我闭上眼,不想去想那个人。
却不知他让我长久昏睡着,想做什么?
而无论他想做什么,我都没有时间生病,更甭提镇日恹恹地昏睡床上。——汝阳王府,我二百四十多位亲人还在狱中,吉凶卜测。
奶娘道:“我去把她们开的那些药烧了。”
我疲倦地道:“不用。她们开的药还是很好的,只除了那味于治病无益,反使我昏睡的朱砂。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扔了朱砂便是。”
正如我之前昏睡中不间断的梦,朱砂入药很快又发生了效果。没过一会儿,我又睡着了。
这次睡的倒很安稳,很长时间都没做梦。
不知又过了多久,又做起梦来,然后耳边是奶娘一声声焦急唤我的声音。
可朱砂药效很强烈,我无论如何逼迫自己,就是从梦里醒不来。
“郡主,快醒来啊,今日午时三刻,汝阳王府满门抄斩啊……”
就是这一句话,像刺骨的雪水浸过我的头脑,我从剧痛中醒转,悠悠望向奶娘。
刚刚我昏睡中做的那个梦,也是我做过多次的,刑场上,汝阳王府几百口人没有头,横七竖八地躺在血水里。
一时之间,竟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
“郡主……”
我从没见奶娘如此悲恸过,连那日汝阳王府失势,她也没有这样哭天抢地,“郡主,今日处斩汝阳王府满门,王爷,王妃,公子他们……相爷是监斩官,已经带禁军押着汝阳王府的人往刑场而去了……”
我终于清醒地意识到,这是现实,不是梦。
凡进天牢的囚犯,都会经刑部、大理寺、宗亲府三道会审,没个三五个月,案子审理不下来。可汝阳王府下狱,至今日清晨,才不过过去三天。
我以为我还会有时间的。
三五个月,变数那么大,时机也那么多。
可是三天就一锤定音,押赴刑场。
我以为会有机会解救我家人的。
自父王被参奏始,汝阳王府就已飞鸽传书梁国各处父王可以借助的力量,甚至使可信部将快马加鞭前往齐国向齐皇室求救,可事发不过半月,汝阳王府就下狱了;下狱又不过三天,汝阳王府就要被满门抄斩了。
这么快,一切都这么快。
这么短的时间内,怎搬得了救兵来?
什么不得依附自然规律,什么快得过时间?
南宫绝,他断了汝阳王府一切的后路!
这么急着的,冒着蒙蒙烟雨,将汝阳王府的人往刑场赶!
这次第,我竟然也只是流泪,而没有哭出声来,甚至还平静地下床穿衣,妆饰那些却是没有时间打理了,穿衣穿鞋,已是在奢侈地花费时间了。
跑出臣相府的一路,不断有臣相府的侍卫、官兵、下人注目,依旧没有阻拦我的自由,看向我的目光,却是道不尽说不完的唾弃不齿,怒我不争,哀我不幸,带着对罪有应得之人的幸灾乐祸,去想象刑场上汝阳王府满门抄斩,我这个密告亲人谋反的不肖女会有怎样的反应。
正如臣相府通往城郊刑场的一路,路人看着我的眼神,明明感受的到我的肝肠寸断,却还是自以为我是猫哭耗子假悲慈,曾经梁国最耀眼瞩目的女子,最受推崇的花朝女,汝阳王府高贵的明月郡主,形象坍塌,什么都成为了过去。今日汝阳王府满门抄斩,一路被押往刑场,多少人驻足街头一路观望,街道上人山人海,去往刑场的一路,本就因熙攘的人群而备受阻挠,他们还不断将瓜果菜蔬什么的扔向我,乒乒乓乓,路人的漫骂痛斥就不说了,可是那不断乒乒乓乓掷往我身上的物什……
忍受着这样的屈辱,却连反抗都不能。
新年始,连月来烟雨蒙蒙的天气,在这一日,变本加厉,大雨淅沥,连老天爷都在与我作对。
天啦,这样的阻挠,我什么时候才走得到刑场?
又一次被一个孩童手中的梨子击得头晕目眩,本来就高烧着昏沉沉的脑袋更加灼痛,又一心牵念着已被押往刑场的亲人,身体终是支撑不住,眼看就要坠到雨地上。这时突闻咚咚鼓声,起初以为是雨天惊雷,随着人群纷纷让开宽阔大道,就连围观我的,欺负我的百姓也因这动静纷纷跪拜地上,我明白过来不是。看去,只见让开的宽阔官道上,数百宫人雨中行走,禁军持剑护卫左右,紧随在为首策马的禁军后面的,是一副高辇大轿,肃静威严,场面壮观。
紫龙翻滚,黄纱纬幔飘摇。
这是东宫仪仗!
保定帝是国君,太子殿下是储君。
我梁国同样为君的两个男人。
保皇党与太子党龙争虎斗,他们各把持一方朝政,势均力敌,平分春秋。
保定帝一纸圣旨,今日汝阳王府满门抄斩,北皇漓尚不能更改保定帝意志,况乎我?南宫绝视今日收回血债为毕生夙愿,更求之而不能;唯一能求的,只要他愿意,就可以扭转乾坤的人——太子殿下。
北皇晟。
那个母亲是突厥的公主,父亲是保定帝兄长保安帝,身上有着一半突厥血统的梁人,我梁国的太子殿下。
明知父王是他的政敌,他未必肯出手搭救,我也毅然迈出了脚步。
只要有一线希望……
我什么都愿意做。
去往刑场的路上,既遇到他,便是机缘。
这时候,想来家人已在南宫绝带领的禁军押解下,到达了刑场。
便是有另外的救星,再去辗转相求,亦是来不及。
唯有在这种时候,这样的关头,闯进我眼中的东宫仪仗,太子殿下。
不说再因身体支撑不住要晕到,甚至不知哪里来的那样大的力气,竟是将一路堵拦了我道路的百姓推开,将见我躁动,上前持剑拦阻我的东宫护卫推了开,大雨淅沥中,站在了官道中央,东宫仪仗前。
仪仗队各司其职,见我赫然已站于官道拦下仪仗,先前阻拦我的侍卫便不再上前。甚至不再有人上前。仪仗队驻足,数百人的目光俱都望向我,随在太子殿下的驾辇旁边,骑于马上,东宫总管公公模样的太监扯着尖高嗓子叱喝道:“前面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拦下东宫仪仗!”
我正待应答,仪仗队为首策马,离的我最近的侍卫侧头看着我,似在仔细辨认着什么,好久之后,才不可置信地惊呼道:“……明月郡主?”
我仰起下颌,努力撑着头去看为首马匹上坐着的侍卫,终于也认出,他是林烁。
当日我将被窦建魁座下兵马追杀的趺苏救于车上,如同窦建魁在找趺苏一样,林烁带着东宫侍卫也在找趺苏。遇到我,亮出腰牌,与我拱手道:“在下林烁,我们都是东宫侍卫。请问郡主,今日可有见到过一位负伤逃亡的年轻男子?”
我否决过后,他长哦一声,眉目间很生焦灼失望,与我告退道:“叨扰郡主了。”
遇到相识之人,且又是我有所求的太子身边的人,心中诧喜之后,也惊异于他辨认我许久,仍是不可置信的目光。
不由低头看自己,草草穿衣穿鞋出来,许是心全在赴往刑场的家人身上,随手抓的竟是一件睡袍,鞋子也是拖拉着,更崩提修饰妆容,甚至是梳梳卧病在床,几日不曾梳理的长发。如此邋遢不修边幅,哪有昔日王府郡主半点的讲究样子?雨水浸得全身湿透,头发脸上身上衣服都滴着水,百姓围追堵拦下摸爬踉跄行走,浑身也因此泥泞脏污;身上和披散着的头发上,更有顽童掷扔的,叫不出名字,扯甩不掉,我从来没见过,甚至完全无法想象的污秽事物;而一张容颜,家逢巨变,身心憔悴,又重病三日,再经此番狼狈,想必也惨白如鬼不忍目睹,哪有从前半点的花容月貌,倾城倾国?
也无怪林烁辨识了好久,才能认出我来。
望着太子殿下所坐辇驾,我扑通下跪,哽泪答着林烁的话,几乎是用着病中全部力量:“汝阳王府明月郡主,求见太子殿下!”
“汝阳王府明月郡主?”
车銮上传出轻笑,显然也因闻听我密告家人谋篡的事迹,太子殿下醇厚低沉的话音极是轻视不屑。
可这声音为何这般耳熟,像是我的趺苏?
黄纱纬缦虽是在风雨中飘荡,但这样风雨天气,太子所坐的车銮密实而又封闭,只隐约辨析的出,一个身影斜靠在銮辇里,手里不知把玩着什么东西,并无掀开銮帘的意思,显然无意因我耽搁时间。
车銮里的声音再度传出,果然极是不耐:“起驾!”
我大惊,趋前跪了一步,不顾高烧下,类似敲打锈掉的锅炉般的声音有多么难听,尽量以能使太子听到的音量呈辨道:“汝阳王府事件另有隐情,求殿下恩典彻查,洗刷汝阳王府冤屈!”
“呵……”车銮里又是一声轻笑,很熟悉的声音,由太子殿下发出:“危难当头,‘大义灭亲’保全自己,明月郡主惠质兰心果然名不虚传。可惜本宫平生最憎不贤不孝之人,汝阳王虽为本宫顾忌不悦,膝下如此‘孝’女,也让本宫心生同情,胆寒心惊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