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公公,我也不打搅,不过给了姑娘,就赶紧回来。再则说,以前姑娘看书也是我服侍的,不要紧。这会儿好像有点变天,我们姑娘怕冷,我再问问她想穿夹袄还是换厚褙子。我们姑娘身子弱,受不得一点儿寒凉,如今病又没好,若是再有反复,我回去也没法交代。便是公主也不忍心。”紫鹃边说边想,竟然得了这么些缘由,倒是难为她体贴细心。
“不用了,你们寻常服侍林姑娘辛苦,这会儿很该多歇歇,林姑娘自有我们服侍。听紫鹃姑娘的意思,是我们十几个人都比不上你一个,又细致体贴,又灵巧能干?林姑娘的病御医都没说什么,难道你比御医懂的还多?若是没什么事儿,公主也赏下许多布料用物,你们大可给自己做些东西,也是公主的一点儿心意。这就请回吧。”陈公公淡淡的道。
“回公公,”紫鹃被噎了一下,赶紧笑道,“公公见笑了。只是我们都是姑娘的奴才,这出来了就将姑娘撂到一边儿,回去若是老太太问起,我们不好交代。而且我们姑娘心细,体贴下人,若非我们这些熟惯的,有些事儿怕是她不肯说,如此让姑娘受委屈,我们也过意不去。再则我们姑娘的病是神医看的,还有些讲究,只怕御医未必清楚,我们也好提点一下。”
“大家都是奴才,老太太难道还能管上公主的谕示,非要你们犯上?林姑娘心细,难道公主就是个心粗的,她们情同姐妹,凡事只有计较。神医是皇太后下旨遣去的,有什么要紧的能不告诉我们?他也耽搁的起?紫鹃姑娘若是有什么事儿,就明说;若是没什么事儿,就早点儿回去歇着。今儿天冷,别在外头着凉了。”陈公公冷冷的叮嘱几句,又回头看看几个跟着的太监,说一句“照顾好紫鹃姑娘”,便走了。
屋里黛玉将这些话听了个七七八八,手里拿着书也没看两行。
这个紫鹃……黛玉忍不住摇头叹息,还有些心痛,说实在的,很舍不得她。到底也是个好姑娘,聪慧伶俐,心思细腻,得人心,只是……有点儿太过了。若是心性正,聪明能修成大智慧,至少是修为的好基础;若是心性不正,便会沦落为小聪明,乃至刁钻狡诈甚或奸诈,实在是要不得。此等人看着可亲,却不可近,否则太费神,只是黛玉不愿意费这个神。
只是,现在似乎由不得她了。神医,那个假冒菩萨,就说过好几次,不大喜欢紫鹃,每次也多用雪雁。可是雪雁有点儿……粗笨些,经常是直来直往,或者心太实,凡事不肯再多想一些,更不用说揣摩主子的意思,很不讨喜。
还有公主,日里两人坐在蓬莱池畔喂仙鹤的时候,公主就一再告诫,让她要小心。不为别的,只是黛玉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仆强必将欺主。强婢奸奴将主子姑娘欺压致死、然后取而代之的事例屡见不鲜。也有的主仆倒个个儿,主子被休,或者被贬,奴婢做了填房,还百般欺压折磨主子,让主子受尽屈辱、生不如死。
见黛玉还不大舍得,合昌公主语重心长的劝道:“妹妹是个纯净人,世所少见,不肯藏奸,也不屑那些背后功夫。但害人之心是不可有,防人之心却绝不可无。想李平得幸,夺宠班婕妤,这事儿宫中最为忌讳。人心难测,但凡有些姿色或能耐的侍婢,一定要管的死死的,以免重蹈覆辙。那紫鹃三番两次使尽手段,不是想见妹妹,就是想出去走走。听说有个服侍妹妹的婆子,还关押在这里,她更是百般想见,此等心机,谁个不知?就算她是为主子着想,但我既已和妹妹结为知交,又何须她多操心?
做人很该知道自己的本分,做自己该做的事情,操自己该操的心,吃自己碗里的饭,喝自己手中的茶,这样才能得天佑。便是像妹妹这样有个劫难,也能逢凶化吉,日后也定会有后福的。但一定要远着那丫头些,否则若是我听见她欺负妹妹,我可不饶她,就算妹妹求情也不行。还想跟我的人套近乎?哼,她也太嫩了些!”
远着她些,操自己该操的心,逢凶化吉,点点滴滴,黛玉都记在心里。毕竟之前的事儿若不是紫鹃,她也不会病入膏肓;虽然偶尔也能察觉一二,但总不肯多想,毕竟,她还要在贾府过下去,还需要贾母的庇佑,就算知道也只能忍着。
是啊,她寄人篱下,又有多少可选择的?外祖母想要她怎么样,她又该如何?别说没这个能力,也忍不下这个心;或者,她的心压根儿就不想去多想,因为,想起来……太伤心。她宁愿外祖母是为她好,紫鹃也是真的对她非常的好,甚至比雪雁还好,接受她,以此来保全她和雪雁,能苟延残喘下去。有多少的无奈和心酸,只有她自己知道。不过,现在,还有一个他,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也会替她想,很体贴很实在……
想到这里,黛玉终于回过神来,嘴角微翘,酒窝微笑,低头看着《五加行》,随便翻看起来。但过了片刻,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妥,可有说不上来。吃了口茶,又接着翻起来,忽然发现有一页比较厚,原来中间藏得有纸笺,拿出来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第一不见最好
免得神魂颠倒
第二不熟最好
免得相思萦绕
还没看完,黛玉就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熟悉的写的实在不怎么样的字儿,除了他,还有谁能拿得出手?难怪刚才总觉得胸闷气短,原来……是想起这个了。手一抖,书页中又露出一角来,赶紧小心的翻到那一页,小心的抽出来来。打开一看,却见上面写着: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黛玉勉强将这个看完,心头一热,眼睛酸涩,泪,潸然而下。
神魂颠倒?相思萦绕?这字既是他的字,这书也只见过他有,想来就不会错。但是,却又为何会在公主这里?公主这里怎么会有这个?免教生死做相思,相恋又相爱,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又想怎么样?他……
听见窗下有脚步声,黛玉赶紧把两张纸笺都小心的照原样放好,确认不留痕迹了,才放心的端起茶碗,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两眼空洞,呆呆的盯着经书,又机械的放回去,另又随手拿了一本《忘忧清乐集》过来,翻开来放在眼前,就又无事可做了。或者,是不想做。这会儿功夫,又觉得脑子纷乱起来。
神医,那样待她,费那么多心思,又跟她有肌肤之亲,温柔体贴,难道竟是个登徒子?虽然登徒子多有被冤枉的嫌疑,但是他呢?翩翩风度,自然容易俘获芳心,难道他就能借皮相到处招摇撞骗?那还让她看的什么经书?还当自己是菩萨,也不怕遭报应!公主?公主当然好,知书达礼、大方谦和百般优点不说,还有现成的荣华富贵,若能做个驸马爷,那是再好不过了!驸马爷?!哼,一个未来的驸马爷,跟她又套的哪门子近乎?
可笑,可笑啊!黛玉轻轻拭去泪滴,一边儿自嘲着,竟有些心灰意懒起来。没想到才脱了天魔星,又遭遇菩萨咒。什么菩萨,什么见过她,说的还跟真的一样,这种花言巧语,也亏的她被猪油蒙了心,连这种鬼话也能相信,也能让他碰她。亏得她日思夜想,却原来……竟是个多情种子花心汉,兴许还是个大骗子。
黛玉一脑子乱的想不清楚,只等合昌公主回来还没理出头绪来,只是愁肠百结,胡乱躺下,却是一夜无眠。合昌公主只当她依旧累着,也不在意。
一夜大风,必定有事。
话分两头,姑且放下黛玉疑心重重失望落寞不提,却说上林苑内,一众王公应袭富贵之人乐了一日,又吃了半晚上的酒。夜里又风紧雪大天儿冷,借着酒劲儿,一上床直到次日大天亮,只当是雪光,辗转一番依旧不愿意起来。
这里大皇帝却已经收拾停当,见时辰尚早,便先山上去狩猎一回,也好趁着人少自在些。山腰上佛爷也是刚打马过来,倒是凑巧,或者灵犀相通。两人对视打量一番,接着又都哈哈大笑起来,颇有些心照不宣。两人面色红润,神清气爽,都为狩猎攒足了劲儿。
“等等,”两人笑了一下就准备各显神通,大皇帝忽然骑马追上来叫道,“先说好了。”
“大皇帝又有何旨意?”佛爷勒住马头,淡淡的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