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本来就是不完美的情事。
此才上午时分,榜文自没这么快昭告天下,然而汝阳王府沉冤得雪一事,在京城却已传遍。
汝阳王府重振声威,我昔日声名如旧,佑儿世袭父王王位,于我而言,于关心我的人而言,都是皆大欢喜的事。只除了南宫绝。趺苏于圣旨末明确拟定,臣相府还原为昔日汝阳王府,臣相南宫绝另觅新址作为臣相府。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一个意思,请南宫绝尽快搬出去。
我出宫回府趺苏所置备的排场引人注目,声势浩大,赫然半副皇后仪仗。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宫里哪宫得势嫔妃回家省亲呢,也不知他安的什么心思。他刻意恢复我往日赫赫名声时的人烟鼎盛,回府一路,两街百姓争相观望,歌尽芳菲,唱尽繁华。然经历过世态炎凉,人情冷漠,虽不至于冷眼以对曾对我百般唾弃践踏的芸芸众生,却也对这样的歌颂提不起兴致。那个百花生日贺花神的女子终是随着那一场家门变故去了,再怎样花团锦簇,也荡漾不了一颗止水心。
这世上唯一能让我心肠暖融的,怕也只有小小的佑儿了。
“姑姑。”蹲下身,由佑儿张臂抱住我,我亦是温暖抱住他。本就因春夏心思重重留她们在府中,此刻回府却只见花嬷嬷和春,问佑儿道:“夏姑姑呢?”成朔不会已经带走夏了吧?夏那性子,夏自己要不愿意,别人是带不走她的。而成朔一径闯入我住的地方,也实在于礼不合。
佑儿道:“夏姑姑在睡觉。”
夏果然侧身向里睡着,她是醒着的,见我到来,却也不理,一径睡着。我笑谑道:“成小姐是打算赖在我这了。”
“连郡主也笑话我!”夏闻言果然翻身坐起。我也不理她,目光只在春、秋和冬脸上打转,说道:“你们还有谁是金枝玉叶皇亲国戚的,一并和夏离开吧。”大将军的亲妹妹,平阳的小姑子,在我身边服侍我这么多年,折煞死我了。
秋冬摇头,春亦是道:“我们仨确确实实是穷苦人家养活不了我们,才卖身为奴的。”
春看夏道:“夏,你真不打算回去成大将军府上吗?”
“回去?”夏鄙薄道:“压根就没想过回去。”
夏的身世我不清楚,她从没言说过。成朔的家世,早年就已从平阳那里知悉。成朔父亲原为地方知县,官运亨通,没做几年知县,便又因政绩卓著升任巡抚。携家去往江州上任的路途本就多有流寇出没,甫时成朔因执意去往边疆参军,拒绝护送家人,成家一家人遇上草寇,因此家破人亡,以至成朔痛悔至今。
我微笑道:“不会还和你大哥置气吧?”
“别提了。”夏厌弃道:“父亲膝下只有我与他二人,且他长我十余岁,却也能感情不好,从小就没少争端过。合家遇害后,我更是发誓与他生死不复再见。”夏抚摩鹦鹉道:“从入汝阳王府为婢,十年没再见过他,我以为老天感念我,誓言真准了,却不想去云州那次会再见到他。他已经三十了。记忆里最后一次见到他,他还是十多岁的小伙子。虽过去了十来年,我与他相貌倒都和小时侯相差不大,相互一眼就能认出来。他以前的名字不叫成朔的,叫成夏盛。要知道他就是平阳郡主那位成朔成大将军,那天我死也不会见他。”
“噗——”一声轻笑从门口传来,平阳已然迈步进来,“什么叫我那位啊,男未婚女未嫁的。”
夏手中鹦鹉扑腾叫道:“平阳来了!平阳来了!平阳来看郡主了!”
我望着平阳笑谑道:“成大将军与你道明事情原委,终于肯从慈宁宫出来了?”觑了眼那只鹦鹉,轻笑道:“哪里是来看我了,看她小姑子来了。”
秋笑道:“平阳郡主的醋劲儿总算过去了。”
平阳道:“到底是回了自己主子面前,油嘴滑舌起来。”
秋吐舌头道:“奴婢可把平阳郡主也当自己主子的。”
我望着平阳,颇有些莫可奈何:“成小姐打定主意赖我这了,你赶紧哄回去吧。”
平阳笑盈盈觑着夏,“这不就是来着请了吗?”
夏厌弃道:“平阳郡主别费功夫了,我是不会再见他的。”
平阳莞尔一笑,并不急于一时,只觑着夏手中活蹦乱跳的鹦鹉。佑儿伸手去碰鹦鹉,平阳觑着他,张臂道:“佑儿,来,平阳姑姑抱抱。”佑儿慢慢走过去,平阳道:“才回来你姑姑身边几天呀,就不搭理平阳姑姑了。”言及此,平阳与我道:“前日臣相大人派人来荣亲王府接佑儿,我在慈宁宫里,闻了讯,还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呢。今日皇上洗刷汝阳王府冤屈的榜文贴出来,我才省了其中缘故。”
“不是。”我惘然摇头道:“不需我开口,他肯接佑儿回来我身边,是为了别的缘故。当时也是不知道趺……皇上今日此举的。”
平阳轻哦,“臣相大人什么时候转了性子?”
我不答话,只是哀凉地抚摩着腹部。
保定帝时,平阳便冷眼旁观宫中嫔妃生存多年,何其明惠心思,望着我腹部,闪了闪神,好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姑姑,那是什么花?”
“那是蔷薇。”见佑儿驻步,望着蔷薇神思不属,我微笑问道:“佑儿喜欢吗?”
“喜欢。”佑儿答着,放开我的手,无意识地往那一片蔷薇花海走去。
秋望着佑儿往蔷薇花海而去的身影,轻轻道:“那是三少爷婚后,三少爷为三少夫人种的呢。”
三哥为三嫂种的蔷薇,三嫂喜欢的蔷薇,今年终于开了。我背过身去揩眼泪。
佑儿去摘蔷薇,蔷薇花刺刺伤了他的手指,有血珠凝结在他的手指上,这样带刺的蔷薇,譬如三嫂。春含笑问道:“少主,蔷薇有刺,您也喜欢吗?”
佑儿抬头望着春,许久,唇瓣动了动:“喜欢。”
我拿手绢擦着佑儿指上鲜血,又替他包扎了,重新牵了他的手笑道:“佑儿,才刚进这座院子呢,就被这片蔷薇吸引住脚步了,来,姑姑引你四处转转。”
佑儿随我牵着走着,慢慢住了脚步,眼神望着未知的前方,许久,仰头望我,目光依旧清澈洞明却没有焦距:“姑姑,这是我爹爹娘亲住过的地方吗?”
这确实是三哥三嫂以前住的地方。佑儿不等我讶异,说道:“我有些熟悉。”
两岁的佑儿脚步并不是很稳,走路有些蹒跚跄踉,在这座院子里,走的却出奇的稳健,四处转了一上午,春她们四人都有些脚痛了,佑儿却仍旧不显疲惫。我怀着身孕,更觉得疲累,不觉撑了撑还不凸显的腰身。佑儿久久望着我,说道:“姑姑回去歇息吧。”
我欣慰笑道:“姑姑不累。”
“不是,”佑儿望着我,又望着春夏秋冬,“我也想一个人在这里待待。”
想着他年岁小,更是云家唯一后人,哪里肯离他半步,秋才待反驳,我已伸手制止,与佑儿微笑道:“姑姑在这座苑子外面等你。”
我示意春她们随我出去,离得佑儿已远,秋终于道:“郡主,少主那么小,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待着。”
我说道:“让他缅怀缅怀他双亲吧,小孩子也是知道伤心难过的。是个孝顺孩子呢。”
有些话,花嬷嬷春她们不能说,我却是能说的,我低吟道:“佑儿省事的太早,真……不像是个两岁的孩子,我总是恍惚以为他是个大人了。那样懂事,合该人欣喜高兴的,可我越是看他懂事,越是悲从心来……”
春慨叹道:“这样的家门变故,郡主尚且承受不住,何况当时才十个月的少主呢。”
春望着我腹部,劝慰道:“郡主别烦心了,肚子里的孩子要紧呢。”
忽略着春后面一句话,我在三哥苑子外的石桌旁落座,低眼望着桌面,才见是一方棋桌。桌面上是下到半局的棋。这是汝阳王府事发前,大哥与三哥下到半局的棋。南宫绝接手汝阳王府以来,倒是汝阳王府内的物什一切保留原样,连这局棋都还是原先的样子。手指去摸棋桌,指腹上竟也不沾一丝灰尘。
其实汝阳王府事发后,这是托付在外的佑儿第一次在家园里走动,也是我第一次在家园里走动。往日为不引南宫绝疑心,为隐藏报复恨意,我从不曾来父兄住处缅怀,一直只在兰析院和明月小筑辗转。我再也坐不住,起身道:“佑儿尚且知道思念双亲,我还没有一个两岁的孩子懂得孝道。我去父王母妃住处瞧瞧,你们留在这里等佑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