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这姐妹二人还都是菩萨心肠慈善人,平时慈眉善目的,情形尚且如此,那下一个就更是人尽皆知了。凤姐儿自己四个陪嫁丫头,嫁人的嫁人,死的死了,就剩下一个平儿,还是为得留点贤良的名儿,顺便拴住贾琏的心。贾琏屋里原也有两个服侍的大丫头,一如袭人麝月。凤姐来了不到半年,也都打发出去了。偷娶一个尤二姐,闹出多大事儿来,最后弄得吞金自尽了局。如今虽然有个秋桐,好歹泼洒些,还有点儿面子。但新鲜劲儿一过,贾琏又怨她咒骂过尤二姐,心下不喜,邢夫人又不大管他房里的事儿,如今也忍气吞声闹不起来了。
王家的女儿如此,王家的外孙女儿又哪里是眼里揉得了沙子的?便是没这个想头,她母亲也该教她:当时王夫人就是一时心软,没将赵姨娘寻个由头打发出去,才留下三个眼中钉。宝玉心肠软,又跟袭人有旧,此事几乎是人尽皆知,若是留下她,日后必定是个祸害。而且袭人不比莺儿,好歹是她的人,好辖制好使唤;袭人外圆内方,看似笨拙,实则精明,这些哪里逃得过薛姨妈的眼睛?为了自己女儿考虑,自然将这些都教给她了。
可怜袭人坏的都是别人,好的都该自己,一枕黄粱春梦还做不醒,只怕更厉害的还在后头呢。宝钗有姨妈表姐做榜样,又博古通今、博闻强识,对付她还不绰绰有余?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至于将来到底如何,暂且按下不表。
且说这里袭人走后,宝玉熟视无睹,倒是想看看宝钗怎么圆场。至于一旁的麝月一肚子委屈,他也懒得管,她和袭人原是穿同一条裤子的,如今闹得反目,自然该她们自己去收场,他又何必操这个心?至于宝钗,也是自己咎由自取,这个场也该由她自己去收。
宝钗冷眼旁观,见宝玉无动于衷,大概袭人的事儿她不用再多费脑子想办法了,只要将现成的样子描下来,既简单又见效,至于麝月,比袭人差的远了,不论将来是留还是走,都不打紧,大概跟周姨娘差不多,稍微使些手段,不怕她不服帖乖顺。
如此想好,见麝月也是一肚子委屈,宝钗过来拉着她道:“好了,袭人也是一时气话,过去就该没事儿了,都是屋里人,没必要为这点儿小事怄气。二爷现在心情不好,大家都知道,难得二爷用你顺手,日后你也多操点儿心。至于二爷要做什么,不做什么,他自己这么大了,自然心中有数。该劝的自然要劝,听不听还得看他,咱们也不能勉强。”
听着宝钗款款软语,麝月一下子哭起来,委屈道:“我什么都没做,她凭什么那么说我,夹枪带棒说那些难听话,到底有什么没什么,大家心里都有数。二奶奶不嫌弃,我自然尽心服侍好二爷,这原也是我们下人的本分。她算个什么东西,就能辖制起人来?难道屋里还有两个奶奶的不成?不是我替二奶奶叫屈,屋里上下只怕还是听她多些,这算个什么道理?”
宝钗拍着她肩头劝道:“算了,大家也都是为二爷好,总得有人受委屈的。她原是老太太派过来的,比你体面些,又得太太的意,自然比你占点儿上风。你凡事也听她两句,忍一忍就过去了,只要二爷好,还有什么是不能够的?若二爷出息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自然知道是你的功劳,到时候别说不用再受委屈,便是两个奶奶,也不是不可能。”
麝月听了更是来气儿,以往听着袭人摆布,不过是看着二太太的面上,还有宝玉听她的;如今屋里长得齐整些儿的都走光了,宝玉也娶了宝钗,黛玉怎么样已经无碍,袭人自然也没多大要紧,她也不用那么低声下气,再听任她摆布了。还是宝钗说的有道理,如果她真能劝着宝玉读书上进,将来少不了她一个二房奶奶的位置,又有宝钗信任,富贵指日可待。
想起这些麝月也就不哭了,看着宝玉还坐着一旁,赶紧拉他道:“这会儿省晨还早些,二爷还是听二奶奶的话,去看会儿书吧。”一边儿拉宝玉一边儿又对宝钗笑道,“二奶奶说的很是,她总归是老太太的人,我惹不起。日后只听二奶奶吩咐,做我该做的。”
见宝玉有些不耐烦,又不想走,宝钗点头道:“你忙你的去吧,一会儿吩咐厨房早饭给宝二爷送碗小米参粥来,他最近气色不大好,得多补补。宝玉,你不想去就不去了,我还有话要跟你说。”既然这些人都不入宝玉的眼,她也大度一点儿,做个贤良人。再则说,这件好事儿若是轻易让别人抢了头功,她也有些亏。
麝月见情形松开宝玉自己高高兴兴的走开去了。宝玉终于摆脱了两个,松了一口气儿,站在门边也不动,就等着宝钗说话。
宝钗也不在意,自己在椅子上坐下来,将小丫头都打发出去,才淡淡的道:“我知道你的心思,如今还惦念着林妹妹,心里有气。但是娘娘的谕我也没办法,这你也知道。但既然你百般不愿意,如今林妹妹的病也好多了,不如我去求老太太开恩,将林妹妹娶进来,遂了你的愿。我跟林妹妹原本就是像姐妹一样,等她来了凡事我也不跟她抢,只要你愿意,便是这正室我也让她,将来你拜相封侯的时候,这诰命夫人的封诰也还是她的,这样总行了吧?”
宝玉冷笑道:“别以为什么事儿都得听你的,世事不如意者常十之八九,如了你的意就不能如别人的意,还是省点劲儿吧。我不稀罕拜相封侯,你也别指望诰命夫人,除非你离了这里,另找个能如你意遂你愿的,自与我不相干。”
这一句把宝钗也气哭了,刚才那些疯话到底还能入耳,唯有这句,听着格外不像回事儿,宝钗忍不住垂泪道:“我离了这里还有活路吗?也不知道我上辈子造的什么孽,遇见你这么个薄情寡性的呆子。你就算千般想她,如今都说好给你娶她了,这正室也给她,还有什么不足,非要这般噎我?你们相好一场,谁不知道?若是想怎么样,就痛快说出来,大家也好有个计较。我也不知道我哪里不如她,竟连她剩下的我也捡不着。”
宝钗越说越生气,越说越委屈。以前就被大家指指点点,尤其是晴雯的那些话,她没少听见过,不过是懒得跟她计较而已。如今更是指她鸠占鹊巢,横刀夺爱,或者别的难听话。也不知道宝玉到底是个什么好东西,值得她费这么大劲儿受这么多委屈跟着。
宝玉却当没事儿一般,冷笑道:“我们有没有相好,你心里清楚,犯不着这样毁她的清誉。就算她名声因此不好,也未必能遂你的愿这么屈就,再则就算她愿意我也未必愿意。凡事躲不过还有一死,或者出家,看还能遂了你们谁的意?如果真当她是你妹妹,就果真替她想想。”
说完话也不顾宝钗目瞪口呆,也懒得听她哭啼,自打起帘子去贾母那里省晨去了。
其实说开来也不难理解。合昌公主自幼生长在深宫,又是皇太后所生,得尽人间宠爱;然而后宫勾心斗角虚情假意,还有百般阿谀奉承捧着她。若是一个自困境忽然得到这些的,大概会觉得受宠若惊因此格外在意,甚至还会沾沾自喜。但对于一个年轻烂漫的姑娘来说,除了习以为然,大概还会生出一些空虚孤寂甚至厌烦来。便是那些宠爱,也会变得不真实,让她渐渐也冷心冷性起来。
如今忽然遇见黛玉这样一个干干净净的姑娘,不仅才色卓绝,更重要的是一身的气度,宠辱不惊,或者压根就没在心。简简单单的做着最原本的她自己,没有任何浮华萦绕心头,便是面对她或者皇太后,也没有一些奉承或者是艳羡,自始至终,不骄不躁,沉稳大方。再加上她身上如兰似麝的香味儿,恍惚中,犹如太液池清水出芙蓉,天然可爱又可敬。
除此之外,还有她们之间没有丝毫的利益关系,潜在的不算。黛玉不会期望在此获得什么好处,或者压根儿就没想到她还需要什么好处,自然无欲无求。无欲则刚,无求而心宽,坦坦荡荡,对公主来说不仅是一种吸引,也是一种无形的放松:终于可以从每日无数的或明或暗或上或下的欲念奢求中脱离出来,除非傻子,否则不会去拒绝这种短暂的惬意。
而这还不是全部的理由。关键还在于,黛玉非常随性,看她的样子,既精致讲究又率性随和。如此佳人,一切都那么自然,合昌公主没有不爱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