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爷正在屋里练字,听得动静已经出来,赶紧扶着黛玉进屋去,一边儿吩咐道:“来都来了,就别着急,慢慢说。玉儿,别急,恩?双思,和九儿打水来服侍公主洗手,再让琪官来,顺便让人服侍阿龙梳洗一下。坐下吃口茶再说。”
林隐龙赶紧给佛爷行过礼。佛爷简单回了,见黛玉还着急,又劝道:“他既然都来了,大概事情也发生过了。玉儿近几日一直心下不宁,大概就是应在这件事儿上。来……慢慢的坐下,一会儿让阿龙好好说,恩?看他累得,这会儿就是将他急死也不能起死回生,对不对?”
为什么要说死呢?一提起这字眼,黛玉忍不住就落泪,靠在佛爷怀里不停的落泪。雪雁转着圈儿给黛玉把手洗了,看着她的脸,犹豫是这会儿洗还是等她哭够了一会儿再洗。蒋玉菡陪着林隐龙到隔壁洗过脸,又赶紧换了衣服,这才过来。
黛玉已经被佛爷劝住,但看着林隐龙依旧一脸神色凝重。
九儿递过拜垫,林隐龙重新给二人行过礼,才在下面椅子上坐了,赶紧回话。
原来当日得到赦免诏书,凤姐儿已经病重。当下贾琏和平儿、李纨等扶着她上路,又有北府的人前去接他们,另有林隐龙遣贾芸带着名医前去。奈何凤姐儿一来病情反复的厉害,二来心下凄苦,虽然勉强撑着,人前平静。但背过人去,依旧百般滋味儿。
路上走了不几日便实在不行了,眼看就要撑不下去。众人没办法,只得一慢再慢,可慢也不是个事儿。途中缺医少药不说,而且环境终究不好,对她的病没好处。众人只得继续挨着上路。贾琏更是日夜陪在她身侧,百般劝慰,又重新下了聘书,只说等入都就要重新成亲,绝不会负她。又有巧姐儿的书信到,还有真腊国使臣随北府的人去看她。
如此这般,好容易熬到都中,已经奄奄一息,时日无多了。可巧姐儿和忽儿冉的日子也因为凤姐儿一拖再拖,等到入夏,只得赶紧走。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莫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命,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一朝分离,便是永别,生身父母,如何能不牵连?
眼睁睁送走巧姐儿,凤姐儿也不到长乐公主府或者永兴亲王府,离了北府便到刘姥姥的庄子里去。虽然不十分清楚其中的关系,但从众人片言只语中也能猜到,她的事儿,前后必定和黛玉有关。而且贾琏在见到林隐龙的时候,愈发清楚。如今病入膏肓,再不肯带累黛玉。更何况黛玉不在府中;而那两府,又是她的伤心地,便是死,也不肯再去。
对于贾琏的聘书,凤姐儿一笑置之。死都快死了,还要那些做什么。这种时候,心下想的最多的便是死。看着那些旧仆充军的样子,心下凄凉。西边有军备,男人便没白没黑的干活,若是有战事,只怕还苦。女人呢,凤姐儿没见过,但平儿送饭的时候见过几次,第一次回来吓得躲在一旁,两天没敢动;第二次去,回来吐的干干净净,吓得恨不得登时死了。
还有士卒想打她们的主意,幸而贾琏和贾兰在,和凤姐儿一块儿拼死护住李纨和平儿。凤姐儿的伤,就是那次之后复发的。但为了苟且偷安,没敢说出来,唯恐回护他们的人为难士卒,到时候又添事端。想起平儿的样子,凤姐儿是庆幸的。至少,她回来了;至少,她活着回来了。而且,没有受那样的死人罪,而且,罪名也除了。
在黛玉和佛爷急着走后,大皇帝又下旨,准李纨母子贾环母子都留在都中。巧姐儿走后,又赐贾琏爵二等男,凤姐儿五品诰命,皆食禄。贾琏一笑而过,凤姐儿也是一般。世间的功名利禄,都不过大皇帝口中的一句话。便是爵位里最低的,可从此又跻身于名流。每年几千两银子的爵禄,虽然不能和之前比,可和一般人比起来,也已经非常非常不错了。
但这又如何?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凤姐儿看多了,也值了。为爱勇敢付出,失败从不在乎,哪怕一生孤独。回头看看来时路,对与错都满足,就算起起落落,只要不枉此生。漫漫人生路,该如何走自己作主,结局是笑或泪也都无所谓。
心下看开了,也透了,病也拖的时间太久。便是林隐龙和贾琏、卫若兰等想尽办法。终于在初伏、巧姐儿走后两个多月、安全抵达的消息传来,凤姐儿合上凤目,了无遗憾的离开这花花绿绿的人世,去警幻那里销案。她活的轰轰烈烈、男子不能比;死的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凤冠霞帔,随风去;诰命夫人,一场空。
正待给黛玉和佛爷报信,又有鸳鸯产下双生子,可是林家一大喜。宫中特别赏赐无数。合昌公主府也是像要搬空似的给长乐公主府送贺礼。都中别人自然没有怠慢的理儿。虽然林隐龙不入朝,可作为两个最受宠亲王公主府的长史,又受宫中及合昌公主的宠,那礼送的,恨的鸳鸯都想撞墙。偏惜春害喜厉害,帮不了多少。少不得将湘云请去帮忙,才稍稍好些。
就这一耽搁,众人又要忙着料理凤姐儿的后事;又帮贾琏安顿下来;又要预备满月酒;给黛玉报信自然就晚了些。再则一来贾琏有意要和黛玉佛爷撇清干系,不想急着告诉;二来私底下的礼林隐龙已经送过,不着急忙着来告诉;三来黛玉已经有身子,别人不知,林隐龙是知道的,不敢让别人来,万一说过了,或者撞破了,都不大好。
“那也不能拖到现在啊!”黛玉依旧双眼含泪,泣道,“父皇那些信使呢,隔三差五就要来的,为何就没个音信?琪官!”黛玉忽然瞪着他,恨道,“你也果真不知道?丝毫消息都没有?若是他不来,你们打算还要瞒到什么时候?”说着又疑惑的看着佛爷,十分不信。
佛爷忙摇头澄清道:“我也不知道。最近谁管那些事情?都中想着有他们打点,应该很妥当的。上次还说凤姐儿已经入都,怎么会保不住?”
等佛爷话音一落,也不用黛玉再生气,蒋玉菡忙单膝跪地,坦白道:“回公主,这事儿……最近大家都忙着造船,着实不知道。两宫的人是经常来,但是都已经习惯了,只传两宫的话,然后将公主和爷的信儿带回去。最近也没顾上跟他们细聊,着实不曾注意。而且这么大的事儿,原也想着咱们的人也会来信儿的,谁知……道……”
谁知道,鸳鸯生产也挑了个好时候,竟然和凤姐儿仙逝几乎同时,而且还是双生子。不仅将都中几人忙了个人仰马翻,也耽误了好些功夫。
见黛玉还要生气,林隐龙唯恐她动了胎气,忙劝道:“回公主,人死不能复生。我也是顾着琏二爷的意思,不想和咱们两府走的太近,所以不想太过张扬。如今贱内产子,已经闹得都中人尽皆知,甚至已经有人猜测我和公主……公主不知道也好。而且我们已经妥善安排了,还请公主放心。等过些日子安静了,琏二爷还想出京,转道来看看公主,当面谢恩。”
“谢恩就算了。”黛玉嘟着嘴儿,还是不高兴,十分不高兴,一脸的哀伤,凄然道,“凤姐姐,终究没躲过这一劫。她既然看清楚了,又为何不能好起来呢?而且她的旧疾,也不致命的。难道是因为军中的伤?现在……琏二哥怎么样?大嫂子和平儿他们呢?”
林隐龙忙回道:“充军的就没几个能好,有病就更不用说了。当初那事儿他们都瞒着,我们也都不知道,因此不曾及时延医问药,耽误了时候。大奶奶和平儿虽然躲过去了,但现在心力交瘁,不过和贾兰一块儿在贾家祖茔那里过着。贾琏赐了爵,但失了妻,虽然最后还是以妻礼下葬的,但心里也很不好受。凤姐儿临终将平儿交托给贾琏,但现在也无心。大概还得过些时候吧。毕竟这事儿……”
凤姐儿的事情,不只是黛玉一个人难过,其实大家心下都不大好过。贾琏心下更难受,甚至想着若是没有休妻,凤姐儿会不会好些。李纨和平儿深怀歉疚,都想着若非为的她们,大概凤姐儿也不会旧病复发,也就不会有今日之事。还有贾兰,深恨自己平时不学无术;到了紧要关头,护不住母亲,还要带累婶娘。当然还有林隐龙和蒋玉菡等人,若是早些查到当日的事情,大概凤姐儿的病也不会拖到不治的地步。
问题是,现在已经这样了。给她念一卷超度经文?有多大的意义?将众人都打骂一遍,又能怎么样?生命很坚强,虽然只有一口气儿,凤姐儿还是等到巧姐儿的回音,确认她无恙了,才肯走;可生命又多么脆弱,等到该走的时候,金石罔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