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思辨的禅趣:《坛经》视野下的世界秩序
18077900000009

第9章 禅宗传法·竞争上岗

弘忍大师发表完重要批评之后,接下来发布了一个重要通知:“你们各回各屋吧,自己掂量掂量,觉得有两下子的,就用自己的般若智慧写个偈子交上来。谁的偈子领悟了佛法大义,我就把法衣传授给他,让他作禅宗第六代领导人。快去快去!”

五祖弘忍公开选拔第六代领导人,一个偈子就等于是一份答卷,但耐人寻味的是,弘忍说谁的偈子领悟了佛法大义就传谁衣钵,但是,按照一般的考试情况,及格的人总不会只有一个,如果有十个人的偈子都领悟了佛法大义,难道让他们共同来作第六代领导人不成?况且,弘忍的东山法门难道难到了这般程度,以至于在那么多求学参禅的人里边只可能有一个人悟到佛法?这种概率简直要逼近彩票大奖了。

弘忍这番话里是有内在矛盾的,这就更加佐证了近现代学者的一些考证:禅宗的所谓代代单传并非本来如此,而是被禅宗的后代人物捏造出来的。

按照常理来理解,事情一般会是这样:武当派开山祖师张三丰一共招收了很多学员,教授大家武功,这些学员当中有七个人成绩最突出,被誉为“武当七侠”,张三丰搞的任何武术考试里,那批群众演员能及格的不多,但武当七侠一般都会及格的,等张三丰要选接班人的时候,就从这七大弟子中选一个,比如大师兄宋远桥。但是,选宋远桥作武当派第二代领导人并不意味着除宋远桥之外的所有武当弟子在武当功夫的修练上都是不及格的。而如果按照弘忍那番话,武当众弟子当中只可能有一个在武当武功上达到及格标准。

按照《楞伽师资记》的说法,事情却是另一样的。弘忍在去世之前,亲口说过有资格传承他的禅法的一共有十大弟子,这十大弟子各擅胜场,其中虽然也有慧能,却绝不是技压众人的顶尖高手。也就是说,弘忍的冯墓山相当于一所师范大学,培养的学生当中有十个人都通过了资格认证,可以到山南海北各立山头、各自讲学。

弘忍所谓的传授法衣,也是一件疑事。这疑事影响深远,我们现在还在用的“传授衣钵”这个说法,就是从禅宗而来的。

所谓法衣,是一件特殊的袈裟,据说是从达摩老祖以后代代相传,成为一件信物,其意义相当于一些武侠小说里的掌门令牌,只有拿着这个令牌的才是货真价实的掌门人。按照《坛经》的说法,达摩老祖的这件法衣后来可惹出过不小的麻烦,但是,这件法衣到底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被慧能弟子给捏造出来的,这事可就很难说了。慧能死后,慧能的弟子神会在滑台大云寺召开无遮大会,大力攻击慧能的师兄神秀所传的那一系禅门,浩然说起法衣之事,说慧能一系才是禅门正宗,神秀一系显然属于旁门左道。而在当时,几乎所有当事人都已作古,死无对证,和尚们又普遍缺乏历史学家的考据训练,加之后来一连串的因缘际会,这个可疑的说法也就渐渐成为公论了。此是后话,稍后再说。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禅宗这个谱系的说法无论是真是假,影响力确是远达佛门之外的——儒家本来不讲什么谱系,后来也学起禅宗这一套了,带头人正是原本反佛最力的韩愈,于是儒家也有了所谓道统,儒家人物也有了道学家这个称呼。道学家之“道”是道统之道,而不是许多人认为的道德之道。

默默无闻的慧能和众望所归的神秀

弟子们听了弘忍的这番话,各自回房去了。如果以世俗的眼光来看,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如今机会可算来了,咬咬牙,努努力,说不定就能鲤鱼跳龙门,由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和尚一跃而成为君临冯墓山的堂堂掌门人。所以最近几天,寺院里正应该弥漫着磨刀霍霍的紧张气氛才对。

但是,事实恰好相反,大家一点儿也不紧张、不着急,也一点儿都没有动笔的意思。这是怎么回事呢?其实大家都在议论着:就凭我们这些三脚猫,写了也是白写,神秀上座德高望重,又是我们的教授师,第六代领导人舍神秀其谁!将来他老人家接了班,我们还得靠着他呢,现在又何必不自量力地和他去争呢!(我们还得从世俗角度知道一点:继承人继承的不仅是佛法,还有寺院的财产和权力。)

从大家的这些议论里,我们可以以小人之心读出好几层意思。一是神秀众望所归,简直就是华山派的大师兄令狐冲,师弟们都清楚,就算真想和大师兄伸伸手,过去也是白给;二是反正第六代领导人的位子铁定是神秀的,现在别撕破脸,日后免得穿小鞋;三是现在的抬高神秀是为后文里抬高慧能作铺垫——就好比描写关羽厉害,先得把颜良、文丑的厉害铺垫足了,再让关羽去一招制敌,关羽杀匪兵乙可显不出什么厉害来。禅宗后来南北之争非常激烈,对于慧能一系来说,“神秀不厉害,慧能很厉害”自然不如“神秀很厉害,慧能更厉害”来得更加激荡人心。

先说说这个众望所归。神秀的情况和令狐冲还是有些不同的,令狐冲可以技压同门,但并不掌握华山派的实权,而神秀“上座”这个身份如果不是泛泛的尊称的话,应该是在寺院里大有实权的。唐代寺院的管理结构一般是有所谓“三纲”掌握寺院的全部权力和财产,这“三纲”不是“三纲五常”的“三纲”,而是寺院三巨头,上座就是这三巨头之一。这三巨头有多牛呢,按照唐朝的法律,他们如果杀了寺院的佃农或奴婢,并不用以命抵命,只判徒刑两年,而奴婢们要是打了(而不是杀了)三巨头,那是要判绞刑的,如果骂了三巨头,要判两年徒刑。所以,从现实考虑,谁敢得罪神秀呢?

再说说神秀在佛学上的功力。神秀是不是很厉害?确实很厉害。神秀的身世恰好和慧能构成一个对比。——神秀是河南人,在少年时代就已经博览群书了,文化水平很高,后来到洛阳出家,五十多岁的时候才到冯墓山向弘忍求法。如果按照我们普通人的想法,神秀无疑是底子很好的,知识分子学习那些深奥的佛学理论确实比文盲更具有先天优势。弘忍也很器重神秀,让神秀为上座教授师,几乎就等于冯墓山的二把手了。弘忍自己也说过,和神秀讨论佛法是一种享受,痛快得很。所以,无论是从神秀的功底看,还是从弘忍对神秀的器重程度看、从神秀当时在冯墓山的地位看,如果弘忍确实只要选定唯一的一位接班人的话,神秀确实是个非常合适的人选。

可是,众望所归的神秀自己又怎么想呢?

神秀思前想后、顾虑重重——

弘忍的讲堂前有个走廊,弘忍正在请画师来,想在走廊的墙壁上画上《楞伽经》的宣传画,再画上自己即将传授衣钵交班的事,作为历史存照流传后世。画师卢珍已经来过了,准备第二天就开始动工。

过了这一夜就是第二天了。对于神秀来说,这是一个难眠之夜。神秀正为了偈子的事思前想后、顾虑重重:大家都不敢向弘忍交卷,就是因为我是他们的教授师,他们都等着我呢,可是,我到底是交卷还是不交卷呢?不交吧,老师怎么知道我对佛法的理解是深是浅?交吧,好像显得我垂涎第六代领导人的位子,动机不纯,其心可鄙。唉,到底是交还是不交,实在是个头疼的问题。

转眼间就到了三更时分,漆黑死寂的寺院里突然有个影子晃了一下。只见一个夜行人蹑足潜踪,施展绝世轻功摸到了讲堂之前。冯墓山上没有武僧,所以也没人出来拦截,却见这个夜行人既不溜门,也不撬锁,只是望着走廊的墙壁发呆。这个人,却是神秀。

神秀偷偷摸摸溜到了走廊,虽然有了初步行动,但思想斗争还在继续:“我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偈子写在墙上好了,也不署名,等天亮之后,师父看到这偈子,如果觉得不错,寻访作者,我就站出来承认,如果师父说这偈子写得不好,那就说明我本性痴迷、宿业太重,今生今世无缘得悟佛法,我就啥也不说,以后也就绝了求法的念头好了。”

神秀的这一番夜行,《坛经》明确交代他是避人耳目,应该没有旁观者,这一番心理活动应该也是天知、地知、神秀自己知,至于慧能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或者说《坛经》的编撰者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也许是神秀后来如实交代了吧?

就这样,神秀举着蜡烛,在无人发觉的情况下,在南廊中间的墙上写下了一个偈子: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写完了偈子,神秀忐忐忑忑地回了自己的房间。《坛经》再次明确交代:整个过程没有任何人看见。如果按照现代史家的写法,《坛经》必须要交代清楚资料来源,比如,神秀在某时某地说起当初这件事,是怎么怎么讲的,或者某人转述神秀曾在何时何地对自己讲过这些。毕竟以作者的口吻直接来叙述这种密室勾当和心理活动显然是不严谨的,这分明属于小说写法,所以终究逃不出这样一个追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但是,《坛经》毕竟受限于它的时代和环境,即便是许多古代正史也有不少在今天看来属于小说家言的笔法,好像史官就是无所不在、无所不知的上帝,把那些最最隐秘的宫闱密谋和人物心理揣摩得一清二楚,简直比当事人自己知道得还多,尽管那些故事早已经转了好几手、经过了一颗又一颗头脑有意无意的加工裁减。这,正是我们读古书不可不慎之处。

神秀法门:

神秀能在冯墓山拥有那么高的声望和地位,并非浪得虚名,确实是功力不凡的。这个偈子,是神秀毕生修炼的精髓,不可小看,翻译过来大约是这样的意思:身如大树,心如明镜,经常打扫,别沾灰尘。

乍看上去好像也看不出有多高明,这和“革命战士意志坚,泰山压顶腰不弯”,“时刻保持革命情操,坚决抵制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腐蚀”之类的口号差相近之。

其实仔细辨析一下,神秀这个偈子确实也没有多么深奥,真要深奥了恐怕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尽人皆知了。就像唐诗远比宋、元、明、清的诗流行一样,并不是后者水平低,而是唐诗普遍都很通俗易懂。

神秀这个偈子,看上去仍是《楞伽经》的一脉传承。我们一般人所谓的学习,是作加法:人一降生,什么都不懂,先要上幼儿园,然后接受九年制义务教育,成绩好的还可以继续上大学,读硕士、读博士,越到后来学问越高;神秀所讲的修佛参禅,是作减法:佛性是与生俱来的,人人都有,只是人生在世,被这个五花八门的世界层层污染,那一点佛性早就被灰尘遮住看不见了,就像一面镜子,本来就是明晃晃、亮堂堂的,但在污泥里滚得久了,连镜子自己都相信自己只是一块泥巴,所以要使劲用水冲、用布擦,还原镜子明晃晃、亮堂堂的本来面目,还原之后还不算大功告成,因为在世界这个烂泥塘里,镜子一不小心就又会被弄脏,所以需要谨慎小心,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这个偈子,如果说得朴素一些、世俗一些,再披上一件外国哲人的外衣,那就完全变成卢梭的理论了:一切自然的欲望都自然是美德欲望,人只是因为生活在腐化的社会里,心里才被种下了不自然的欲望,亦即邪恶的欲望。

这个偈子也很像是古代儒家的性善说,不过比性善说要费解一些,因为洗镜子的比喻虽然容易理解,但镜子在洗干净了之后到底是什么样子,这还真不容易说得清楚。如果朴素一些来理解照神秀的说法,似乎刚刚出生的小婴儿离成佛的阶段最近,或者干脆一个婴儿就是一尊佛,婴儿展现给我们的绝对是婴儿本色、赤子之心,一点儿外界的影响都还没有。但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先天因素到底是些什么呢?按照现代心理学基本定论的说法,有食欲、性欲、逻辑能力、利己本能和利他本能等等,难道这些就是佛性?如果我们看到两个婴儿抢奶吃的激烈斗争场面,难道也能从中看出佛性不成?

我们可以想象一个男婴忽然获得了成年人的体格,他又会怎么样呢?如果在商店里看到美食,如果在大街上看见美女,他会有什么反应呢?如果一个人要抢他的奶瓶,他会不会毫不犹豫地打死这个人呢?我们照神秀的方法参禅,成佛的理想状态难道就是这样一个大人体格、婴儿心态的人吗?而这种修行方法显然不具有可操作性,毕竟,世间的很多所谓污染就像我们的母语一样,我们要花多少时间、用什么方法,才可以彻底忘记母语呢?

——神秀“心”是本心,是佛性,是佛学当中一个专有的心,“食色性也”大概是不被包含在内的。这颗心的性质也许近似于儒家所谓的天理与良知——比如我们看一代儒宗程颢的话:“人心莫不有知,惟蔽于人欲,则忘天理也”,完全就是禅师口吻。一般认为宋代理学家和明代的阳明心学都是受到禅宗的极大影响而形成的,与其说近于儒,不如说近于禅。近于儒的话,还可以用常理和逻辑来衡量与思考,一旦近于禅,那就只能去用心“体悟”了。而这种内心“体悟”的结果,自然很难具有可重复性和可检验性,只能归之于后来的禅师们最爱说的一句话:“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这种情形,或许可以用一则蜻蜓的故事来形容。蜻蜓的卵是产在水里的,所谓蜻蜓点水其实就是蜻蜓在产卵。卵孵化出了幼虫,幼虫也是生活在水里的,大家都不知道水以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都很好奇。幼虫的成长有快有慢,有的先生出了翅膀,就离开水面飞了出去,但飞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剩下的幼虫们于是互相约定:如果有谁出了水面,到达了“彼岸世界”,一定回来把情况向大家通报一下。大家都约定好了,但是,飞出去的蜻蜓依然没有一个回来。其实不是它们不想把外边世界的样子通报给水里的同伴,只是一旦可以飞出水面,就意味着身体已经发生了本质的变化,再也回不到水里了,而也只有飞出去的蜻蜓才能懂得飞出去的蜻蜓。

以凡夫俗子的逻辑而论,禅法的局面比较尴尬,如果禅师告诉你一个结论,你问他:“你是怎么知道的?”他是很难回答你的。这不像科学家告诉你在一个大气压下纯净水的沸点是一百摄氏度,他可以把他是怎么知道的告诉你,也可以告诉任何人,这个知识和经验是有客观标准的,是可检验、可重复的;这也不像游泳运动员教你游泳,他给你讲了半天游泳的技巧之后,你问他:“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这些东西管用么?”他会二话不说,当即跳到游泳池里游给你看。——这和神通的作用是一个道理,大乘高僧志在普度众生,普度众生最便捷的方法显然就是把一些能够立竿见影的东西展现给大家看,比如某高僧一纵身飞上云端,安然端坐半空中口吐莲花,这时候别说你我,连司马南都得归依了。

只要一个神通,就能万众归依,但遗憾的是,关于神通,我们只听到无数的传闻,一个比一个活灵活现,但这世上还是有那么多人不信佛。没有神通的佛法可就不一样了,没有客观标准,无法检验,不可重复,高僧们也没法把自己的高深境界明明白白地展示给你看。比如我已经成佛了,但你死活不信,非让我证明给你看,我能怎么证明呢?退一步说,我说我不是佛,只是一位高僧,但你还是死活不信,我把佛法的道理给你讲了,以为你会信,但你觉得我讲的东西和你以前听别的某位高僧讲的不一样,所以更是不信。所以信仰领域里常说“信则灵”,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你只有先来“信”我,才会相信我是真的高僧,真的活佛。

那么,无凭无据的你就会信我么?一般人怎么才能首先跨出“信”的这一步呢?这还得靠一些外部因素。比如,我经营一家寺庙,每天派人偷偷去租一些高级轿车,一定要黑色的那种,隔三差五地开到庙门前停下,车牌还特意拿布蒙上。这么一来二去,大家就会知道这家寺院真了不得,好熊住持更了不得。这时候再一见面,看我宝相庄严,出语不凡,十个人里得有九个“信”了。等我临死前吞一把翡翠玛瑙,火化的时候烧出一些发光的舍利,那剩下的一个不信的恐怕也该信了。

但如果同样还是我,在论坛上以一个普通网友的身份发帖讲解佛法,那些外在的依凭一概没有了,大家也就不容易拿我当回事了。这也是人之常情、佛之常情,就连禅宗传法也要有个资格认证的证书,就是一件据说由达摩老祖传下来的袈裟。刘禹锡曾经这样解释过这件袈裟的意义:“民不知官,望车而畏;俗不知佛,得衣为贵。”人是衣服马是鞍,佛也一样。

没办法,如果抛开全部的外在依凭,禅的境界没法由别人证明,而只能经由个人体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回过头再来说说渊源。“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这个偈子真就是神秀的原创思想么?其实一点都不是。染和净这一对概念是很多人都讲的,比如《大乘起信论》就是。“染”也可以被解释为“无明”(我们的常用词“无明火”就是从这儿来的),这是佛教的一个核心概念,简单翻译过来就是“愚昧”,但这并不是普通的愚昧,而是因为不明白终极真理而造成的愚昧,人的一言一行之所以会产生业报就是因为人处在这种愚昧的状态之中。有的高僧就说,只要你摆脱了这种愚昧,你的一言一行就不会再“造业”了。

和神秀的偈子更像一步的是安世高和康僧会。当初安世高译介《安般守意经》,就是在讲坐禅的技术,安世高的后学康僧会参与注解《安般守意经》,在序言里曾经也用到过一个镜子的比方,说清净之心被外物污染,就像明镜蒙尘一样,需要仔细打扫才能重获光明——这就是所谓“明心”,明心之后人就会获得智慧和神通,而明心的方法就是禅定。我们看神秀这个偈子,意思和康僧会的比喻简直就是一模一样,只是没提神通罢了。

如今在人民群众中间,没几个人还记得安世高和康僧会了,神秀的偈子却以原创的姿态流传了一千多年。

这事其实还能继续向前追溯,当年印度佛教就曾经有过这方面的争论,这一点等稍后讲到慧能的偈子的时候再说。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第二天天刚亮,弘忍就把画师卢珍请到了讲堂前的走廊,准备让他开始作画了。就在这个时候,弘忍看到了墙壁上凭空多了几行墨迹,却是一首偈子。弘忍叫人把偈子抄了下来,突然对画师说:“给你三十千钱,感谢你远道而来,但画我已经不想画了。《金刚经》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切有形的东西都是虚幻不实的,倒不如把这偈子留下,让那些痴迷愚昧的人经常念诵。若能依照这个偈子去修行,就不会堕入三恶道了。依法修行,有大利益。”

看来神秀这个偈子甫一出手,功效立见,第一个受益者就是画师卢珍,活儿免了,钱照拿。三十千钱,这个用法很像英文,其实是中国古人常用的,至于三十千钱到底是多少,这可就很难说清了,但大约可以参照一下时代相近的开元某年的政府官员工资表,三十千正好就是一品大员一个月的薪水。毕竟佛门也是离不开钱财的,还得说《旧约》里边所罗门王的一则箴言道出了一个更容易为大家接受的朴素的真理:“酒能使人欢愉,钱能使万事遂心。”

弘忍大师这回出尔反尔,画有理由,不画也有理由。从上下文来推断,似乎是神秀的偈子突然启发了弘忍,让他想到修佛之人是不该徒劳地追求形象的。——不错,世间一切都是虚幻,而般若智慧、涅槃境界、最高真理都是无以名状、不可言说的,这道理在早期的基督教和佛教都是一样。上帝是无形的,佛也是无形的,任何试图把上帝或佛的形象描绘出来的努力都是徒劳的,甚至是一种严重的亵渎行为。罗马教会早年曾经为了禁止造像发动过战争,杀过不少人的,他们的敌人并不是所谓异教徒,而是具有同样信仰却大搞造像的人。这些历史在现在看来已经很难理解了,因为世俗人心再一次作了赢家,老百姓就是需要偶像崇拜,怎么禁止都禁止不了的,这实在是人类的天性,就连无神论的土地上也泛滥着一样狂热的偶像崇拜。

世界既然是虚幻的,偶像自然也是虚幻的,弘忍搬出了《金刚经》里的名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金刚经》和《楞伽经》《涅槃经》一样,也是禅宗的一个重要理论源头,经的主题是论证世间一切为空。佛家常常说空,这是我们耳熟能详的,既然是空幻不实,我们就该破除这些幻象。但这问题如果细想一下就会遇到麻烦:如果世间一切都是空幻不实,那么,眼前身边的这芸芸众生是否也是幻象呢?

这就好比说现实世界只不过一场梦幻,做梦的人很难自觉,佛教就是要帮助人们从梦中醒过来,但是,梦里的人肯定也是虚幻的了,如果我在梦里杀人,只不过是杀了一个幻象而已,并不是真的杀人。这番推理下来,竟然可以合乎逻辑地论证出杀人是无所谓的?!

为了避免这个尴尬,我们需要把梦幻理论修正一下:现实世界的这个梦并不是只属于我自己的,而是所有人都在做梦,这些梦境结合在一起而成为了一个大梦。也就是说,现实世界只是所有人共同在做的一场大梦。——这虽然还是无法彻底解决梦里杀人的问题,但至少看上去要好一些。那么,在梦里杀狗总该可以吧?狗总该是彻彻底底的幻象了吧?

这也不大好说,有的宗派就认为狗也是有佛性的,而且,如果承认有一个不灭的灵魂在六道轮回的话,狗说不定哪一天也会变成人的。

好吧,再退一步,山河大地、石头瓦块这些东西总可以是幻象吧?——其实也不好说,有的宗派就认为山河大地、石头瓦块也有佛性。

这就麻烦了,如果佛性是一种真实不虚的东西,那么,现实世界里从人到狗到石头瓦块岂不是都存在着真实不虚的属性了,这样一来,现实世界又如何是空幻不实的呢?

话说张三去寺院烧香礼佛,看见一尊小金佛很是惹眼,顿生喜爱,趁人不注意就揣在怀里了,正待要溜,却被僧人一把拿下,带到了住持面前。

住持苦口婆心地说:“这位施主,偷东西可不好啊。”

张三理直气壮地说道:“《金刚经》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这尊小金佛不过是一个幻象罢了,大师又何必执著?”

住持沉吟半晌,终于点头道:“施主此言,甚是有理。”

张三一喜,正待要走,住持忽又说道:“施主你也不过只是一个幻象而已呀。来人,把这个幻象拖出去喂狗!”

由此也可以想见佛教理论的论证、辨析会那么复杂,因为要把这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世界证明为空幻不实,要把道理说圆,实在是太难太难了。而且,就算你真正“觉悟”了这世界的虚幻,你又能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