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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手捏着鼻子,李祥云一边苦坐,一边抬眼望着草棚顶,渐渐倒也不觉得异味难以忍受了。
不错,此时的她,正经历着人生中必不可少、最频繁、最重大的事情之一——
出恭。
此时此刻,怕是与“风雅”二字毫无半点关系。然而她却无端地想到了一个很重大的问题:什么样的汉子,才是值得女人青睐的好男人?
就算不能像父皇那样贵为天子、掌握天下黎民生计,就算不能像皇长兄一样文韬武略、掌握文武半边天,也该有个一技傍身:或者像朝中将领一般驰骋沙场、万军中取敌将首级,或者像庙堂文官一样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要么善文,要么擅武。总该有那么一点过人之处,才算是男子汉嘛。可是,那个家伙,说起文来,读得最多的全是经书道学;说起武来,只有贴贴符咒、洒洒狗血的捉鬼功夫。这么一算计下来,怎么看都是没半点好处。
但那家伙,怎么让她偏偏就移不开眼了?!
“喂!你倒是掉进坑里了么?!”
正当李祥云捏着鼻子、一边进行着民生大计、一边努力冥思苦想的时候,就听一墙之隔的门外,熟悉的声音气急败坏般地响了起来。
唉,如果说嘴坏也算是长处的话,这个姓杨的家伙,倒是能排上一个名次了。李祥云无奈地叹了口气,一手提着裤子,大声地应道:“马上就好,你再等等。”
此时,抱着双手站在茅房外的杨瑞,正屏息以待。也不能怪他一肚子不耐烦,要知道,在茅房外等人出恭的时候,要忍受着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光说那“香飘万里”就是对于人之耐力的一种巨大考验。
当夜,杨瑞背着李祥云连夜赶回浮云观,山路不平,再加上负重赶了这么远的路,差点没让他把腿给跑断咯,几次在台阶上跌跌爬爬,幸好没有摔将下去。而那李祥云倒好,因为药物的作用,腿部麻痹,疼是感觉不到了,于是竟然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趴在他肩上睡着了,气得他几次怒道“看我不把你摔下去!”之类的话来,可终究是没有动手。
杨瑞就是这种人,嘴上说着“关我什么事”、“我才不干”之类的狠话,可是到最后还是会不情不愿地去做的那种家伙。就比如在老观主为李祥云用药和符咒治疗毒疮的这段时间,行动不便的她半句话还没说,就招来他狠狠的一句:“我管你活人给尿憋死!”
就在她对这句话半晌摸不着头脑、直发愣的时候,就见那人背对着她蹲下。错愕地望着那熟悉熟悉的瘦削肩膀,就在她还未想得明白的时候,就见那家伙转了头,用那双凌厉的眼斜她,“还愣着干吗?!还不上来?”
当那瘦削而熟悉的肩部线条于自己面前,李祥云却在刹那间傻了眼,“啊?!”
这样迟钝的反应让杨瑞产生了严重的挫败感:这女人,难道硬逼着他将话挑明了么?将头别向一边,他别开了眼去不看她,“难道你就没有‘三急’么?”
“急什么?有什么要紧事情么?”绝对不是李祥云装傻,而实在是完全没往那个方向去思考。就算以前还是吃香喝辣的公主的那会儿,也不会有人主动问她要不要解决民生大计这样的问题,更何况还是一个男人,而且是这个平日看上去颇不待见任人的家伙。
“……”显然,杨瑞那点本就不多的耐心,此时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这女人,他原本还担心,她如今腿脚不方便,又不好意思开口要求,所以只有憋着忍着。可当下这么一看,她根本是完全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啊——倒显得是他积极了。
这一想,杨瑞顿时恼羞成怒,立刻直起身来,“如厕,出恭,上茅房,你懂不懂?!”
“哦,懂了。”李祥云怔怔地望着他,点了点头。
“那你到底还要不要去?”他黑着一张脸问她。
引得她连连点头,并且探出手去拉住他的道袍,冲着他咧开了嘴角,不好意思地笑道:“要去,当然要去!”正这么说着,她突然垮下一张脸来,“你早先不说我还没感觉。可你这么一提,我就觉得……急,果然是很急啊……”
“……”杨瑞当下没了言语。这家伙,真不知说她是直肠子的好,还是直说脑袋缺一窍的好。怎地说风就是雨了?虽然心里有着诸如此类的抱怨,虽然他依旧黑着一张脸阴沉得吓人,但他还是转了身子蹲了下去,没好气地道:“还不上来?”
“好啊。”她笑眯眯地答道,想也不想地趴上那脊背。
那晚,当他背着她汗流浃背地赶路爬山,感激之余,她还有着微微的羞赧。然而这一次,当真是“一回生二回熟”,她想也不想地就趴了上去。或许这就是心情的转变了吧。因为,她已决定,抓紧不放!
杨瑞背后自然是没长眼睛的,所以他也就看不见身后人那贼兮兮的笑容,摆明了一脸“赖定了”的表情。
如此这般,杨瑞不得不站在茅房外面,捏着鼻子以远远眺望藏经楼的檐角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看那天色蔚蓝,看那阳光和煦,看那老樟树的叶片显得分外青翠。如此景致是多么如诗如画,还伴随着清风阵阵拂过鬓角,同时也带来“暗香”浮动,无孔不入——而首当其冲的那个孔,就是杨瑞鼻下两点。
所以,虽然面前的景致是如此风雅,虽然周围环境是如此平静安宁,但是那个在茅房外候了大半晌的人,终究还是忍无可忍地再次大吼出声:“你是掉进去了么?!还不出来?!”
“哎呀,快了,马上就好。”隔着一扇茅草门,门内的声音却显得不怎么有诚意的样子,“别急啦,真把我咒得掉进去,到时候倒霉的还是你,把我从里面打捞出来啊。”
“我管你那么多?!”他毫不给面子地立刻否定,“你淹死在里面也不关我事!”
李祥云也不生气,望着面前的茅草门,只是发笑。想想就知道,门外的他一定是黑着一张脸,好似别人欠了他债似的。
其实嘛,杨瑞那个家伙,除了长得太瘦整个一竹竿外,其他五官什么的,也算是人模人样。可偏偏是个牛脾气,三句话说不来就开始摆脸,一张嘴更是不留口德。若以前在皇宫里,就算她是个有“祥瑞命”的主儿,也好歹有个名正言顺货真价实的公主身份,哪儿容得下别人损她?!可来到了这儿,还没睁眼就给这姓杨的骂了个狗血淋头,平日里更是损得厉害,但她,竟然是不生气的。
因为,她知道,门外那个嘴巴缺德的家伙,却是个属鸭子的个性。就算煮得熟了,嘴也还是硬的。但是,他心窝子里面,柔软得紧呢。
正当李祥云在茅厕里对某人的性格问题做出评断的同时,作为被品评对象的杨瑞,等得急了,甩了袖子就要奔走。可刚走了几步,脚步却又停了下来。脚尖在地上点了点,无意识地拨动脚下的泥土。可最终,还是恨恨地一跺脚,快步走到樟树下,站定。
虽然那女人拖拉又麻烦,可毕竟毒疮的事情也与他有关。若不是当日他捉鬼之时,让那妖孽脱逃,又怎么会撞到路过的她身上?!而她这近三个多月一直住在道观中,他却未看出什么端倪,要怪只怪他学艺不精。
这么一想,虽仍有不耐烦,但杨瑞终究还是站定在樟树之下等着。
而当李祥云单脚跳出茅房的时候,看见的,正是他面无表情、死瞪着樟树的样子。
“杨兄,请问您这是……”她明知故问,故作无辜。
“看、风、景。”他并没有转过头来,一字一顿咬牙道。
“果然是好风景,有色有‘香’。”李祥云抚掌笑道。
他转过身来,瞪她,“拉倒的‘香味’!你是久坐茅坑不嫌臭了,没把我在这儿熏死!”
“哎呀呀,”她故作大惊失色状,“杨兄,身为一心向道、以成为道士为目标的兴修人,你说话怎可如此粗俗?难道那些个道经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面对笑盈盈的她,杨瑞沉着脸,吸了一口气后,缓缓开了口:“想来文的,无妨。劣者这里所见风景,自是不能和道友你所见相提并论。想必在那小小门内,必是别有洞天,色香味俱全吧?”
一番话下来,顿时让李祥云白了一张脸,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指着他道:“杨瑞,你说得好恶心。”
“彼此彼此,也不想想是你恶心我在前,”他作势拱了拱手后,单方面结束了这场毫无意义的斗口,“你倒是走不走?”
“哦。”一边应声,一边单脚跳过来,直向他那趴得越来越顺手的肩膀,起跳——
“喂,肥婆,你该减重了!你是打算压死我么?!”一边使劲站起,他一边偏了头去,斥道。
“喂,竹竿,你该增重了!难道你想被我压死么?”她立即不客气地回敬。
也许,这家伙不擅文,不会武;也许,这家伙注定了成不了王侯,当不了将相;也许,这家伙不曾壮硕魁梧男子气概十足,不曾温文儒雅翩翩佳公子般风雅;也许,这家伙缺点一大堆,特别是那张嘴全无口德惹人生厌……
但是——
世上又有几个男人,会在她生病之时,主动背她来上茅房呢?
李祥云偷笑:她,捡到了宝。
不知该不该庆幸是专业对口的好处,这毒疮虽是要人命的玩意儿,但因为杨瑞的及时施药,再加上回到浮云观还有老观主坐镇,这毒疮总算是压制住了。洗去了晦气物,那块烂乎乎的疮口不再扩大,也不像之前那样针扎得疼了。剩下的,就是纯粹医术上的问题了,用药物辅助那块伤口慢慢恢复,肌肉生长愈合。
“会不会留下疤啊?这么黑乎乎的一大块……”在上药的时候,望着右小腿上那一块惨不忍睹的地方,李祥云敛起了眉头,不无担心地道。
坐在一边观察她复原状况的杨瑞,一边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一边斜了眼瞥她,“要疤还是要命,你选。”
“这么说,这疤真的去不掉了?”她顿时傻了眼,伸手去戳,可还没碰到伤口,就被他一巴掌猛拍下去。
“你要想它一直这样,那就尽管戳好了。”
自知理亏,李祥云只有捧着被拍红的爪子,一边吹着气一边哀怨地道:“这么大的疤,会嫁不出去啦!”
杨瑞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沉下脸来,“说什么鬼话?!你是修行人,应以入道为目标,理当潜心修行,想什么糊涂心思呢?”“就算当了道姑也可以还俗的啊,而且我又没说一定要入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听见他不屑的语气,她立刻反驳道。事实上,她不仅打算自己不入道,还有计划要让这个家伙放弃入道呢!
不过嘛,这个家伙是个相当死脑筋的家伙,可能不那么容易处理啊。不知道能不能把他直接敲昏了拖下山去,这样还比较省心省力。
这番考量与心声,杨瑞当然是听不见的。只是那一句关于“道姑还俗”的说法,让他冷笑一声,“既然心不诚,何来修道?!道观可不是你们藏污纳垢的地方!”
见他脸色阴沉,好似动怒的样子,李祥云愣了一愣,怔怔地问道:“什么‘藏污纳垢’?什么‘你们’?你这么激动做什么?”“难道不是么?”他冷冷地瞥她一眼,“你们唐朝皇室,竟把道观当做风月之地。当年,唐太宗的才人武氏,在太宗死后被赐修行于道观,可之后却与太宗之子唐高宗私通。而后,还有唐玄宗垂涎儿媳美色,赐其入道观修行,以暗度陈仓之计,将之纳入宫中。你们当道观是什么?为你们大开方便之门么?”
“那个……高宗?!你说的可是父皇?!可是,为什么你说的,我都从来没有听说过?”李祥云呆呆地问了句,随即明白过来,“啪”地一拍手,“我明白了。这是我离开之后的事情。在我那时候,什么玄宗都还没出生呢!你快给我说说,后来的大唐有着怎样的故事?”
眼见她一脸期待,又拗不过她那纠缠功夫,杨瑞只得充当起了说书人,从高宗之后的故事,一直说到了哀帝,到五代前期,也粗粗地提到了宋朝的建立,几乎说了整本的《唐史》。
然而,这位说书人显然不讨听众的欢心。这一番唇舌耗费下来,非但没得到一口茶打赏,反而是某人拍了桌子。
“杨瑞,你很过分啊!为什么一说到你们宋朝,你的口气就歌功颂德似的。而说我们大唐,你就诸多批判,百事看不顺眼?”
“那是自然,大宋居民安居乐业,生活井井有条。而看你们唐朝,开放无度,有碍风化。”
杨瑞的这番评论,显然刺激到了某位前大唐公主。
“胡说!什么叫‘开放无度’?那明明就是天下大同。什么‘有碍风化’?那是你们太死脑筋,太保守教条!说到安居乐业,大唐难道就不是了吗?处处歌舞升平,一派富饶繁盛景象。”
杨瑞冷笑道:“歌舞升平?那是********吧。大唐沉迷酒色,日渐委靡,就是这种恶习,才导致了一个杨玉环认贼作子。这般纵情声色,不守规矩,难怪给蛮子一搅和,就走了下坡路。”
“喂,你说的那什么‘安史之乱’,又不是杨玉环一个人造成的!为什么你们倒把责任都推在一个弱女子的身上?!她也不过是追求一份真感情而已,何罪之有?”李祥云大声申辩。
“无罪?有违伦常那是无罪?!祸国殃民那是无罪?!如此不守规矩之女子,难怪会不得善终……”
“啪——”杨瑞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李祥云猛拍桌子的声音打断。
“何谓‘规矩’?就像我最初来到这里,所见的,都是女子个个低头垂首,跟随于男子身后行走,这就叫做‘规矩’?!是,如果按你这么说,大唐是没有什么所谓‘规矩’的。因为在我们那里,巾帼不让须眉,男子女子,同样可抛头露面!而这里,你口中所谓安居乐业的宋朝,都是让女子臣服于男子,这就是规矩了?!”
“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不等杨瑞开口接话,她接着说道,“只是身穿我们那里的衣裳,就被你认做是风尘女子。就因为我身形丰腴,就被你说成是肥婆。这些都不要紧,我了解,站在你的角度,你并没有说错。但同时,站在我自己的角度,我也没错!我不会去迎合你们的眼光而减重,也不会垂首遵照所谓的规矩。因为我是大唐女子,更是大唐公主,我有我的自尊,我爱我们那儿的生活,不会因落入任何地方而改变!”
面对义正严辞仿若许下誓言一般的李祥云,杨瑞不禁有些发愣。
从来没有见过她这般激动的模样。她总是笑眯眯的,笑盈盈地望着他,几乎让他忘却了,她并非这个时代的人,她在这里,也会有着各样的不适应。只不过,她从不曾说出口罢了……
“我……”一番宣言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李祥云颓然地坐下,慢慢垂了脑袋。眼望着面前杯中那浮动的碧绿叶片,茶中冉冉上升的热气,熏得她迷了眼,“我……我不喜欢这里,我想大唐,我想回家……”
来到这里四个月了,李祥云却是第一次将这句话说出口。
缓缓地抬了眼,在一片扭曲的水光中,她看见那个瘦削身影慢慢走出了门外,反手关上了门。“吱呀”的一声后,一切归于寂静。
她努力牵动了嘴角,勾勒出一抹难看的无奈的笑。
原以为,自己捡到了宝。可她忘记了,他们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上天虽用异能将他们兜在了一起,但却又用“时代背景”和“思想观念”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不可见更不可逾越的鸿沟。
这样的他,与她观念差异巨大的他,会是她一辈子的良人么?
他,从小在道观长大,一心想要修行成为道士,本就清心寡欲从不想红尘之事。而且又生在宋朝,观念保守。
而她,才不想什么修道,想的不是成仙,而是找到一个可以共度一生的良人。观念开放,看不惯这里的约束。
这样的她,不习惯这里的生活,想回到大唐,会因为这个人的存在,完全断绝自己回家的念头么?
慢慢抬起手来,轻轻抚过右手腕上的祥云结。面对丝丝纠缠的蓝色丝线,李祥云浅浅地苦笑。
“既然你能将我送来,就请带我回去吧!江儿说你能带来幸福和美满,可是我的美满,并不在这里啊……”
然而,李祥云的郁闷和哀怨并没有持续太久。第二天晚饭后,杨瑞依旧是照例来看她上药,察看疮口愈合的情况。二人一直没言语,至到擦药完毕,他突然开口:“准备一下,我们出门。”
“啊?”她自然是没想到的,傻傻地应了一声,抬眼不解地望他。
他别开了脸,盯着桌面,仿佛那里有奇异的花纹一样。他淡淡地道:“去看花灯。”
“哈?!”不能怪李祥云一时半会接受不了这答案。实在是那个平日里对什么娱乐活动一向嗤之以鼻、一副“潜心修道早日成为正牌道士乃至将来修行成仙”的样子的杨瑞,与建议她看花灯这样的行为,实在是没办法联系到一起。正在她还处于发怔状态的时候,就见他转过身来,咬着牙,瞪她。
“到底去不去?你倒是吱一声啊!”
阴沉的脸,这番表情是某人恼羞成怒的前兆。别说是看花灯,就算让她去看狮子,也只得应了。于是,李祥云很识时务、很理智地发出了短暂的声响:“吱——”
“……”这个回答显然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你做什么?装耗子么?”
“明明是你叫我吱一声的啊……”
无辜的回答,让杨瑞陷入了片刻的呆滞。随即,他不满地撇了撇嘴角,可还是相当自觉地在她面前,蹲下。
她趴上他的肩膀,轻轻唤他:“杨瑞。”
“嗯?”他淡淡地应声。
“那个,”她停顿了一下,狡猾的笑容浮上唇角,“麻烦你,带我去趟茅房先。”
“……”再度无言的他,虽摆出一副不情不愿的臭脸,可脚步却并未停下。
天色微暗,一路任由他背着下山,到山下镇子还有远远的一段距离。夜晚的风清清凉凉,微微有些寒意。下意识地趴得紧些,却又不断对自己说,不可多贪。这一路,倒成了李祥云心内矛盾挣扎、斗争不休的过程。待到回过神来,便已看见点点昏黄灯火,点缀在镇中。
“花灯呢?”她刚想这么问出口,就见镇东角那儿,亮起了点点星火。李祥云不禁心下微喜:以往虽然不是没见过花灯,但宫中不似民间,玩耍游戏也要保持风范,不可过度喧哗,因此自然难以玩得尽兴。传说中,民间那种熙熙攘攘的花灯会,今日终于可以亲见,倒要看看那究竟是怎样一幅热闹的光景!
“毕竟是小镇,能热闹到哪里去?别抱太大希望。”
杨瑞顿时泼了一盆冷水下来。可这非但没有让她失了兴趣,反而让她震惊不已:他怎知她是怎么想的?!
她微微偏了头去,看他的侧脸。抿着唇,面无表情的他,步子却迈得更快了些,直向镇东那儿奔去。
小道两边的铺子,拉起了绳挂起了灯。原本稀稀拉拉的灯火,逐渐连成了一片。少有李祥云往常惯见的宫灯,都是些造型各异的荷花、兔子、金鱼儿。原本不大的巷子,给那一盏盏摇曳的光照得亮堂。
孩子们拎了一盏兔子或小狗,吵吵嚷嚷地跑闹开去。年轻的女子们往往拎了蝴蝶或荷花,迈着小碎步,灯火随着婀娜的身姿轻轻摆动。平日里一到入夜就显得寂寥的街巷,如今却满是笑语欢声,小贩子们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今儿个是什么日子?”李祥云忍不住开口问道。
回答她的是一张尴尬面容,“初七。”杨瑞微微别开脸去,满脸的不自在。见她面色仍有疑惑,只好开口解释道,“初七,是女子们乞巧的日子,也常挂上花灯,供她们游玩嬉闹。”
“哦,原来如此。”恍然地点了点头,她一边东张西望。果然街上女子孩童居多,少有男子。只有几个镇里当差的衙役,踱步而过,巡视四周。看到他们则瞥来奇异和打量的目光。
李祥云这才想到,杨瑞本就是个又高又瘦的显眼竹竿,又穿着一身道袍走在女子之中,更显得扎眼了。更离谱的是,他背上还有一个她,无怪乎过往路人都以奇怪的眼神打量他们了。
这么一想,她“扑哧”一声笑出来,引得他没好气地回头怒瞪,“你又疯笑什么?还怕不够惹眼是不?!”
“哈,我只是在想,”李祥云故用无辜的眼神望他,可话语却是十足的无良,“如果我此时大呼‘非礼’、‘救命’,会不会有人以为你是拐骗良家妇女?”
“……”片刻的无言,杨瑞的身形顿时僵硬。好半晌,他才冷冷地“哼”出一声来,头也不回地冷笑道:“你见过有这么好心的贼人么?再说了,拐卖你?!就你这模样身板,能值几个钱?!”
“喂喂,”她不满道,“好歹我也喊你一声‘杨兄’,你不至于说话这么损,这么不给面子吧?”
“哼,你第一天认识我么?再说了,你又何时给过我面子了?”他微偏了头,斜眼瞥她。
刚想反驳两句、继续斗口,可当她无意中瞥见他的侧脸,汗珠随着鬓角滑下,便不由地停了口。下意识地,她想抬起手为他拭去额角的汗渍,可刚挪动了半分,却又僵硬在那里。
面前这个微汗的家伙,背着她走下长长的山路,穿梭在川流的人群间,哪怕周围人投来各种猜疑的目光。若在两天之前,她定会无所顾忌地为他拭汗。可在如今,她却只能告诫自己,即使如今同途,或许将来也终是殊归。不同朝代的人,不同的观念,怎么就这样走到了一起?!是她痴傻,偏偏喜欢上了,才意识到,二人并非生于相同的环境,终是差别……
“你们长安,可有这样的花灯会?”
正当李祥云处于神游之际,杨瑞突然开了口,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嗯,有的。”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应声道。
“怎可能?”这个答案似乎让他大为震惊,“我明明查了典籍资料,你们那时候,夜晚都有宵禁,不可走出坊间,怎么会有花灯会?”
“是有宵禁没错,”她向他解释道,“一旦过了时辰,每个里坊都要封上门,只准坊内通行生活,不能上大道夜游的。所以,整城的花灯会自然是没有的,但是小区域的花灯会可以在坊间进行啊。说到这个,你怎么会突然对花灯感兴趣了?”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面有得色地道:“在这里,是没有宵禁的。就算到了夜晚,也可以在大道上溜达,茶楼酒肆也会开放。还有整城的花灯会,只要你想看,每到初七都能看见。”
“啊?”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起这等奇奇怪怪丝毫没联系的话来,李祥云只是怔怔地望着他,以眼神向他索要一个解释。
“我是说,咳,”轻轻咳嗽了一下,“也许你们大唐很好,可是你看,这里没有宵禁,到了晚上你也可以出来溜达,可以看花灯。所以,既来之,则安之吧。”
“……”李祥云没有说话,只是傻傻地望着他——这个男人,难道就是为了让她不想家,为了让她接受这里,才背着她走了这么久的山路,大老远地背她来看花灯么?
见她表情呆滞,一直不吭声,杨瑞急急道:“我不是想让你承认大宋比大唐好,我知道你生在那里,自然是习惯那里的生活。只是,现在的情况,你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去,既然这样,与其满是抱怨,不如发觉这里的好,住得就会习惯些了。”
其实并不需要他这番解释,她怎会不明白他是什么心思?因为,昨日的她说过,她讨厌这里,她想回家,想回大唐,所以,他才带她来看花灯,告诉她,这里也有好处……
忽然之间,李祥云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化开。什么时代啦,什么背景啦,什么观念啦,一下子都远远地飞了开去,只有眼前这个背着自己穿梭在人群中的男人,是靠得如此近。
“喂,”微微勾勒了唇角,她浅浅地笑了开来,“什么叫‘承认大宋比大唐好’?这个说法,你很占便宜啊。”
若是在平时,他一定会以“事实如此”这样的说辞加以反驳。然而这一次,他却难得地选择了岔开话题:“可要去看灯猜灯谜?”
“不了,”她轻轻摇了摇头,伸手用袖口为他拭去额角的汗水,一边笑着道,“我们去塘边的亭子那儿,歇会儿吧。”
“半步路都没走,你还觉得累?当真是猪精转世。”他撇了撇嘴,冷哼一声道。
她又没说是自己累。这句话李祥云并没有说出口,她也不反驳,只是由他背着走向塘边,浅浅地笑。反正这家伙的嘴巴欠刷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早也就习惯了。
夜晚的风轻轻吹过,带动他的鬓角飞扬,挠在了她的脸上。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抓住那一缕黑发,在手中把玩。这个动作理所当然地引来他的斥责:“放手!你做什么?又不是三岁的孩童,手里不抓点东西就不自在么?”
“喂,我是在帮你啊,”她干脆睁眼说瞎话,免得招骂,“我是看见有白头发,所以帮你拔一拔。”
这个回答引来他的斜眼,“不许拔!没听说过‘拔一根长七根’么?”
“我知道啊,当然有听说过。”她笑眯眯地道,拿发丝挠他的脸,“所以我才要多拔几根。到时候一头白发飘飘,鹤发童颜,多像仙人啊!到时候你还得感谢我呢,提早帮你在表相上达到得道成仙的效果。”
回头瞪了她一眼,杨瑞径直走进亭中,蹲下让她坐在石凳上,随后直起了身,舒展了下关节,方才坐定。他的动作引来她的轻笑。
“杨兄,说起来你还得感谢我呢。”
“感谢你尽给我添乱么?”他瞥她一眼,冷冷回应。
“此话差矣,”她笑眯眯地开始胡扯,“想当初,我初见杨兄之时,杨兄还是一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文士。可这段时间下来,你看,负重走了这么远的山路都不见喘的。作为训练道具的我,绝对功不可没啊。”
“哼,这么说,我倒是还要谢谢你了?”他冷笑道。
“没错没错,”她大力地点了点头,继而向他伸出手来,笑道,“看在这些一个月来,我这么配合你锻炼的分上,要盏花灯应该不为过吧?”
“你倒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他板起面孔,训斥道,“身为修道之人,理当潜心修行,无欲无求。你贪这贪那,如何修心养性?”
“别再念啦!”她立刻伸出双手抱头,哀怨地望他,“杨兄,我知道你从小生在道观,一心想要成为道士,很有职业精神,但能不能拜托你不要每天都这么念叨一遍。再说了,你也知道,我的个性,明明就不是修行的人嘛。”
“不修行你来道观干吗?骗吃骗喝么?”他毫不留情一针见血地指出事实,让她无言以对,只有“呵呵”傻笑打算蒙混过关,打着哈哈混过去。
见她那丝毫没有悔改意思的傻笑面孔,杨瑞摇头叹了口气,随即起身,踱步出了亭子。李祥云倒也不担心他就这么丢下她跑路,只是望着他的背影,淡淡地笑。
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后,便见他提了一盏荷花灯走了回来。花灯的灿烂夺目,正映着他那张阴沉的臭脸,引得她浅浅地勾勒了唇角。
这家伙,就是那种不情不愿板着一张脸,然后叫嚣着“我管你?!”,可是最终,却还是会去做的男人。
顶着一张仿佛别人欠了他几百两的表情,她也不在乎,只是单脚跳过,从他手中接过那盏荷花灯。灯烛被风吹得有些摇曳,她连忙用手护住,随即坐上了亭子的木栏杆,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伸手想将它放入水中。
“你做什么?!”他一把将她从栏杆上拽了下来,“你又在疯癫个什么劲儿?!”
“放灯啊,这你都没听过?”她以一副“你也太孤陋寡闻了吧”的眼神望他。
“你倒是大方,你可知修道人应该衣食节俭?哪有你这么挥霍无度的?!”
他冷着一张脸,又开始教训起人来,引得她不禁好笑,“我知道你心疼嘛,才买的灯就被我放掉。可是你说,如果放灯能实现我的愿望,那岂不是很值?”
“修道也能实现人的愿望,怎不见你好好修行过?”他一边冷眼看她,一边伸手接过那盏花灯。一手搭在亭中红柱上,他向塘面探出手去,可嘴中还不忘念叨着,“放灯?!我看你能把你人整个都放到水里去。到时候就让你的腿泡到烂臭,一辈子都好不了。那时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这番言语,李祥云也不介意,只是浅笑着看他替她放灯的动作。晚风拂动他的鬓角,一缕青丝映衬上白色的道袍,手中荷花灯淡淡的光,为他清秀的面容上投下阴影。
从她得知他是专程带她来看花灯的那一刻起,她便明白了,面前这个背着自己走了漫长山路的男人,她是怎么也放不下的。
没错,他是古板,他是嘴坏。他与她并不生活在同样的环境中,他们的观念差异,在某些地方可以说是南辕北辙。而且,他是修道人,一心想有朝一日成为道士,在他的心里只有修行,没有她。这些,都是她明白的。
虽然理智告诉她,她与他有诸多不合适。可偏偏,她就是中了他的蛊,移也移不开眼。为了他一些小小关怀的动作,心里就会暖暖烘烘的。
她虽然不喜欢这里,她虽然想大唐,想回家,可是,她更不想没有面前的这个牛鼻子贼道……
“喂。”她轻轻唤他。
他未曾回头,只是应了一声。为了让荷花灯可以安稳地漂浮在水上,他尽量将身体压低,向塘面探去。
“你可知,我许下的,是什么愿望?”
“爱说不说,”他敛起眉,淡淡应道,“想说你自然会说,不想说你就住口。偏偏爱故弄玄虚,卖什么关子?!”
“我想说,”她呼了一口气,浅浅地笑开来,“杨瑞,你不要修道好不好?我不想你成为道士……”
“……”
他呆了一呆,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她继续道:“杨瑞,不要成为道士。因为我想嫁你,你娶我好不好?”
片刻的沉寂之后,只听“哗啦”一声响——那是某人僵硬了身形,惊吓得跌进了水塘里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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