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
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
明日,出吊于东郭氏。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
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
王使人问疾,医来。孟仲子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使数人要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
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
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
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
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与夫礼若不相似然。”
曰:“岂谓是与?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今天下地丑德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
这一节描述了一个富于戏剧性的场面。
这一天,孟老先生起了个大早,刷牙,洗脸,擦面霜,喷香水,郑重其事,准备一会儿去朝见齐王。一切就绪,孟子满面红光就要出门,忽然听见“咚咚咚”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却是齐王的使者到了。
孟子纳闷,“不会这么隆重吧,还派车队来接我了不成?”
使者神情恍惚:“孟老师,嘿嘿,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大王说了,本来要来看您的,可是,突然间,天有不测风云——”
孟子一惊:“难道齐王他——”
使者悲从心生:“我们大王他,他,他他他——”
孟子一把抓住使者的肩膀,急道:“快说,你们大王他到底怎么了?”使者带着哭腔:“我们大王他,他,他感冒了!”
“我倒——”
使者接着说:“大王感冒了,不能让风吹着,所以不方便出门。可大王说了,如果您要想跟他见上一面的话,那,那他会念在您乃当世大儒,他一定会紧咬牙关,强撑病体,冒着被凶残而又和煦的春风吹拂的生命危险——”
孟子万分感动:“齐王实在太重视我这个老头子了!那我一定死等他!你回去跟他说,别着急,路上走慢点儿。”
使者说:“我们大王的意思是,您如果上朝去见他的话,那他无论如何也要排除万难,强撑着坐起来跟您聊几分钟。”
孟子当时就一翻白眼,过了好半晌才冷冷地说:“嘿,真是不巧啊,我也生病了,非典加禽流感,所以不能出门。”
“啊——?!”使者一愣,“刚才我还看您红光满面呢!”
孟子“哼”了一声:“那是吃苏丹红吃的!”
使者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悻悻而归。
第二天,孟子也是成心,一大早就对公孙丑说:“一会儿我要出门一趟。听说齐国大夫东郭先生正办丧事呢,肯定大排筵席,我去吃他一顿。”
公孙丑问:“东郭大夫家里办丧事?不会是他爸爸老东郭先生被狼吃了吧?”
孟子不屑:“切,什么东郭先生和狼,那是寓言故事瞎编排的!”
公孙丑“哦”了一声,突然又想起什么,赶紧拦住老师:“不对!您可不能出门!”
孟子不解:“难道是外边闹非典打不着车?”
公孙丑忙说:“咳,您忘了吗,昨天您当着齐王使者的面说瞎话,人家回去肯定报告齐王说您生病了。您现在这一出门,那不是自己编的瞎话自己拆、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吗!”
孟子一脸的不以为然:“切,我昨天生了病,今天难道不会好吗?我既然病好了,出门给朋友吊丧,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孟子说完话,把袖子一拂,大摇大摆出门而去。
公孙丑望着老师离去的背影,心中暗暗叫苦:“老师啊,您倒是真想得开,可学生我这心里怎么就这么不踏实呢!”
公孙丑忐忑不安,想来想去终于拿了一个主意,“快乐要与人分享,痛苦要找人分担,我找孟仲子同学去把这事说说,看他有什么办法没有!”
公孙丑正和孟仲子叽叽咕咕呢,忽听见“咚咚咚”有人敲门。两人对望一眼,同时一咧嘴。孟仲子捅了一下公孙丑,公孙丑捅了一下孟仲子。孟仲子没办法,一咬牙,只好过去开门。
门一开,只见门口站着一条大汉,神情严肃,操着浓浓的齐国口音问孟仲子道:“你知道孟子去哪儿了吗?”
孟仲子吓得差点儿一个屁蹾坐在地上,心说:“这可真是怕什么还偏就来什么!”可怎么办呢?要是如实说吧,这可是齐王的地盘,齐王一怒,自己师兄弟一干人等谁也跑不了!孟仲子犹豫了一阵,终于颤声回答:“不知道。”
“哦。”那人应了一声,神色更严厉了,“那你总该知道孟子已经来了齐国了吧?”
孟仲子两腿发软,说话的声音颤抖得连自己都听不出来了:“不,不知道。”
“哦。”那人又应了一声,忽然一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卷竹简,“这么大的新闻都不知道,那还不买一份《齐国日报》看看!”
“◎#¥%……※×咕咚!哎呦!”
又过了半晌,屋子里一片死寂。公孙丑和孟仲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心里全是七上八下的,生怕老师行藏暴露,这可是欺君的大罪啊!
“咚咚咚”又有人敲门。
公孙丑额头直冒冷汗,朝孟仲子一努嘴,那意思是:“你去开门!”
孟仲子赶紧摇头,朝公孙丑一努嘴,那意思是:“你怎么不去?”
公孙丑又一努嘴。孟仲子也是又一努嘴……
公孙丑急了,不努嘴了,眼冒凶光,把拳头举起来了!孟仲子也不示弱,捋胳膊,挽袖子,也把拳头扬起来了!门外那位一边敲门一边纳闷:“屋里到底有人没有啊?要说有人吧,可敲了这么半天门却不见有人出来开门;要说没人吧,屋里又好像隐隐约约在嚷嚷什么‘锤子、剪子、布!’”
“砰!”门开了,孟仲子灰头土脸地探出脑袋向外张望,心说:“不管来的是谁,我装装大瓣儿蒜,说几句黑话把他吓唬走得了!”
门外那人正要开口,孟仲子当头便问:“蘑菇,溜哪路,什么价?”
那人一愣,孟仲子稍稍吁了口气,心说:“不管你是谁,知道我是黑社会,你就最好赶紧走吧!”
谁知那人一愣之后,马上面露喜色,应声答道:“嘿,想啥来啥,想吃奶就来了妈妈,想娘家人,孩子他舅舅就来啦!”
“坏了。”孟仲子一咧嘴,心说,“怎么这么倒霉,遇上道上的了?!”可事到如今也只有硬着头皮充好汉,孟仲子又道:“么哈么哈!”
那人立即答道:“他房上没瓦,非否非,否非否。”答完又问,“么哈么哈?”
孟仲子把衣襟一撩,沉声道:“一座玲珑塔,面向青带背靠沙!”
那人眉头一凛,喝道:“天王盖地虎!”
孟仲子连打两个空翻,落地之后立即把腰板一挺,把胸脯一拍,答道:“宝塔镇河妖!”
那人哈哈大笑,施礼道:“原来是孟老师的高徒,幸会,幸会!”
孟仲子连忙还礼:“不敢当!原来阁下是齐王的人!”
来的正是齐王的使者。使者问道:“昨天听说孟老师病了,我们大王很是挂念,派我来看看,这不——”使者向身后一指,原来院门外边还等着一群人呢,“我把医生都带来了,孟老师可休息了吗?”
孟仲子心里把老师骂了一万遍,可眼下情况紧急,得先想办法应付过去才好。孟仲子干笑一声:“我们老师嘛,哈哈,嘿嘿,呵呵,刚刚睡下了。”
“嗯——?!”使者疑心道,“真的?”
“真的!”孟仲子连忙点头。
使者沉声问道:“那,你的脸怎么红了?”
孟仲子一怔,马上应道:“精神焕发!”
“哦。”使者眉头一锁,“怎么又黄啦?”
孟仲子厉声答道:“防冷涂的蜡!”
“嘿——”使者把脸一沉,“你这套把戏人家杨子荣早就玩过了,你再玩就不灵了!老实说,孟老师到底在不在?”
孟仲子又是干笑,“您别急,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孟老师啊,孟老师他——说来话长,我得给你从头讲起。”
使者不悦道:“那你就快说吧。”
孟仲子一边在心里着急想办法,一边说道:“这情况比较复杂,从哪里说起呢?嗯,好吧,咱们就从盘古开天辟地说起吧。想当初,宇宙就像一个大鸡蛋,一片混沌……”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
三个时辰过去了……
孟仲子讲得绘声绘色:“那女娲娘娘虽然容貌美丽,下半身却是蛇身,她在抟土造人的时候一直都在犹豫:是照着自己的模样造人呢,还是上半身照着自己的样子,下半身给人装上两条腿呢?哎,大家猜猜——”
“别卖关子了,快讲啊!”一位老汉喊道。
一群小孩子也都急得跳脚:“快讲啊!快讲啊!”
齐王使者这才发现,围着自己和孟仲子的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全都听得聚精会神。使者忽然想起自己的使命,忙打断孟仲子道:“不对啊,照你这个进度,什么时候才能讲到孟子啊?”
齐王使者越想越不对劲,赶紧伸手哄人:“散了,散了,大家都散了!”
临淄城的老百姓们这才依依不舍地散了去。孟仲子见躲是躲不过了,赶紧直奔主题:“南有元谋人,北有山顶洞人,三皇五帝夏商周,邹国出了个孟子,孟子来到了齐国,生病了,嗯,这是昨天的事……嗯,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马跑——”
“不对呀。”使者说,“俗话说的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孟仲子又一声干笑,“你说的这是齐国的俗话,我们邹国的俗话就是‘病去如马跑’,所以呢,我们老师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不,今天已经差不多痊愈了。”
“啊——邹国人的体质这么好啊!不会是补过钙吧?”
孟仲子说:“反正我们老师今天就是病好了。他老人家感念齐王的盛情,所以身体才刚刚复原,立马就赶奔王宫去了。你要是再来得稍微早一点儿,说不定正能和我们老师撞个对面。”
齐王使者这才面露笑容:“孟老师能如此看重我们大王,这真是太让人感动了!”
送走了瘟神——不对,是送走了齐王使者,孟仲子三步并作两步,赶紧召集同门师兄弟,“你,你,还有你,事不宜迟,赶紧分头去找老师去,找到以后让他直接赶去王宫!记住,齐王使者现在正在往回走,你们一定要让老师抢在齐王使者的前边见到齐王!”
一线生机!时间就是生命!
孟门弟子了解了事态的严重性,立时四散出击,纷纷争取要在第一时间抓捕老师归案。
孟子在东郭先生家吊完了丧,吃饱喝足,一个人溜溜达达地走在临淄的街道上。当时的齐国堪称天下的首富之国,而首都临淄又是最著名的商业中心,满街的珠光宝气,满眼的香车美女,成语所谓的“摩肩接踵”正是形容这里的繁华。
一位美女迎面而来,正是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稍头二月初,孟老师见猎心喜,从怀里摸出手机,装作打电话的样子,其实却悄悄连按快门,然后拇指轻按了几下,一瞬间就把美女照片发到常逛的论坛上去了。
孟子正得意间,美女突然尖声惊叫:“非礼啦——!”
孟子大惊,手机险些摔在地上,再看周围,人群一下子拥了过来,群情激愤。
一位山东大汉厉声问道:“小妹妹,是谁非礼?”
孟老师眼珠滴溜溜乱转,心说:“她可别往我身上指啊!我人在外国,正属于弱势群体。”
小妹妹轻叹一声,“刚才我看见张三的车从这儿经过,这个张三,不过是咱们临淄城一个小衙门里的小小科长,居然开着一辆加长凯迪拉克耀武扬威,真是非礼!”
人群也跟着唾骂:“就是,就是,非礼!实在太非礼了!”
——我们借机回顾一下“礼仪之邦”的概念,所谓“非礼”,原本是指违反礼制、僭越等级。顺便忠告一些男同胞,当有美眉在大庭广众之下抽了你一个耳光并骂你“非礼”的时候,你不妨用现在学到的知识为自己彬彬有礼地辩解一下:“小妹妹,我想你方才的措辞是不恰当的,‘非礼’这个词指的是违反礼制、僭越等级的行为。所以,我那不叫‘非礼’——我那叫‘耍流氓’。”
回过头来再说孟子。这位老人家偷拍得手,虚惊一场,不由得心中暗暗祷告:“南无孔圣人大慈大悲……”那时候佛教还没有传入中国,所以没有佛号可念。
“老师!”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孟子转身一看,却是公孙丑。孟子很是奇怪:“这么繁华的一条商业街,人山人海的,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公孙丑神情古怪:“倒不难找,我老远看见这里有女子内衣店的大招牌,就直接过来了。”
孟子灿烂地一笑:“不愧是入门比较早的弟子啊。”
公孙丑忙说:“我紧赶慢赶来找您,出事了!是这么这么这么这么回事,您别逛街了,也别回宾馆,现在我陪着您直接赶奔王宫。要是晚了,落在齐王使者的后边,那瞎话可就全穿帮了!”
公孙丑一边说,一边拉着孟子就走。孟子老大的不情愿:“我不去,我不去。我是什么身份啊,巴巴地找上门去?哼,成何体统!”
公孙丑真急了:“不行,这是在人家齐国,是齐王的地盘,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
孟子把头一摆:“俗话说:‘不是猛龙不过江!’”
公孙丑急道:“俗话还说:‘齐王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孟子不屑道:“俗话还说:‘公元前四世纪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人才!’我这么重要的人才,当然要拿拿架子!”
公孙丑气结:“俗话还说——算了,我也没俗话可说了,齐王要是真发火了,咱们谁也讨不了好!您就别跟我较劲了,赶紧打个车走吧!”
公孙丑一边说,一边拉扯,一到街边便连忙伸手招呼出租车。孟子“啪”的一声就把公孙丑才伸出去的手给打了回来,厉声道:“你小子不过啦!那是一块六的!”
公孙丑差点儿没哭出来:“老师呀,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分一块六的、一块二的呐!”
公孙丑没辙,只好再等,好容易等来一辆一块二的夏利,孟子三步并作两步,打开车门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公孙丑心说:“原来您还知道着急!”正要跟着上车,车却“呼”的一声飞驰而去。公孙丑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老师呀,自杀的方法有很多种,您为什么非要去触齐王的霉头呢!”
孟子被弟子们逼得回不了宾馆,又倔着不愿意去王宫,可总不能露宿街头吧?去哪里安身落脚呢?眼看着出租车的计价器一个劲儿地蹦字,孟子越来越不安稳,心里疑惑:这计价器怎么跑得比刘翔还快呢?最后终于想起来,“有了,去景丑家住个几天吧。”
景丑,齐国大夫,在当地大小也算个人物,一听说孟子到门口了,又惊又疑。景丑迎出门来:“老孟,你也不事先来个电话,怎么突然就来我家了?”
孟子干笑一声:“嘿嘿,贝多芬要没有那么古怪的脾气,会有那么高的知名度吗?梭罗要不是隐居瓦尔登湖,会有几百年后的那么多粉丝吗?”
景丑一愣:“你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孟子笑道:“所以啊,名人一定是要有些怪癖的,谁让我是名人呢!呵呵,之所以贸然登门造访,是为了让你家蓬荜生辉啊。”
景丑听得一头雾水,不过孟子既然来了,还是十分欢迎的。
景丑领着孟子进屋,落座聊天。孟子把事情的经过一讲,景丑可有点儿不大高兴了。景丑说:“老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在家有父子,在外有君臣,这是人与人之间最最重要的关系。父子之间要讲慈爱,君臣之间要讲恭敬。我看我们大王对您那可真是恭敬到家了,可您是怎么对我们大王的呢?”
孟子这两天的所作所为,一般人看着可能都觉得他不大在理,可孟子却理直气壮,对景丑说:“你这叫怎么说话呢?我对齐王不恭敬吗?嘿,我敢说,整个齐国,就数我对齐王最恭敬了!”
景丑被说糊涂了:“那我怎么看不出来呢?”
孟子摇头晃脑说:“齐国人里边可曾有谁把仁义的道理讲给齐王听呢?——没有吧!难道是因为齐国人觉得仁义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不值得讲给齐王吗?——好像也不是吧!”
景丑一愣:“那——”
孟子接着说:“因为齐国人心里想的是:‘就我们齐王这种愣头青、二百五,切,跟他讲仁义他听得懂吗!’——什么叫不恭敬啊?他们这才叫对国君不恭敬!”
景丑懵懵懂懂:“就算你说得对,那你就恭敬了吗?”
孟子把胸脯一挺:“我当然恭敬了,而且把恭敬都做足了!我在齐王面前讲的,全都是尧舜的治国大道,这些大道理只有我老孟才跟齐王说!你评评,齐国人里有谁比我对齐王更恭敬?”
景丑愕然:“本来我觉得你是最不占理的,怎么被你‘当当当’这么一说,好像你倒成了最占理的了?”
孟子喝道:“什么‘好像’?本来就是!”
景丑想了想,说:“这一点就算你对,可我说的不是这个。礼书上说:‘听到父亲的召唤,不能慢吞吞地说‘诺’,而要立刻应声,马上照着父亲的要求去做;如果是君王下令召见你,应该连套马车的时间都不等而马上动身。’而你呢,你本来就打算上朝去朝见齐王,可齐王派使者来了,召见你了,你反倒不去了?!哼,如果现在是在大街上,我非得大喊一声‘孟子非礼啦——!’”
——景丑说的这些也正是“礼仪之邦”的重点,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等级森严,大家各安其位,并且,上面等级的人对下面等级的人具有高度的权威。还有一点要注意:景丑所谓礼书上说的“听到父亲的召唤,不能慢吞吞地说‘诺’,而要立刻应声,马上照着父亲的要求去做”是什么意思呢?看过《汉武大帝》电视剧的朋友都会注意到,剧中人常说这个“诺”字,就是答应别人的意思——皇帝对大臣说:“这件事要这样办。”大臣一低头,回答说:“诺。”这个“诺”字大体相当于我们现代的“是”。
但是,电视剧里统一用“诺”未必就是对的。我们现在从景丑的话里就可以体会到,这个“诺”字在语气上是比较随便的,不够尊敬,不适合用这个字来回答尊长。景丑没说如果不说“诺”应该说什么,我替他说好了——应该说“唯”。《礼记》里说:“父召无诺,先生召无诺,唯而起。”意思是:“父亲叫你的时候,不许回答‘诺’,老师叫你的时候,也不许回答“诺”,你应该恭恭敬敬地站起来回答一声‘唯’。”知道了吧,我们熟悉的那个成语“唯唯诺诺”就是这么来的。
《礼记》里还有一段明确体现着“唯”和“诺”的重要区别:“父命呼,唯而不诺……”——老爸派人叫你的时候,你只能答应“唯”,不能答应“诺”;答应“唯”的才是好孩子,答应“诺”的就不是好孩子。哦,不就是答应一声吗,区别有这么严格吗?当然很严格,《礼记》里告诫年轻人“必慎唯诺”,答话时到底用“唯”还是用“诺”一定要很谨慎的。所以呢,以后大家都记住:对尊长要说“唯”,不要说“诺”,说“诺”那是没大没小的表现。
——好了,现在回到剧情。孟子听了景丑这番话,晃了晃脑袋:“礼书上真的这么说过?”
景丑不愤道:“我难道还会骗你不成!”
“嗯,想起来就好。”景丑吁了口气。
孟子接着说:“曾经有过一位前辈,正在街上溜达,突然听见老父亲在身后喊自己:‘儿子——!’他没有慢吞吞地说‘诺’,而是立刻应了一声,马上转身就向父亲奔去。说时迟,那时快,一辆大货车迎面冲了过来,把他给撞死了。老父亲望着儿子的尸体,哭着说:‘儿啊,为父本来是要提醒你:小心身后有车!’”
景丑一愣,随后又点了点头,“嗯,好像是有这么件事。”
孟子接着说:“曾经有过一位前辈,正在吃豆包,突然听见老父亲从身后喊自己:‘儿子——!’他没有慢吞吞地说‘诺’,而是立刻回头应了一声。可奇怪的孟子慢慢地点了点头:“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
是,他应得虽然快,应完之后却没动地方。”
“嗯——?!”景丑很是诧异,“这太不合情理了!”
孟子缓缓地说:“他应声的时候,正好有一大口豆包还在嘴里。他应声太急了,没顾得上先把嘴里这口豆包处理一下,结果当场就生生被这豆包给噎死了!”
“啊——?!”
孟子接着说:“曾经有过一位前辈,正在家中休息,突然接到通知让他上朝。这位前辈马上冲到院子里,只见仆人们也很神速,已经在给他备马车呢。这位前辈急不可耐地问道:‘马车还得多长时间备好?’仆人回答:‘您再等十一秒三就能上车了!’”
景丑感叹:“这仆人还真够麻利的!”
孟子一摇头:“麻利什么呀!这位前辈当时一听就急了:‘还得等十一秒三?有这工夫,人家刘翔早都跑到终点啦!’——这位前辈真是心急如焚,想到礼书上说‘如果是君王下令召见你,应该连套马车的时间都不等而马上动身’——”孟子说到这里,停了停,歪头看着景丑。
景丑一愣,随即应道:“不错呀,是这么说的。”
孟子这才接着说:“这位前辈真是好样的,也不管马车的事了,脚下生风,飞出了家门。路上有个小孩子看得奇怪,问妈妈:‘这个叔叔是怎么啦?’妈妈说:‘咳,这不又是每个星期一明教开例会的时候吗,这位叔叔就是青翼蝠王韦一笑,所以身法这么快。’小孩子说:‘我问的不是这个。我奇怪的是,这个叔叔怎么光着屁股在大街上跑啊?’”
景丑怒气攻心:“老孟,你这可不像话,尽拿这种走极端的例子来说事!”
孟子“嘿嘿”一笑,“我就不信说不服你!不说这些例子也行,我就给你讲讲儒家传统。曾子曰:——”
“打住!”景丑拦住孟子,接口说,“曾子曰:‘包子有肉不在褶上。’——你是不是又来这套?人家马三立早说过了,不新鲜!”
孟子摇头,赌气道:“我要说的不是包子!我要说的是——”
“你要说的是我们家的金器!——得了吧,老孟,你这词儿我怎么都听着耳熟,这是《卖五器》,还是马三立!”
孟子长叹一声:“唉,我要说的是真正的‘曾子曰’。曾子说过:‘晋国和楚国都是富得流油的,咱可比不了。不过,要说行走江湖,他们仗的是钱,我仗的是仁。’”
“仗的是人?”景丑纳闷,“都说‘狗仗人势’,狗才仗的是人呢。老孟,你不会是在编排人家曾子吧?”
孟子很不高兴:“胡说,曾子是我们儒家前辈,我怎么会编排他老人家呢!你听错了,我方才说的是仁德的‘仁’,不是狗仗人势的‘人’。”
“哦,这样啊。”
孟子接着说:“曾子说:‘他们仗的是钱,我仗的是仁;他们仗的是爵位,我仗的是道义。我难道还有什么不如他们的吗?’——景丑你听好了:曾子是什么人,是儒家泰斗,不是可以胡乱说话的阿猫阿狗。他这么说,必然有这么说的道理。我问你,有三样东西是全天下的人都尊重的,你可知道它们都是什么?”
景丑想了想:“嗯,屠龙刀、倚天剑,还有,嗯,还有武林盟主的宝座。”
“回答错误!”
“那你说是什么?”
“是陆小凤的手指、西门吹雪的剑,还有司空摘星的轻功。”
“◎#¥%……※×”
“是这样的,全天下人都尊重的东西有三样:爵位、年龄、德行。在朝廷,爵位高的就比爵位低的更受人家的尊重;在民间,老人就要受到年轻人的尊重;而治国安邦抚育万民,最值得尊重的就是德行。谁也不应该凭着爵位高就不尊重老者和有德行的人。”
孟子接着说:“所以,凡是有大作为的君王,他们身边一定有一些臣子是他们不能随意召见的,也就是说,是不容易被请得动的。如果有要紧的事需要商量,君王就会主动到大臣那里拜访。商汤对伊尹不就是这样吗,先以弟子的姿态向他请教,然后才任命他当官,所以商汤没费多大力气就称王于天下;齐桓公对管仲不也是这样吗,先以弟子的姿态向他请教,然后才任命他当官,所以齐桓公没费多大力气就称霸于诸侯。现在天下各国,论国土面积,大小都差不太多;论君王的德行,也一样差不太多,没有哪一个国家可以在国际形势中占到绝对的上风。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吗?”
景丑摇头:“你就直接说吧,别总让我给你当捧哏的。”
孟子说:“原因在于,现在各国的君主们都只喜欢用那些听话的人做大臣,却不喜欢用那些有资格教导自己的人做大臣。商汤对伊尹敢呼来唤去吗?齐桓公对管仲敢呼来唤去吗?管仲尚且不是那种可以被人呼来唤去的人,何况我这个连管仲都看不上眼的孟子呢!”
——剧终
到这里为止,我终于忠实地翻译完了《孟子》的这一小节,看来白话文果然比古文啰唆不少啊。我想一定有人会追问:后来呢?后来孟子见到齐王没有呢?齐王有没有生他的气呢?有没有抓孟子坐牢呢?齐王是不是也会惩治一下孟仲子和公孙丑他们呢?孟子和他的弟子们又是怎么脱身的呢?
答案只有三个字:不知道。
《孟子》这书,重点在于表达思想,就这一节来说,孟子说完那句“何况我这个连管仲都看不上眼的孟子呢”,他所要表达的思想便已说尽,所以,到此也就戛然而止了。
从这节来看,孟子很牛吧,居然对齐王装病!其实这种事情他的祖师爷孔子也干过。门外有人来访,孔子一问,是个讨厌鬼。怎么办呢?孔子对弟子说:“你们就说我病了。”讨厌鬼一听,孔子病了,真不巧,那就回去吧。可刚一转身,才走了两步,就听见身后的宅院里传来孔子大声弹琴的声音。——孔子这是成心,故意弹给他听的,那意思是:我是装病哪,我就是讨厌你!(朱自清曾经说:孔子未必得的是大病,得了小病未必不能弹琴,或许是乐声里有不愿相见的意思。朱自清是以此论述古代的“乐语”,我们却不妨借此想象一下孔子唱的是什么——“哥哥我坐楼头,兄弟你地上走,你要敢进门,我就放狼狗……”)
儒家知识分子是很容易得罪人的,这个问题复杂了,以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