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语文新课标必读-欧·亨利短篇小说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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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提线木偶(2)

她嘀嘀咕咕地离开后,医师走到钱德勒太太躺着的床边。她仍在沉睡;脉象比先前好一些了;额头除了挫伤发炎的地方以外也不烫了,稍稍有些湿润。没人打扰的话,她可以睡几小时。他找到房门钥匙,出来时随手把门锁上。

詹姆斯医师看看表。有半小时可以归他支配,因为那个老太婆去配药,半小时以内回不了家。他找来水罐和平底酒杯,打开医药包,取出一个盛着硝化甘油的小瓶——他的摆弄手摇曲柄钻的弟兄们把它简单地称作“油”。

他把淡黄色稠厚的液体倒了一滴在酒杯里,然后取出带银套的注射器,安好针头。他根据玻璃管上的刻度细心地抽了几次水,把那滴硝化甘油稀释成将近半酒杯的溶液。

那晚两小时前,詹姆斯医师用同一个针筒把未经稀释的液体注射到他在一个保险箱锁上钻出的窟窿里,一声低沉的爆炸毁坏了控制门闩的机械。现在他打算用同样的方法震撼一个人的主要机械——刺激他的心脏——目的都是为了钱。

同样的方法,但是外表不同。前者是鲁莽粗野,凭借原始动力的巨人,后者是奉承者,但用丝绒和花边掩饰了同样致命的手臂。因为医师用针筒细心地从酒杯里抽出的液体已经成了三硝酸甘油酯,这是医学中已知的最厉害的强心剂。二英两能毁坏一扇厚实的保险箱铁门,他现在要用一量滴的五十分之一来使一个活人的复杂机理永远静止。

但不是立即静止。这不符合他的要求。首先要迅速增加身体的活力,给每一个器官和功能以强有力的促进。心脏会勇敢地对致命的鞭策作出反应,静脉里的血液会更快地回到心脏。

詹姆斯医师很清楚,这种心脏病遇到过于强烈的刺激,就像挨了一颗来复枪子弹似的,结果是立即死亡。当血流量在窃贼“油”的作用下骤然增加,管腔本来不畅的动脉会迅速完全阻塞,生命之泉就停止流动了。

医师解开昏迷的钱德勒前胸的衣服,把针筒里的液体熟练地注射到心前区的肌肉里。他干两门行业都干净利落,注射完毕,便仔细擦干针头,把保持针头通畅的细铜丝重新穿好。

三分钟后,钱德勒睁开眼睛,开始说话了,声音虽然微弱,但还能辨清,他问抢救他的是谁。詹姆斯医师再一次解释他怎么会来这儿的。

“我妻子呢?”病人问道。

“她睡着了——由于过度疲劳和担忧。”医师说,“我不愿叫醒她,除非……”

“没有……必要。”钱德勒呼吸短促,说话时常间断,“为了我……去打扰她……她不会……领你情。”

詹姆斯医师拖了一把椅子到床前。时间不容浪费,要抓紧谈话。

“几分钟前,”他以另一门职业的低沉坦率的声调说,“你打算对我说些有关钱的事。

我不指望你对我推心置腹,但是我有责任劝告你,焦虑对你的恢复是不利的。假如你心里有什么事——我记得你提到过两万块钱的事——不妨说出来,可以减轻你的精神负担。”

钱德勒脑袋动不了,但他的眼珠转向说话人的方向。

“我说过……这笔钱……在哪里吗?”

“没有。”医师回答说,“我只不过从你模糊不清的话里推测到你十分关心它的安全。

如果钱在这个房间里……”

詹姆斯医师住口不说了。他是不是从病人揶揄的脸上看到一丝恍然大悟和起疑的神色?

他是不是显得有点儿迫不及待?他是不是说漏了嘴?钱德勒随后说的话使他恢复了自信。

“除了……那个……保险箱以外,”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还能……藏在哪里呢。”

他用眼光指点房间的一角,医师这才看到窗帘下端半遮着的一个铁制的小保险箱。

他站起身,抓住病人的手腕。他的脉搏宏大,但隔着不祥的间歇。

“抬起胳臂。”詹姆斯医师命令说。

“你知道……我动不了,大夫。”

医师快步走近通向过道的房门,打开门,听听外面有什么声音。一片静寂。他不再旁敲侧击,径直走到保险箱前面,打量了一下。那个保险箱式样古老,设计简单,只能防防手脚不干净的仆人。拿他的技术来说,这只能算是一件玩具,等于是稻草和硬纸板糊的玩意儿。

这笔钱可说是已经到手了。他能用夹钳拔出号码盘,钻透制栓,不到两分钟就打开保险箱门。换另一种办法,也许只要一分钟。

他跪在地上,耳朵贴着保险箱门,慢慢转动号码盘。不出他所料,锁门时只用了一个组合暗码。号码盘转动时,他敏锐的耳朵听到轻轻的喀哒一响;他利用暗码组合——把手松动了。他打开了保险箱门。

保险箱里一无所有——空空的铁格子里连一张废纸都看不见。

詹姆斯医师站起来,回到床前。

垂死的人额头汗涔涔的,但嘴角和眼睛露出嘲弄的冷笑。

“我这辈子……从没见过,”他吃力地说,“医药同……盗窃结合!你身兼双职……赚头不坏吧……亲爱的大夫?”

当时的情况十分尴尬,詹姆斯医师的精明强干从没有遇到过比这更严峻的考验。受害者的出了格的幽默感使他陷入既可笑又不安全的处境,但他仍然保持着尊严和清醒的头脑。他掏出表,等那人死去。

“你对……那笔钱……未免……过于猴急了。可是你……亲爱的大夫……根本奈何不了它。它很安全。十分安全。它全部……在赛马……赌注登记人手里。两万块……艾米的钱。

我拿去……赛马……输得精光。我是个败家子,贼先生……对不起……大夫,不过我输得光明正大。我可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不够格的坏蛋……大夫……对不起……贼先生。给受害者……对不起……给病人喝杯水……是不是违反……你们贼帮的……职业道德?”

詹姆斯医师替他倒了一杯水。他几乎不能吞咽。药物的反应一阵阵袭来,越来越强烈。

但他死到临头,还想狠狠地刺痛一下别人。

“赌徒……酒鬼……败家子……我全沾边,可是……医师兼窃贼!”

医师对他刻薄的讽刺只做了一个回答。他俯下身子,盯着钱德勒急剧凝滞的眼光,举手指着那个沉睡的女人的房间,姿势如此严厉而意味深长,以至那个衰竭的人用尽残剩的力量,半抬起头,想看个究竟。他什么也没看到,但听到了医师的冰冷的言语——他临终时听到的最后的声音:“到目前为止,我可从没有揍过女人。”

企图研究这种人是徒劳的。没有哪一门学问能对他们进行探讨。人们提到某些人时会说“他这也行,那也行”,他们就是这些人的后裔。我们只知道有这种人存在;只知道我们可以观察他们,议论他们的浅显的表现,正如孩子们观看并议论提线木偶戏一样。

然而,这两个人——一个是谋财害命的强盗和凶手,站在受害人面前;另一个虽然没有严重违法,但行为更其恶劣,令人嫌恶,他躺在受他迫害、侮辱和毒打的妻子的房屋里;一个是虎,另一个是狼,他们两人互相憎恨对方的卑劣;尽管大家罪恶昭著,却互相炫耀自己的行为准则(即使不谈荣誉准则)是无可指摘的。

詹姆斯医师的反驳肯定刺伤了对方剩余的羞耻心和男子气概,成了致命的一击。他脸上泛起一阵潮红——临终红斑;钱德勒停止了呼吸,几乎没有颤动,已经一命归天。

他刚咽气,黑老太婆配好药回来了。詹姆斯医师一手轻轻按着死者合上的眼皮,把结果告诉了她。她并不伤心,只带着遗传的、与抽象的死亡友好相处的态度,凄凉地、抽抽搭搭地抱怨说:“可不是吗!上帝自有安排。他会惩罚有罪的人,帮助落难的人。他现在该帮助我们了。辛迪买这瓶药,把最后一枚硬币都花了,结果药也没用上。”

“难道钱德勒太太没有钱吗?”詹姆斯医师问道。

“钱?先生,你知道艾米小姐为什么晕倒,为什么这么虚弱?是饿成这样的,先生。家里除了一些破饼干以外,三天没有吃的了。那个小天使几个月前就变卖了她的戒指和怀表。这座房子里的红地毯和漂亮家具全是租来的,催租的人凶极了。那个魔鬼——饶恕我,上帝—

—他已经在你手里遭到了报应——他把家产全败光了。”

医师的沉默使她越说越来劲。他从辛迪杂乱无章的独白中理出了一个古老的故事,其中交织着幻想、任性、灾难、残酷和傲慢。她喋喋不休的话语组成的模糊概貌中,有几幅比较清晰的画面:遥远南方的一个舒适的家庭;草率的,随即后悔的婚事;充满侮辱和虐待的不幸生活;女方最近得到一笔遗产带来了重振家业的希望;狼夺去了那笔钱,两个月不照面,在外面挥霍得精光;一天晚上喝得醉醺醺的又回来了。从一团乱麻似的故事里可以看到一条纯白的线索:黑老太婆的质朴、崇高和始终不渝的爱,不论任何艰难险阻,她都坚定不移地追随着女主人。

她终于住嘴时,医师问她家里有没有威士忌或者任何什么酒。老婆子说有,餐具柜里还有那条豺狼剩下的半瓶威士忌。

“照我刚才对你说的那样,倒些酒,兑些热水,打个鸡蛋在里面。把你的女主人叫醒,让她喝下去,然后告诉她家里出的事。”

十来分钟后,钱德勒太太由老辛迪搀扶着进来了。她睡了一会儿,喝了点儿热酒,看上去就不那么虚弱了。詹姆斯医师已经用床单盖好了床上的死人。

那位太太哀伤和半含惊恐的眼睛朝床上一瞥,向她保护人身边更挨近些。她的眼睛干而发亮。极度的痛苦使她的泪水已经涸竭。

詹姆斯医师站在桌边,他已穿好大衣,手里拿着帽子和医药包。他的神情镇定而安详——他的职业使他习惯了人类的痛苦。只有他那闪烁的棕色眼睛里流露出审慎的医师的同情。

他体贴简洁地说,由于时间太晚,请人帮忙肯定有困难,他可以亲自去找合适的人来料理后事。

“最后还有一件事,”医师指着打开的保险箱说,“钱德勒太太,你的丈夫最后知道自己不行了;他把保险箱的组合号码告诉了我,让我打开。如果你要使用,请记住号码是四十一。先朝右拧几圈,再朝左拧一圈,停在四十一这个数字上。他虽然知道自己即将去世,却不让我叫醒你。

他说他在保险箱里存了一笔数目不大的钱——也够你用来完成他最后的请求了。他请求你回你的老家去,以后日子好过一些的时候,请你原谅他对你犯下的种种罪愆。”

他指指桌子,桌上是一叠整整齐齐的钞票,钞票上面放着两摞金币。

“钱在那儿——如他所说——一共是八百三十元。请允许我留下我的名片,以后有我可以效劳之处,请吩咐。”

他在最后时刻居然顾念到她——并且想得很周到!来得太迟了!但是这个谎话在她认为已经成为一片灰烬和尘埃的地方扇旺了一个柔情的火花。她脱口碱道:“罗勃!罗勃!”转过身,扑在忠诚的仆人怀里,用泪水冲淡她的悲哀。在往后的年月里,凶手的假话像一颗小星星,在爱情的坟墓上空闪烁,给她慰藉,争取她的原谅,这本身就是一件好事。

黑老太婆把她搂在胸口,像哄小孩似的低声安慰她,她终于抬起头——但是医师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