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母后,皇兄才不管我呢,我病了这么久他都不曾专门来看过我。”合昌公主不悦道。
“好了,你才好点儿就又开始淘气。你皇兄天天忙于朝中之事,每次来不也都看过你了?再则说……”说到这里,皇太后忽然收了话头,差点儿说出来是皇上让她召黛玉进宫的,这可了不得,想了想赶紧咳嗽一声掩饰道,“你也不是什么正经大病,又何必让你皇兄多费心?你们是兄妹,要相互多体谅些,明白没?”
“……”合昌公主也没话说了,女孩子得了相思病,叫她如何开口?就算这两天和黛玉无话不说,甚至连皇上其实并不宠元春的事都告诉她了,偏这事儿丝毫不敢松口。甚至……虽然见过后宫女人自己取悦的,见到黛玉那么讨人喜爱,到底没有那种想头,更不敢放肆。这会儿……合昌公主嗫嚅了半日也不曾说出什么来。
黛玉一直没插上嘴,这会儿见合昌公主为难,忙笑回道:“回皇太后,回公主,公主一番盛情,我感激不尽,但正如皇太后才刚所言,我实在不敢高攀。倒是公主的病,如今看着已经大好了,过去的事儿就算了。好歹还有父母在身边时常惦念着,已经很有福了。”
“正是。合儿,如果你要认这个妹妹,就得记住,你就不是最小的,就知道撒娇淘气,一点儿不会替别人考虑。想林姑娘一个人,又自幼多病,还得勉强扛着,你托身皇家,享尽荣华富贵,又有父皇母后宠着,已经幸福多了。所谓知足常乐,你也该多体谅一些。”皇太后难得见合昌公主心情好,刚才那句还听进去了,便顺势再多说一句。
要是搁在平时,合昌公主是绝对不会理会这些的,也真是奇怪,见个假和尚让她沉稳了许多,认个林妹妹让她懂事起来,看着谦恭有礼又落落大方的黛玉,合昌公主笑道:“回母后,儿臣记住了。还请母后记得赐给儿臣懿旨,妹妹左右也是闲着,日后儿臣要时常向妹妹讨教。母后不知道,妹妹不仅聪明伶俐诗词做得好,而且琴棋都好,远在儿臣之上。”
“知道了,你都说过不止一次了。一天到晚嘴上就知道挂着‘妹妹’,还有没有父皇母后了?快走吧,一会儿用完早膳咱们一块儿去转转,我也有些日子没去了。林姑娘身子弱,要不给你也预备个软轿吧,要不一会儿累着了合儿又着急。”皇太后右手牵着合昌公主左手牵着黛玉,一块儿到含元殿去用膳。
一众人等到得含元殿,太上皇刚和多多做完早课,准备用膳。多多现在几乎被太上皇霸占了,一天到晚光陪着他,极少能回到佛爷的身边去,无疑让佛爷少了一条膀臂,但太上皇着意如此,而且特别虔诚,佛爷总不能拒绝佛门弟子,也只好如此了。
早膳过后,众人从后殿出来,春光正好,暖阳懒懒的照着万物生灵身上,带着无限的柔情。春风和煦,“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杨柳春风,只能吹动衣裾,吹醒沉睡了一冬的慵懒,吹开满树的桃李杏花,而没有丝毫寒意。望着黛玉行走在风中,颇有些飘飘然欲登仙之感,陈公公和宫女赶紧上前扶着她,唯恐被风吹走,就不好交差了。
紫鹃和雪雁,依旧被合昌公主留着兰林殿,偶尔有宫女交给她们点事儿做,却不曾出来过,昨天和今天甚至连黛玉的面都没见到。不过看着雪雁给她绣的帕子,黛玉知道她没事儿。至于紫鹃,听着合昌公主隐隐约约的意思,很不屑于再见到她,甚至都觉得她不该在服侍黛玉。黛玉只能暗暗叹息:既感慨公主一片诚心,也有些无奈,或者无谓。
转过殿阁回廊,远远就望见前面一大片绿水,池水四周垂柳依依,莺燕低回,再往外则是花团锦簇,好一派春光明媚。年年岁岁春依旧,岁岁年年人不同,只有诗长存。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此等咏春的诗,若是不嫌繁杂,还能列出许多来,但春带着无限生机,时看时新,兼之各地风土人情不同,春色更是各异,无所谓哪里更好哪里不好。或者若是心情好,处处皆是春;若是心情不好,就如黛玉那般,伤春感秋,这春也未必就好。
不过那是以前,而非现在。如今心下没了那么多牵挂,又有合昌公主这般真心待她,皇太后也很是体恤她,软轿在后面跟着,直待走累了走不动的时候就过来抬着他们走,定要将春色游个遍,如此真心,她如何感受不到?当然,另有一个人,似乎时刻都在惦记着她,虽然无据可查,但心中隐隐的总有这种感觉,因此,她又有何可伤的?
倒是看着衣裾随风舞动,逗引着彩蝶纷纷向她飞来,蜜蜂也随着她左右舞动,招蜂惹蝶,难道就是这般模样儿?抬头四望,一片片桃艳杏红,迎春热情玉兰洁,兰圃内春兰也急忙来赶这好时节,或者也有些为春光添彩的意思。
但要果真说起来,这意境都比不上柳烟动人。杜牧的《汴人舟行答张祜》诗中有:“春风野岸名花发,一道帆墻画柳烟。”韦庄的《酒泉子》词中有:“子规啼破相思梦,曙色东方纔动。柳烟轻,花露重,思难任。”可见得柳烟与花相提并论,同样可品可赏,回味无穷。
太液池池边夹道两旁种了两溜杨柳,这会儿刚吐芽儿,看着似乎还没睡醒,可要掂在手里仔细看,又能找到一颗颗小嫩芽芽,正是这种杨柳,一两棵看不出来什么味道,近看也没什么感觉。唯有离得远些,抬眼望去,一层薄薄的黄绿色如烟似雾笼罩着纤弱的杨柳,若是有风吹来,柳枝随风摇摆;亦或是早晚池面起雾,一切看得更不真实,恍如梦境一般。
这种似有若无的境界,是别处难寻,也不是繁花似锦能比的,便是玉兰再美,桃花再艳,也不能同日而语。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这种草色,只能有一种静态的似有若无,却不能随风起舞,更不能如烟似雾,因此绝不会有一种梦境。
黛玉和合昌公主跟随皇太后沿着柳堤慢慢走着,眼光一成给了一旁灿烂的笑花,九成给了飘渺的柳烟,脑子也随之轻浮虚幻起来,仿佛一阵风过来就能吹化在这柳烟里,从此徘徊池畔,清水与绿树之间,偶尔也有花相伴,不寂寞,也没有那种喧嚣,正合她心意。
众人慢慢走着,一边儿议论些景致诗词,太上皇还想起当年出巡江南所见的江南春色,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江南甄府,是他的最爱,给了他多少美好的记忆,也给了他留下难以抚慰的伤。而如今,贾府,那是皇太后一直念念不忘的地方……春,同样是春,往事不堪回首啊。
伤春感秋,多半是触景伤情而已,想来江南的春也应该正在最好时,只是赏春的人,已经不同了。不知道如今赏春的人,来日又如何?
听的太上皇提起江南,黛玉也有些忧伤,虽然不是以往的那种肝肠寸断,却也百转千回。忽然见太上皇止了话头不说了,无声的叹息,轻轻掠过水面,飘向遥远的江南。一抬头,却见不远处有一群人正沿着柳堤往这边儿走来,正巧前边坡上有个凌烟阁,众人便进去歇歇脚,也等着对面的来人,或者不该见的便可避开。
站在凌烟阁中,太上皇又是一声叹息。二十四功臣早已作古,唯有这孤零零的楼阁依旧;而这楼阁原也已经被毁,只因此处风景正好,从阁中朝太液池望去,便可见池水半笼罩在柳烟水雾之中,转回头则是坡下另一边一片春梅如雪香如烟,因此略加修缮,而仍旧沿用旧名。而这一大片春梅,则是照着当年亲巡至江南时见的香雪海胜景,回来种下的,此时已经纷纷飞谢,颇有些落寞。物是人非事事休,太上皇摇摇头,慢慢回到御榻上坐下歇息。
片刻功夫,刚才那群人也到了坡下,当中一人带着几名太监款步上来,不待太监通传,里面已经看见,太上皇挥手道:“让他进来吧。”
“启儿拜见皇祖父皇祖母。”来人赶紧行礼道。太上皇和皇太后也略略答礼。
黛玉得皇太后赐座,正在合昌公主下手坐着,心下则暗暗打量着来人,二十左右年纪,天庭饱满面色如玉,龙睛凤目仪态万方,头戴金冠镶紫玉,身穿黄袍绣金龙。就这一眼,黛玉便赶紧起来,能穿金龙袍的,除了太上皇、皇上,还能有谁,皇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