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北皇漓没有笑,甚至看起来很严肃,他是筵席上唯一一个一直没有笑的人,与所有人,甚至是筵席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
玉姑娘顺着我的目光看着北皇漓,又看着我脸上眼底的笑意,若有所思。
窦建魁兜着肥硕的身躯上来我们所在的楼台,扫视了我们一眼,眼中露出满意的神色,说道:“宾客们差不多都到了,只除了太子殿下和两位方士,哦……”窦建魁看着我,笑意讳莫如深,“臣相也还没有到。”
正这时,只见一人领随从抬着数只酒坛到来,我看他们身上服色,已知是臣相府的人,果然,那人站于堤岸,令随从放下酒坛,对着水阁上的筵席抱拳道:“相爷今日身体不适,故不能出席盛宴。特备十坛花雕为各位大人助兴!”
筵席上众宾客人云亦云地说着感激臣相的话。
窦建魁摸了摸嘴,冷笑一声。
又等了一时片刻,窦建魁沉吟道:“差不多了。”
在他的示意下,女子们纷纷步下楼台,随他往那边水阁而去。我正要随女子们一同行走,衣服被人拉住,回头一看,却是玉姑娘和盈姑娘,我不明其意,盈姑娘哼声道:“我和玉娆可是臣相请出来的人,自然是效命臣相,和他窦建魁没半点关系!”
玉姑娘面无表情地与我道:“你在这里待着吧,一会儿见机行事。”
玉姑娘盈姑娘话毕,竟是不顾我的惊异,双双疾步追赶那些女子去了。
“还是窦将军善解人意呀!”
“是啊,个个都跟朵花儿样!”
“哟,这可是醉香楼的玉姑娘,群芳苑的盈姑娘啊!”
那厢水阁筵席上已传出诸如此类的声音,个个双眼放光喉头发紧猥亵之态,哪有半点朝堂之上官卿的样子?当之无愧的一群衣冠禽兽。我看到一直没有喝酒的北皇漓一连灌下了四杯酒,还欲再喝,刑部大人轻声制止,北皇漓倒不是耽迷于眼前美色,实不想同流合污不齿与周遭臣子归为一类。大臣们各揽美色在怀,便连刑部大人旁边也坐了位美人。北皇漓脸色不好,倒没有女子去触霉头。又坐了片刻,北皇漓似乎想离开,刑部大人轻拍北皇漓手背,安抚了住。
觥筹交错,筵席在进行中,南宫绝已告病,但太子殿下和另几位宾客却一直没有现身。窦建魁虽见我暂时未曾露面,但见太子这主宾也还没到,也便并没示意我一定过去。这样又过去了一个时辰,眼看就到正午,太子殿下和另外几位宾客还是没来。我在堤岸边的楼台上待着无聊,便离开了那座楼台,打算四下走走。
因为将军府今日筵席设在西苑湖水亭阁之上,这天然湖泊堤岸边是处幽静的柳林,自然少有人迹往来。我在柳林里走了小半个时辰,竟是连一个人影都没有遇到。不觉已走出那处林子,映进眼帘的是进入西苑的大门。许是下人都去筵席那边侍侯了,这西苑门口竟也没个人。折转往回路走的时候,听到有一匹马踢踏的蹄声从西苑外面传来,紧接着马蹄声停歇在西苑门口,有人跳下了马,抑扬顿挫的脚步声跨进西苑。我下意识地回转身看去,只一眼,就呆住了。
刚毅英俊的面容,高大挺拔的身体,暗纹的黑缎长袍,行动中栩栩如生的狻猊……
因着跨门槛,他一撩下摆衣袍,就在他的前面直直地站着一个人,且呆兀地看着他,他下意识地抬眸看来,和我一样的呆兀。
惊喜接近于狂乱,不可置信到哑然说不出话来,这样的情绪不断变幻在他的瞳仁里,反应在他的脸部肌肉上,牵动在他的嘴角上。他往前,往我处跨着步,可当跨到第三步时……
他身上气氛陡然凝滞,线条陡转僵硬,浑身凝聚着滚涛暗流……
他跨出去的脚步已然停滞,我却还什么都没有反应过来,什么都没有意识到,什么都没有察觉到,只是凭着一腔本能,从呆兀中回过神后,百感交集地往他奔了过去。
“趺苏!”
忘了汝阳王府满门抄斩,忘了我的家人一个一个离我而去,忘了我被南宫绝强—暴,忘了我什么都失去了,家庭,人生,爱情,忘了我的身份,甚至忘了我是在哪里,我现今的命运,我只是像还拥抱着爱情的一个十六岁的女子,一如居于长风山庄的时候,每天下午经商归来,投向等候在长风山庄门口的趺苏的怀抱。
“趺苏!”
隐约觉得趺苏不同了,可什么地方不同了呢,我也说不出来,只是再因乍然见到他悦然地忘乎所以,他这一刻很不对劲我还是感觉的到,因为他的不对劲,本要投入他怀抱的我,在奔到他身前时,讷讷地,再张开不了臂膀。
我弱弱地唤道:“趺苏……”
“你穿的是什么!”他猛然叱喝道。
再没想到,我们阔别将近一年,再见时分,是这样一副场景。没有想象中的浓情密意,没有他的轻怜蜜爱,没有他的温柔呵护。
他这样叱喝我,穿的是什么……
脑中一激灵,终是回到了现实,有了些归于现实的意识。
我记起了。
我全都记起了。
因为乍见趺苏忘记的一切痛苦,在这一刻,那所有的悲恸,我全都记起了。
脸色雪白地低下头,看着他阴鸷地盯着的地方。
雪白的,婴儿般娇嫩的丰盈就那样暴露出一半来,一道深深的沟壑,分隔在两边的丰盈之间……
这样撩人的春色。
任何一个规规矩矩的女子都不会外露的春色,不会穿出来示人的衣服。
“你穿的是什么!”
趺苏再次叱喝,语气比上次更重,几乎是歇斯底里,目光也不是看的我胸前,直直地盯住我的脸。他的面容早已扭曲,两只手掌重重地按捺在我的肩膀上,不,不是按捺,与其说是按捺,不如说是揪拽,他想将我肩胛骨捏碎似的,“告诉我,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怎么会在窦建魁那烂胚子的府上!”
我望着趺苏,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趺苏的肌肉紧绷,目光猩红凶残的喷火嗜人,不是昨夜窦建魁如狼似虎猥亵的样子,他是真的想吃人,“那烂胚子从各地方的妓院里弄了几十个花魁过来,难道……”他又低眼望着我的胸前,我的衣饰,我的装束打扮,他眼神没有焦点地跳跃着,语音狂乱地臆测道:“你是不是……是不是……”
我未语声凝,泣泪如雨,声带却像是失去了,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他见此更加以为是,肌肉越来越绷紧,显是怒气愈盛,他的脸部表情越来越扭曲,甚至疼痛地跳动,却不是疼痛我,是疼痛他忠贞的感情,交付给我的不渝痴心,“枉我那么喜欢你,没想到你竟然是……竟然是一个……”他难堪地转头。
陡然又似想到了什么,他的怒气又燃了上来,“去年,我们结识,是不是也是那烂胚子设计的,他指使你来骗取我的感情的是不是?长风山庄……棠梨宫……都是一个圈套,一个圈套……难怪那烂胚子今日再三使我前来,抱着笃定的意志和信心,好像我只要到了,就诓拢的我一样……”
“不是的……”今日窦建魁宴请那些宾客,确实是意在诓拢,我置身其中,虽无心,却确实是窦建魁安排的棋子;可是我们的初遇,和别人无关,不是一场骗局一场利用,我拉住趺苏的衣服,声泪俱下,“不是的……”
趺苏搡着我,喝问道:“那你告诉我,是什么,是什么啊!”
他眼眶通红,“玩那样扮大家闺秀的游戏好玩吗,你对得起我?你竟然这样欺我!”
不是在玩扮大家闺秀的游戏,本来就是大家闺秀,可是怎样说,说我是汝阳王府的明月郡主么?那位为保全自己密告家人通敌卖国的明月郡主?我宁愿让趺苏以为我的低贱,也不要他也将我看作那样的不肖女,满门抄斩的痛苦世人的唾骂欺凌,不堪重负,我已经忍受够了!横竖,早被南宫绝玷污,早已不是他心中干净的月儿了。即便不是青楼里的低贱女子,做的却是一样低贱的事,臣相府中以色侍人,暗无天日,将军府亦是,早不是他爱慕的那个干净女子了……
我这样什么也不椐理力争,看在他的眼里,更加笃定了他的想法,“你这个……这个贱……”他咬牙切齿,还是把那样践踏我的话说不出来,脸上苦痛无一不显示着我玷污了他的人生,毁了他的梦想,毁了他的爱情……
趺苏最后楚痛地看过我一眼,便转身要离去,我本能地去抓他的衣服,他嫌恶地一把挥开了我,也没再进西苑了,他折转出了西苑的大门,跨上了马背,我从地上爬起来,跄踉追出去,扶着西苑的门时,他已挥鞭而去。
和南宫绝夺去了我清白的那晚,我高烧卧病中做的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