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有了这颗明珠,黛玉果然心神宁定了许多。如今身体好多了,早晚定省的时候也陪着贾母吃饭,惜春也在,两人一块儿吃过饭,便一块儿玩起来,下棋参禅做针线、说体己话,又或是逛园子、钓鱼、放风筝,或者两人高兴了追着打一阵儿,也得趣的很。小姐妹难得又重聚在一起,都无忧无虑,自然开怀。唯有探春,只能望着她们的影子,愁眉不展。
自从元春和宝玉的事情之后,王夫人似乎也有些痴呆了,至少不大管她。而既然宝玉痴呆了,赵姨娘和贾环自然被推倒风尖浪口上,这会儿就算赵姨娘不争也不吵,也躲不了的。贾环读书又有了长进,贾政似乎更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虽然性子有些诡谲,但只要适当引导,小孩子家还是可以改正的,因此特意送他入学去,寻常也多询问他功课。
如此一来,探春似乎已经察觉到:王夫人似乎,不想让她入宫了,唯恐她一旦入了宫,赵姨娘更加得势,就算王夫人是嫡母,也不放心;因为当今是个至孝的皇帝,对老太妃非常孝顺,那就注定探春也不能弃生母于不顾,到时候……王夫人又在权衡了。
当然探春愁的还不止这一件儿,那就是宫里没有了元春,没有人帮衬,她能否选上还是个问题,毕竟她是庶出,身份摆着那里,因此,费了她许多心机,结果竹篮子打水……篮子湿了,重了些,以后更难提起来了。还有宝钗管家,她几乎插不上手;而园子里,她似乎也无法再住进来了,可前面,似乎也没有她的立足境,只可惜,她不参禅,因此不懂。
原本多好的姐妹,如今只剩下羡慕的份儿,似乎,还有些嫉妒。望着空着飘飞的风筝,探春也感觉到了一种轻浮,只可惜,她飞不走。她有两根线,牵在别人手中:一个生母,一个嫡母。无论她怎么努力,怎么挣扎,似乎总也无法摆脱。生母总会记得她这个女儿;而嫡母似乎总无法完全接受她这个女儿,她,到底该怎么办?
没有人会管她,没有人会在乎,这满园子里的人,胡乱忙碌着;满府的人,也胡乱忙碌着,谁还管一个庶出的姑娘,还有她的心事?自顾尚且不暇,真是。
“哥哥,你在做什么?”无处可去,探春竟然顺脚拐到玉皇庙来,见宝玉穿着一件儿夹衣,正站在院子里发呆,手里拿着本《南华经》,好像也没看,或是在参禅,便随口问道。
“没做什么,在看这桃李梅花和别的树很不一样。开春先花,花落而叶,夏秋结果,‘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都说红花还需绿叶扶,这桃花若是有绿叶,却失了那个意境。想来天生万物,都是自有道理的。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桃花不羡绿叶,梨花不逊白雪,自有花红,自有幽香,方成就千古之名。我何德何能,事事都想占上,终究不过一场空,春过后,终须落……”宝玉颠三倒四,也不知道是说给探春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探春稀里糊涂也没听明白,或者自己脑子里也在想事儿,没十分在意听他说,待要再问,却见紫鹃从殿里出来,忙笑着迎上去道:“姐姐来的正好,我正想问问,二哥哥现在怎么样?我看他怎么还是颠三倒四的?还是偶尔这样?”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宝玉像念偈子似的,一旁自说自听道。
“三姑娘进来坐会儿,宝二爷还好,只要不十分熬着他性子,寻常并没什么大碍。若说这些话,你不理也罢。说的十句有八句都是我听不懂的,余下两句要吃饭睡觉,服侍好他就行。三姑娘看,宝二爷的气色是不是好多了?”紫鹃应道,身上穿着一件儿紫色暗花褂子,腰上系着水绿汗巾,底下一条深蓝色撒花袷裤,看着温婉不失窈窕,端庄不失风流,气色也很不错,除了淡淡的担忧,大概是为得宝玉,别的也没什么。
探春将紫鹃打量了一番,又将宝玉上下细看了一番,脸色果真有些白里透红,虽然不比以前圆润,但到底还是变了,而且除了话有些颠倒之外,若是他不开口站在那里,却也是看不出什么不妥的,因而笑道:“姐姐果真服侍的不错,哥哥也只听姐姐的。不知道这里情形如何?可有什么缺的,亦或是哥哥给姐姐添烦恼不曾?”
紫鹃拉着探春进屋,给她上了茶,一边儿摇头笑道:“我也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宝二爷是旧情难了,心思不明,因此才如此煎熬。这种时候若是越逼他,就越适得其反;若是从容服侍体谅容让,又让他远离那些忌恨之人,慢慢的就能明白过来,水到渠成,自然无碍。这里也都还好,几个嬷嬷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大家关着门不多事儿;二爷也不会轻易生事,不过让他这么养着。三姑娘怎么有空到这里来了?府里如今事儿多,二太太又不大好……”紫鹃刚开了个头,想想有些不妥,且见探春的神情,只怕有事儿,便忙住了嘴。
“没什么,如今有宝二嫂子管家,上下妥帖,太太自然就清闲一些;而且娘娘和二哥哥的事儿,太太心下一时还是难以舒坦。我也是许久没到园子里好好走走了,二哥哥似乎几天没到前头了,是怎么回事儿?不如趁这会儿天气好,一块儿去给老祖宗请安吧?”探春勉强解释了几句,抬头见宝玉不知何时又进来了,便忙上前拉着他道。
“请安?老祖宗还好吗?我也好。”宝玉若痴若呆的应道。
“老祖宗很好,如今已经能勉强自己下床了,神医的药也还真是灵验。自从你进来,老祖宗就天天惦记着,听得说你能吃好睡好,就高兴;若是哪里又不肯吃饭,就担心。你也很该给老祖宗请安去,让她看看你现在的样儿,也好放心些。”探春小心劝道。
“三姑娘说的是,就算有千万个不是,老祖宗总是护着宝二爷的,如今老人家腿脚不好,否则只怕早来看你了。宝二爷知书达礼,也该孝顺老祖宗才是,就算不爱搭理别的人,就光在那里坐一会也好。一会儿回来顺道再到潇湘馆去看看林姑娘,自从二爷成亲后到现在,就再也没单独见过她,或者跟她说上一两句体己话,也不像好过一场的兄妹。”紫鹃赶紧劝道。
“林妹妹就不用看了,如今多少人盯着她,恨不得多找出些由头来说她,我就算没别的能耐,这点事儿我还是能做得了的。只是有一件事儿我不明白,以前林妹妹总是一身愁病,如今怎么看着竟好起来了,难道神医真有这种能耐?”宝玉一边儿起来去让紫鹃给他梳洗,一边儿自言自语道。
“二哥哥总是为林姐姐着想,谁知道林姐姐是怎么想的,我看,还不如早些忘了她的好。听说皇太后特别宠信她,只怕再过些日子就该入宫当娘娘了。”探春在一旁酸溜溜的道。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林妹妹不是那种邀宠之人,三妹妹和她姐妹一场,又何出此言?若非妒忌,便是无知。林妹妹纯净如深涧泉水,淡然如深谷幽兰,自有芬芳在,何须做那没半点儿意趣又不得见人的娘娘?我也知道你命中当得贵婿,既如此,又何须说她?”说到黛玉,宝玉的脑子似乎格外清晰,而对于以往的事情,也毫不含糊。
见探春受窘,紫鹃忙拦住道:“三姑娘不过随口一说,宝二爷又何须这般说她。林姑娘到底怎么样,将来自有分晓,不论怎么样,大家都是姐妹,终没有妒忌陷害的理儿。林姑娘是比别个格外灵巧又受宠些,一会儿若是有人再说什么,宝二爷也耐着性子少说两句,就像你自己说的,也给林姑娘留些余地。”
探春翻了下眼睛,算是明白了,遂不敢多言,到底宝玉于她是长兄,教训她几句也在理。更何况如今宝玉这样,若是再惹了宝玉的呆性,一会儿必定被贾母王夫人责怪,还不如不说。当下收拾完毕,宝玉又套上一袭绿色折枝暗花圆领袍,腰上系着蓝色玉腰带,其他玉佩等依旧带着,唯有项上,没了那块玉,也没了项圈,索性不戴东西了。
宝玉听了紫鹃的一番劝,果真也不再多言,但凡与黛玉有关的,他都肯听,如此众人安静的出了园子。路上也有丫头婆子请安的,宝玉也从容答礼,看着丝毫不像病着的;再要是见了竹篱杨柳,偶尔也停下来呆呆的看看;亦或是见了水中鸟鱼,满脸带笑,自是喜悦。如此走走停停,等走到贾母屋里,众人也都来了,黛玉依旧坐在贾母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