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挤得已经难以走人,鸳鸯便拉着紫鹃在外头坐了,帮着上菜添饭。别的丫头都和春纤等在外头随便弄点儿吃的,也不顾上什么讲究了。鸳鸯听着几个人议论,心下明白,忙打岔道:“不是我和平儿高攀,这里坐着的众位都像姐妹一般,依我说,琏二奶奶也没几天好忙了,就干脆照着林姑娘的意思,少操心些。如今就连老太太也是过一天算一天,我看还是多为自己打算的好,免得将来后悔莫及。”
众人都默然无语,反而止了话将饭好生吃完。黛玉依旧是一大碗红米粥,外加昨晚剩下的一叠六七个芋头,还有今天送来的一叠香菇笋片炒年糕,将香菇挑着吃了,因年糕不好消化,雪雁看着只让她吃了两小块便罢。
等众人都洗漱之后,湘云才问道:“刚才林姐姐好好儿的为什么要那样,而且听说林姐姐病了好久,为何刚才来的那么齐整,想起要看看林姐姐了?”
李纨忙道:“林妹妹是被下人放错了药,病情才反复的,因此还是小心为上。她们之前一直忙着,今儿好容易忙完大头的过来看看林妹妹,也是大家一番心意。”
不过这话说出来她自己也不信,别人也没有相信的。李纹李琦和宝琴见是贾府私事,忙到隔壁黛玉的书房去下棋说话,唯有湘云不依不饶,偏惜春担心她嘴快,日后不留神说出来,找借口让她出去了。宝琴明白意思,便和李纹一块儿将她留住,黛玉的房里就只剩下她姑嫂几个,以及鸳鸯平儿等,众人喝过一回茶,才又重新说起来。
鸳鸯先开口道:“林姑娘的事儿我也知道一些,老太太原本是怕林姑娘身体好起来会惹人忌恨,故而想了那个法子,但肯定不会致命。至于别的,这会儿大家都心中有数,也不用多说了,如今这事儿闹成这样,老太太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可她又什么都不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看事情还难。所以林姑娘凡事还是的小心点儿。老太太那里不会再怎么样,但保不住别处别人会有什么想法做法,紫鹃你们也都留点儿神。”
凤姐儿将嘴唇咬的发白,满腹冤屈的道:“我们也都留点儿心,林妹妹一个人不容易。虽然我是自己逞强、罪有应得,但林妹妹与世无争,寻常除过口齿伶俐些外,并无半点错处,为何就要任人拿捏?只要有我在一日,必定设法保得林妹妹周全。”
鸳鸯叹道:“只怕你我也未必能保得住。老太太若是果真不管,咱们加起来也不及人家的一个小指头。而且二奶奶大概也听到些风声了,府里如今形势不定,只怕到头来咱们连自保都尚且不能,又如何顾得上林姑娘?”
其他几个也有心中有数的,也有格外吃惊的,凤姐儿打量一番,缓缓点头道:“人都不是傻子瞎子聋子,看样子你们也听到些了。林姑老爷去世这么多年,林妹妹在这里寄养也有好几年了,从不见皇太后提起。如今娘娘有孕,府里又大办喜事儿,外头极多人也在忙着办喜事儿,想来定是有些意思的。
有道是天威难测,江南甄府当年接驾四次,何等荣耀,也没听说犯了什么事儿,就被抄了家,家属流放西边苦寒之地。咱们府里如今内囊已经罄尽,还不思俭省,外面也不收敛,选秀的事儿上头还没下旨,都中怎么给传起来的,想来大家都心里有数。当今圣上是明主,做事雷厉风行,不讲情面。当年能不顾太上皇与甄家的交情,娘娘又如何比得上太上皇?”
鸳鸯点头道:“我不过是个丫头,到哪里最多还是个丫头。你们则不同,打小儿金尊玉贵的小姐出身,若果真有什么事儿,只怕未必能受得了苦。不是咱们几个在这里说,若是没了老太太,天底下就没人能护着咱们。
还有件事儿,不是我跟二奶奶在这里危言耸听。这几天总有些诰命明里暗里打听或是私下议论,被我偶尔听得一些。听说老太太与皇太后有些交情,但这么多年来也没见怎么联络过,而且皇太后也从不过问朝事。更何况二奶奶也说了,皇上连太上皇的交情都不顾,未必就会顾着皇太后的多年不曾过问的交情。
听说选秀和赐婚的事儿皇上很不高兴,如今对咱们娘娘也不怎么宠爱。那些人还打听林姑娘的情形,如今神医几番到咱们府里来,外头早传开了。而且听说神医还是皇上的宠臣,可到咱们府里跟谁都不好,可不就是个兆头?皇太后遣神医来也不看老太太,也是一层意思。只可惜,外头的爷们还高兴着,只有咱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娘们捕风捉影的瞎操心。”
鸳鸯服侍贾母多年,贾母的事情以及府里的事情她知道的多,看的多也有些见识,否则贾母的事情她也未必能打点的下来;也因此得了贾府上下的尊敬,总当她是半个主子,不仅总给几分面子,而且还时常设法笼络一下。
但鸳鸯也不是个好对付的丫头,府里一个个跟乌眼鸡似的,她哥嫂也好不到哪里去。便是贾母,当年拦住不让贾赦纳她,说是疼她,也未尝是为她自己打算。鸳鸯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而且那等体面的丫头自然比做贾赦的姬妾要尊贵,因此贾母也不担心她会变心。如此你情我愿,主仆二人也就依旧那般好着。然而各自心里都有个小算盘,有着自己的打算。
平儿接口道:“甄府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些,跟咱们府里也好得很。那年甄府家眷入京,还给各位奶奶姑娘送来好些礼物,都是上用的好东西,便是官用的,也都极是难得的。不仅府中富庶,管事的女人和穿戴比主子都不甚差别;而且极其尊贵,甄太太入京就带着姑娘进宫请安。咱们府里也算够体面的了,姑娘们也不曾进宫去过,可见得还是比不上她们。”
凤姐儿道:“甄府富可敌国,岂是咱们府里能比的?那年寄存来的东西我虽然不曾亲见,但后来见太太赏赐出来的东西,还有这次太太拿出来的体己,比老太太的体己也不差什么。只是便是有再大的富贵,一旦龙颜震怒,还不是一样的像丧家犬?寄存在咱们府里的东西,大概也用不上了。后来听说出事的缘由隐隐约约也不十分明白,想来是真,也许也未必。”
惜春冷哼道:“天下乌鸦一般黑,那些罪由,若是要找,总是有的,便是咱们这里,只怕也干净不了。咱们府里与甄府原就半斤八两,还想五十步笑百步,前车之鉴,视而不见。我只管顾着自己,大不了将来出家做姑子去。”
李纨叹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到时候只怕你想去做姑子也未必能得偿所愿。而且事情也未必就到了那地步。如今娘娘怀着龙种,若是将来能喜得龙子,事情就好多了。”
凤姐儿摇头道:“姑子?傻丫头,姑子就干净了?水月庵的净虚、智通,地藏庵的圆心,和拐子差不了什么。”因将当日张金哥的事儿择要说了,一边儿叹息道:“那时年轻气盛,受不得人家一点儿激励,便做下那等罪孽之事。这事儿姑且不说,只是四妹妹总说出家,光我知道的就没一个寺庙庵堂是干净,所谓天下乌鸦一般黑,没一个能逃得了。”
听得这话惜春也暗淡下来,众人一阵沉默,紫鹃看着才好些儿的黛玉,自语道:“若果真如此,连姑子都做不得,那该怎么办呢?”
鸳鸯道:“还能怎么办?听天由命呗。当日江南甄府早先的了消息,而且仗着宫里的扶持,也一个都没脱漏的。当时听说邸报甄家犯了罪,抄没家私,调取进京治罪。没隔几日就见甄府匆忙来了几个人,还带了些东西,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的托二太太保管。后来也没见审出什么大事故来,就下旨流放了。”
李纨点头道:“也只能听天由命。当时老太太知道甄府出事儿,也不能怎么样。咱们不过是些无权无势娘们,还能怎么样?”
鸳鸯回护道:“老太太也是没办法。子孙不成器,她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也免得徒添烦恼。不说二太太不听她的,大老爷也未必听她的话,宫里的娘娘她更管不着。如此也只能过一日算一日,能乐乐一回罢了。但奶奶姑娘们还年轻,还是有个准备,做到心中有数的好。俗话说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事已至此,还是小心些的好。”
众人又叹息一回,忽然凤姐儿站起来道:“我就是只最招人嫉恨的凤,凡事大不了还有一死。再则说也还没到那一步,只要咱们积有阴德,老天可怜见,就未必没有活路。虽然外头爷们不管,上头老太太太太不操心,咱们姐妹们自己同心一气,也会有些用处的。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别说这里都是聪慧能干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