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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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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迟迟。倦倦清风几许,拂过不曾落下灰尘的门槛、院落……

林寒宵坐在议事厅里,一边翻看着北方商号快马加鞭送来的账册,一边听着属下简洁的汇报。

“爷,近日一些江湖朋友频频传来书信,对于爷成婚之事多有微词,据属下探察,已经有不少爷的朋友在南城客栈中落户。是不是……”陈平略停了片刻,见爷依然不动声色,便继续说道:“江湖中人不宜得罪。爷是不是要在广寒楼设宴几日,略表心意?”

“陈平。”林寒宵黑眸看向那个一脸粗鲁的壮汉,语气中略带不甘。

“爷。”陈平恭顺的听着接下来的吩咐。

“一共多少人?”林寒宵问。

“三十人有余。”陈平回答。

“是巧合么?”他看着窗外,淡声问。

陈平默默地垂下头。

其实是个明白人,就能看出这根本是早有预谋的。柳无风说的对,他的确不想在他的喜宴上招待江湖中人,因为他不想让他视为知己的朋友牵扯进这一场雪耻的闹剧中。但是现在看来,似乎有人想让他的希望落空。而这个人会是谁呢?

林寒宵叹了一口气。除了柳无风这个好事之徒,再也没人会跟他玩这种把戏了。何况,他们多少年来,就已经拥有了共同的朋友。想到此,随口问道:

“这群人里,可有雷均天、吴争、双行者的名字?”这些人,都是与他有换命交情的人,如果他们来了,恐怕这件事便要复杂起来了。

陈平记忆力惊人,而且爷所说的这几位风采逼人,让人一见难忘,所以想都不用想,直接否定道:“没有。”

“嗯。”林寒宵略宽了宽心,沉声吩咐道:“那就照你的意思办吧。五日之后,设宴广寒楼,大宴三日。”

“是。属下这就去办。”陈平拱手领命。然后游弋不定的问:“爷。夫人是否在设宴当日出席?”

要知道,江湖儿女多侠义,女子中亦有不少成名之辈。她们也和男人一样,练就一身武艺,凭着心中侠义行走江湖。交朋友、杀仇人,结缘或结怨都不皱一下眉头,磊落豪爽又心思缜密,把女子不能抛头露面,只能在家相夫教子这种世风彻底踩在脚下。如果在寒天山庄庄主的婚宴上,庄主夫人不显几分庐山真面目,恐怕设宴之后少不了要遭人诟病。这也难怪,江湖中人的好奇心并不亚于寻常百姓。

“她不出席。”他想都没想就断然否决。

“是。属下明白。”陈平并不是个精明的属下,但他的优点便是从妄自揣测主上的心意。

“没事的话,你可以下去了。”林寒宵看着他说。这些年来,他身边出现过形形色色的人。但能留在他身边,可以信任并委以重任的人却不多。陈平就是其中之一。原因么,其实很简单。他喜欢陈平的冷静。一个人可以不聪明,但他绝不能不冷静。一旦失去了冷静,那么这个人怎么样也不会聪明的。而他曾经就很不冷静的面对着林家家破人亡,很不冷静选择相信别人。这一切,都让他摧心折肺追悔莫及。

陈平大手探入怀中,从衣襟里掏出一个长约一寸的竹管。双手递给林寒宵,道:“爷。这是天鹰寨寨主飞鸽传来的密函,请爷过目。”

林寒宵从竹管中抽出一块粗布,摊在掌上凝眸检阅。上面乱七八糟如鬼画符般的墨迹,让人匪夷所思是写了什么内容。难怪天鹰寨寨主不怕这封密函被人中途截获,恐怕其中内容只有林寒宵和他明白。

陈平见他不语,问道:“爷是否要回信?”

“不用。你先下去吧。”林寒宵将那粗布纳入袖中,挥了挥手。

就在陈平转身之际,林寒宵又喊了一声“慢着。”

陈平停下,恭敬的等着他再度吩咐。

“盯紧曾家。”这四个字,一个字一个字地从林寒宵嘴里吐出来,宛如千斤重担弹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陈平面不改色的拱手称“是”,倒退三步,转身踏出议事厅。

一抹难以察觉的淡笑,在林寒宵的眼角眉梢染开,暖融融的阳光落在他深邃的眼中,幽幽的折射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恨意。用不了太久,他的计划便要更进一步了。

“咝”的倒吸一口冷气,曾语柔把被针扎到的手指放在唇畔吮了一会儿。

“又被针扎到了?”不悦的语气自她头顶上传来。抬头一看,林寒宵纠结的眉头充分表现了他此刻的心情。站在她旁边看了许久,这丫头笨的只会用针戳她自己的手指头。不是望着窗外发呆,就是看着绣活出神,一会儿笑一会儿叹,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夫君,你……你什么时候来的?”曾语柔飞快地搁下手里的绣品,慌慌张张的看着他,一双瞪大的眸子,仿佛在惊叹他凭空出现似的。殊不知,她的窘态早已落入他的法眼。

“在你努力虐待自己手指的时候。”语气中的责怪变成了他疼惜她的方式。他握住那只负伤的小手,爱怜揉搓几下,检视过没有流血的地方,才把目光移到那张窘的通红的小脸上。心中暗笑不已。她这种纯情姿态到底是真还是假,这几日夜夜同床,她哪里是他没瞧过的,怎么这会儿一碰她,她就像个童贞少女一样扭捏。

“怎么没有和无风公子下棋?”抽回她的手,再被他这么握下去,她的手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了。看看天气,正是风和日丽,前些日子的这个时辰,他都会在御风亭里和无风公子下棋的。

“你会下棋么?”林寒宵坐在椅子上,拿起她绣了一半的缎子。

“会一点。”算是会吧。虽然她不曾对下棋太过用心,但也觉得是件有趣的事儿,只是以前曾家没人爱下棋,就算想下棋也是苦无棋友。

会一点?林寒宵打量着眼前未完工的绣品,她说刺绣的时候也是含蓄地说一句“会一点”,但今日一看这绣工,却让他有些出乎意料。或者说,很对他的心呢。宝蓝色的绸缎柔亮顺滑,用作荷包的料子实在合适,他就不能想象自己会怀揣着一只大红大绿的荷包。而缎面上银色的丝线更衬托出令人赏心悦目的华贵,且绣的一针一线都十分用心。如果完工之后,他这么佩在身上……思绪戛然而止。他竟然会想要佩着这荷包,把她的如意结搁在身上。真是疯了。顺了顺气,纠结的目光继续锁住手里的绣品,安慰自己说,只是因为绣的太精致,所以才会让他产生这种荒谬的想法。仅此而已!

“你喜欢下棋么?”淡柔声问。如果她喜欢,他到想试探试探她的棋力如何。是真如她所说的“会一点”,还是令他刮目相看的精湛。不能不说,他开始对她好奇了。

曾语柔想了一下,俏皮的含笑反问:“夫君要与我下棋吗?”

呵。林寒宵一笑:“我的小娘子已经开始学我说话了。”

“呵呵。”曾语柔笑望着他。什么时候开始,她也学着他的样子,不再坦诚的把心思如数呈上,而是如他般反将一军。

同样是笑眯眯地眉眼,却是两颗不一样的心。

“柔儿。”敛去笑颜,他目光飘忽的看着她。

“嗯?什么?”她侧着脸,水漾明眸里是他的缩影。

“五日之后,我在广寒楼设宴,招待一些远道而来的江湖朋友,你想来么。”他语调平平,让人揣度不出心意如何,其实是早已拿定主意。

她微蹙着眉,轻垂眼帘,拿起绣篮里的如意结,随手摆弄着。她不擅长应酬交际,一旦言语不慎,岂不是让夫君颜面无光。可是……既然是夫君的朋友,她到是有心见一见。也许从中能听到一些与夫君有关的趣闻。对于他这些年来的过往,她委实好奇,却不敢开口询问。也许,是曾经的心结尤在,让她不敢开口提及过去。

正在她思前想后游弋不定的时候,他补充道:“江湖中人不拘小节,而且这次一同来的人为数颇多,我怕你一时应付不来。这样好了,设宴之后,如果有穷追不舍,非要一睹我娘子花容月貌的唠叨客,我就在别业请他小酌一杯,你看如何?”

“当然好了。只是怕他们看到我会好生失望。”曾语柔可当不起他所说的花容月貌,这份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他们敢。”他冷哼一声。护妻情甚的语气让她不由抿唇一笑。

能有这样体贴的夫君,便是她为人妻子的福气了。从进了这个门,她就没有一刻不被幸福包围着,乐陶陶的让她忘掉烦恼,再也没有半件不如意的事。也许,她手中的如意结,真的能为她带来好运。她轻轻地握着它,柔柔的目光中盈满了感激。如意结,如意结,早已为她结下了百年的良缘呢。

他淡淡一笑,眉眼里却不曾揉进半分的温柔。深邃的目光顺着她的视线落在那枚如意结上。随口问道:“什么时候能做好那只荷包?我有点等不及了……”伸手抚摸,指尖传来光滑如缎的触觉,一半来自她的手,一半来自那枚如意结。的确,他有点等不及了。

她默默垂首,笑而不语的神态分外动人。他等不及了吗?依依记得洞房花烛夜里,他对她说的话:如果没有这锦绣荷包,我该用何物包你这如意娇妻。原来他并不是一时的戏言。要怎么样才能理情,这甜入心髓的滋味究竟是爱还是沉醉。也许,两者兼有。

看着她笑容,林寒宵忽然从心底涌出一股冲动,似是想拥她入怀,又似是想狠狠打掉她手中的如意结。矛盾的心情让他血气翻腾,却只能隐忍。暗暗告诫自己:时候未到,万不可冲动行事。

曾语柔轻轻埋首于他的肩窝,羞赧如小鸟依人,她只顾沉浸于心中的喜悦,却不曾留意林寒宵脸上阴沉森寒的表情。如果她肯抬头看他一眼,只消一眼就会让她万劫不复。

曾语柔没有说谎,她的棋艺的确称不上精湛,甚至下棋的手法都杂乱无章,显然是无良师指导之过,但好在她天分颇高,又对下棋兴趣浓浓,若稍加琢磨,也未尝不可大方光彩。

摸清了她的实力,林寒宵从书房中取了几套棋谱,依照柳无风曾经教他下棋的套路,依次传授给她。

一连数日,曾语柔都在研究棋谱。时儿找人厮杀一局,虽然无一例外的败北收场,却没让她对下棋失了兴趣,反而愈挫愈勇。但多半的时间里,是她自己抱着棋谱,在随便的一处摆开黑白二子,独自演练阵法。

这一日,正是林寒宵在广寒楼设宴款待武林人士的日子。主事的管家抽调了不少丫环仆役派遣去广寒楼招呼客人,就连客居在此的柳无风也一早不见了人影,偌大的别业中只剩下曾语柔和几个服侍她的丫环。虽然冷情了些,但并不觉得无聊。

御风亭里,乘着习习的凉风,曾语柔背靠着轻波荡漾的湖水,眼前是曲折百转的木栈道。可是她身在美景中,却无心欣赏,只顾埋头飞针走线埋头刺绣。

在亭子中心的石桌上,摆着一只高脚棋盘,棋盘上黑白二子错落稀疏,一看便知是一局残棋。棋盘旁边是一只红泥壶,壶嘴里袅袅的吐着缭绕的烟丝,旁边围着一溜红泥小茶杯,其中一只里还还残留着一点蜜黄色的茶汤。

“夫人,您歇会儿吧。都绣了一天了,手不酸眼睛都酸了。”站在曾语柔身后的崔女执起桌上的茶壶,在茶杯里续了一杯茶,双手递至曾语柔的面前。恭敬的说:“夫人请用差。”

曾语柔放下手里的针线,捧着茶杯,说:“谢谢。”

“夫人折杀奴婢了,是不是奴婢哪里做错了,奴婢愚蠢,还请夫人明示。”崔女连忙摇头。一双大眼睛可怜兮兮的眨巴眨巴,眼看就要滚下眼泪来了,可又委委屈屈的不敢真的哭出来。

“你误会了。”曾语柔温柔的对崔女笑了笑。说:“你去厨房帮我拿些茶点来好不好。”

“是。奴婢这就去。夫人爱吃些什么呢?”崔女收了眼泪,含笑问。

“随便好了。不要太甜的。”曾语柔说。

崔女福了一福,一溜小跑的去了。

曾语柔只手撑着下巴,看着湖水中悠然自在的小鱼儿。其实她并不想吃点心,别业里的厨子不亚于一流的酒楼,手艺高明的变换着菜式,让她能三餐可口已经是心满意足,有没有茶点根本无所谓。以前未出阁的时候,她爹只有宴客的时候才会摆上茶点,她们曾家虽是富户,但却并不精于饮食。对比和现在的生活,她简直是置身天堂。若在以前,那真是想都不敢想的天堂。被夫君捧在手心里宠爱的感觉真好,可是她又怎么会恃宠而骄,对下人作威作福呢。

“夫人。茶点来了。您看还和心意吗?”崔女,许恩两个丫环手里各捧着一个木质托盘,里面琳琅满目的摆着各式各样的点心。

曾语柔捻了一块千层酥,咬了一口,满嘴的酥脆咸香。她笑着说,“你们喜欢吃什么?”

崔女、许恩面面相觑,不知这位新夫人是什么意思。

“别愣着啊。我一个人哪里吃得下。你们也挑自己喜欢的吃啊。”曾语柔连声摧着她们与她一同享用美食。

“夫人,奴婢不敢……”许恩结结巴巴地说。

“庄主治下很严吗?”曾语柔看她们怕的畏畏缩缩,就自然而然得出这样的结论。

“不不。庄主对我们很好。”崔女连忙否认。

看着她们拘束的样子,曾语柔更是于心不忍了。咽下嘴里的食物,淡声说道:“今日庄主不在,我也不需要人伺候,你们叫上别业中的姐妹们,把这些茶点一起吃了吧。”

“夫人……这万万不可啊。”

“是啊夫人。我们是您的丫环,当然要随侍夫人左右,听您的差遣,怎么能自己去玩呢。”

两个丫环把头摇的跟波浪鼓似的,一个劲地晃着脑袋。

“去吧。难道要我赶你们不成?”曾语柔挥挥手,不再说什么。

“谢谢夫人赏赐。奴婢告退。”两个丫环款步退出御风亭。走了两步,迎面走来一个人。盈盈的屈膝福了一福,道:“柳公子万福。”

曾语柔循声望去,曲折的木栈道上走过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柳无风。她心下微讶,他不是随夫君在广寒楼与武林人士把酒言欢了吗?怎么此刻会出现在这里。

“嫂夫人真是体恤下人。”柳无风笑着拱手施礼。

“让无风公子见笑了。”曾语柔低眉一笑,屈膝回礼。

“只是嫂夫人对她们这么好,她们也未必会领你的情。这是人的劣根性呢。”柳无风望着那两个身影,兀自说道。

“我也并不要她们领我的情啊。”她低声说。

“哦?此话怎讲呢。”柳无风背着斜阳坐下,虽然他表面上是被桌上的残局吸引,但曾语柔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的眼中。“她们卖身到府里为奴为婢,服侍主人是应当应分的,无论身世多么凄凉,也总要面对现实。所以,我并不同情她们。只是觉得有些于心不忍罢了,绝不曾想过用一盘吃食来收买她们。我对她们无所求,自然不会在意她们是不是领我的情。让她们自己去玩闹,也只不过宽了我一个人的心。仅此而已。”曾语柔柔语款款不吭不卑,语罢时手把红泥壶,为他斟了一杯茶,含笑道:“无风公子,请用茶。”

柳无风被她这番话说的有些愣神。她递过茶杯的时候,他仍然怔怔的看着她。昔日御风亭相遇,他只觉得她柔婉动人,却没有想到她竟是如此蕙质兰心。暗道一声:林兄真是好福气。

“无风公子。”曾语柔轻唤一声。

柳无风连忙接过她递来的茶杯,囫囵的饮下,尴尬地说:“这局棋黑子已稳操胜券,白子若想反败为胜恐怕要壮士断腕,棋走偏锋了。”

“哦?”曾语柔好奇的凑上去,这局棋她反复研究许久,却怎么也找不出白子的生路。“久闻无风公子棋艺精湛,不知道可否点化一二。”

“嫂夫人客气了。不如嫂夫人执黑子,我执白子,将这盘残局下完?”柳无风邀请道。

“好啊。”曾语柔与他对面坐下,执黑棋先行落子。

这一局棋足足下了两个时辰,直至日暮西山才见输赢。

看着柳无风落下最后一子,曾语柔已经心悦诚服。连声说道:“无风公子的棋艺真是高明之至,令人好生佩服。”

“嫂夫人过奖了。”柳无风笑道。

“是无风你太过谦虚了。”曾语柔不自觉地在对他的称呼里削去了“公子”二字。

柳无风一边拾着棋子,一边闲谈似的问:“嫂夫人今天怎么没有去广寒楼呢?难道是林兄不愿意嫂夫人抛头露面?”

“是我自己怕吵闹,所以……”这么一说,让曾语柔有些不好意思,岔开话题反问:“无风,你怎么没有去广寒楼呢?你既然是无风山庄的少主,应该有很多朋友要应酬应酬吧?难道你也是怕吵闹么?”

“没错。没错。我是很怕吵闹的。与其同那些人喝酒,不如与嫂夫人下棋来得有趣。”柳无风汗颜一笑。他怎么会告诉她,他是为了躲避自己老爹,所以连广寒楼的门槛都没踩到就折返回来了。

曾语柔轻笑一声,微微摇了摇头。

“嫂夫人喜欢下棋吗?”他问。

“嗯。觉得有趣。”

“我还以为是因为林兄喜欢,所以嫂夫人也喜欢。”他打趣道。

曾语柔淡笑不语。或许,被他说中了心事,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虽然她原本就觉得下棋十分有趣,可是也未尝不是因为夫君喜欢,所以爱屋及乌的缘故。

柳无风不知该笑该叹。不消细问,就知道眼前的女子对林兄用情很深。让他看在眼里,却有些替她抱不平了。只是人家夫妻的情分,他这个外人不好多言罢了。原本想要套她些内情的话,也都统统咽回肚里。也许是一点惺惺相惜之意,让他觉得多言追问是一种唐突佳人的鲁莽行径了。

“在你眼中,宵……林庄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曾语柔垂首问道。

柳无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思忖了了片刻,说:“是一个视知己如陌路的人。”

“视知己如陌路?”她兀自重复。这一句话看似简单,听起来却是意味深长。而其中深意,又让她似懂非懂。一个视知己如陌路的人,视仇敌又如何呢?她看着柳无风暗恼的神色,想必就算问他,他也未必说的清楚。人心难测啊。她唇上勾起一抹淡笑。

柳无风暗骂自己愚蠢。明明是来套她话的,却反被她套出了心思。但人就是这么奇怪,有些掏心的真话,任是不投契的人怎么威逼利诱,他就是倔犟的不肯吐露半句。而如果是对了心的人,不消索讨,他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和盘托出。他放下手里的棋子,正色道:“我与林兄也算是相交莫逆。但对我来说,他至今仍然是一个谜。一个深不可测的谜。让我这个做兄弟的想关心他都不能呢。”

“一个谜?”曾语柔也搁下了手中的棋子,看他的眼睛,并不像是在说笑。

“一个从不提及自己过去的人,一个没有亲人的人,一个连朋友都防范甚深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不是一个谜呢?有时候我会忍不住去猜,莫非林兄他幼年有什么不同寻常的遭遇?或者是失去了记忆?还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隐忧?或许因为我并不是个可以谈心的人吧。所以对林兄扑朔迷离的过去,抱有一定程度的执著。”柳无风自嘲的说。

曾语柔的心突突乱跳。垂眸敛目,银牙暗咬。一时心思混乱,让她不由轻轻皱起眉头。成亲以来,她从没有认真想过,之前的往事对夫君究竟意味着什么。也曾暗自揣测过,他不计前嫌的接纳她,已经说明了一切。即便心头隐隐的感觉到一种不安的情绪在作乱,她也佯装不知,索性逃避了事。因为她不想也不愿意怀疑,现在美如梦境的生活是一个七彩的泡沫。不,她有什么理由怀疑呢。就是因为世人有仇必报的定律吗?就凭这一点,她就要对他的怜爱产生怀疑吗?毕竟仇恨之心是来自她的揣测,而他对她的宠爱却是真真切切的。她怎么可以怀疑他呢,他们是夫妻啊。

柳无风暗叹一声。看着曾语柔紧皱的眉头,就知道十有八九是被他说中了。她并不是不知情,那么,这到底是一段什么样的心结呢?他又突然不想知道了。

他继续说道:“但是林兄为人是极好的。他的侠义让江湖多了一股凛然的正气,许多邪魔歪风得以扶正,都少不了林兄的功劳呢。不过他不会居功自傲罢了,不然也不会仅仅是一个寒天山庄的庄主,就算是一派掌门统领一方也未尝不能遂愿。”

曾语柔勉强地一笑。原来她的夫君竟然比传说中的还要厉害。她该欢喜,还是该担忧呢?心事重重,却无法细说。扬起纤纤玉指轻柔拂过额角,一阵头疼让她无法再想下去。

“下了半日的棋,想必嫂夫人是累了,不如先行回去休息。”柳无风建议道。

“那妾身先行告退,无风公子请自便。”曾语柔站起来,福了一福,语气又恢复到先前的客气有礼。

柳无风捻起一枚棋子,在骨掌中随心把玩。“呛”的一声,落在棋盘上纵横交错的黑点上,如同他平常下棋的开局一样,这颗星的位置是他的起手一招。但他心中所想的这局棋上,却没有他的位置。观棋不语真君子,见死不救是小人。他到底该做个君子,还是该做个小人呢?为难。真是令人为难啊。

斜阳清风,白衣淡袖,他若有所思的沉吟良久之后,抑郁的吐出两个字——“死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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