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欧里庇得斯的作品比起索福克勒斯的作品来确实有很大的缺点,也不能因此说继起的诗人们就只摹仿这些缺点,以至导致悲剧的衰亡。但是如果欧里庇得斯的剧本也有很大的优点,有些甚至比索福克勒斯的作品更好,继起的诗人们为什么不努力摹仿这些优点呢?
为什么就不能至少和欧里庇得斯一样伟大呢?
不过在著名的三大悲剧家之后,没有出现过同样伟大的第四个、第五个,乃至第六个悲剧家,这个事实确实是不易说明的。我们可以有我们的揣测,多少可以接近真理。
人是一种简单的东西。不管他多么丰富多彩,多么深不可测,他所处情境的循环周期毕竟不久就要终结的。
如果当时的情况就像我们可怜的德国现在这样,莱辛写过两三种,我写过三四种,席勒写过五六种过得去的剧本,那么,当时希腊也很可能出现第四个、第五个,乃至第六个悲剧家。
但是希腊当时情况却不同,作品多得不可胜数,三大悲剧家每人都写过一百种或接近一百种的剧本。荷马史诗中的题材和希腊英雄传说大部分都已用过三四次了。当时存在的作品既然这样丰富,我认为人们不难理解,内容材料都要逐渐用完了,继三大悲剧家之后,任何诗人都看不到出路了。
他再写有什么用处呢!说到究竟,当时的剧本不是已经很够用了吗?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三人的那种深度的作品不是摆在那里,让人们听而又听都不感到腻味、不肯任其淹没吗?就连流传下来的他们的一些宏伟的断简残篇所显出的广度和深度,就已使我们这些可怜的欧洲人钻研了一百年之久,而且还要继续搞上几百年才行哩。”
1825年5月12日
(歌德谈他所受的影响,特别提到莫里哀)
歌德说:“关键在于我们要向他学习的作家须符合我们自己的性格。例如卡尔德隆尽管伟大,尽管我也很佩服他,对我却没有发生什么影响,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但是对于席勒,卡尔德隆就很危险,会把他引入歧途。很幸运,卡尔德隆到席勒去世之后才在德国为一般人所熟悉。卡尔德隆最大的长处在技巧和戏剧效果方面,而席勒则在意图上远为健康、严肃和雄伟,所以席勒如果在自己的长处方面有所损失,而在其他方面又没有学到卡尔德隆的长处,那就很可惜了。”
我们谈到莫里哀,歌德说,“莫里哀是很伟大的,我们每次重温他的作品,每次都重新感到惊讶。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他的喜剧作品跨到了悲剧界限边上,都写得很聪明,没有人有胆量去摹仿他。他的《悭吝人》使利欲消灭了父子之间的恩爱,是特别伟大的,带有高度悲剧性的。但是经过修改的德文译本却把原来的儿子改成一般亲属,就变得软弱无力,不成名堂了。他们不敢像莫里哀那样把利欲的真相揭露出来。但是一般产生悲剧效果的东西,除掉不可容忍的因素之外,还有什么呢?
我每年都要读几部莫里哀的作品,正如我经常要翻阅版刻的意大利大画师的作品一样。因为我们这些小人物不能把这类作品的伟大处铭刻在心里,所以需要经常温习,以便使原来的印象不断更新。
人们老是在谈独创性,但是什么才是独创性!我们一生下来,世界就开始对我们发生影响,而这种影响一直要发生下去,直到我们过完了这一生。除掉精力、气力和意志以外,还有什么可以叫做我们自己的呢?如果我能算一算我应归功于一切伟大的前辈和同辈的东西,此外剩下来的东西也就不多了。
不过在我们一生中,受到新的、重要的个人影响的那个时期绝不是无关要旨的。莱辛、温克尔曼和康德都比我年纪大,我早年受到前两人的影响,老年受到康德的影响,这个情况对我是很重要的。再说,席勒还很年轻、刚投身于他的最新的事业时,我已开始对世界感到厌倦了,同时,洪堡弟兄和史雷格尔弟兄都是在我的眼下登上台的。这个情况也非常重要,我从中获得了说不尽的益处。”
歌德谈了一些重要人物对他的影响之后,话题就转到他对别人的影响。我提起毕尔格尔,我看这方面似乎有问题,因为毕尔格尔的纯粹信任自然的才能似乎没有显示出歌德的影响。
歌德说:“毕尔格尔在才能方面和我有接近处,但是他的道德修养却植根于完全不同的土壤。一个人在修养进程中怎样开始,就会沿着那条线前进。一个在30岁时写出《希尼普斯夫人》那样的诗的人,显然有些偏离我所走的方向。由于他确实有很大的才能,他博得了一批他很能予以满足的观众,所以对于一个和他无关的同时代诗人有什么特点,他就不操心了。
一般说来,我们只向我们喜爱的人学习。正在成长的年轻的有才能的人对我有这种好感,但是和我同辈的人之中对我很少有这种好感。我数不出一个重要的人物,说他对我完全满意。人们就连对我的《维特》也进行挑剔,如果我把被指责的字句都勾销掉,全书就很难剩下一句了。不过这一切指责对我毫无害处,因为某些个人的主观判断,不管他们多么重要,毕竟由人民大众纠正过来了。谁不指望有成百万的读者,他就不应该写出一行文字来。
听众对于席勒和我谁最伟大这个问题争论了20年。其实有这么两个家伙让他们可以争论,他们倒应该感到庆幸。”
1825年6月11日
(诗人在特殊中表现一般;英、法对比)
……
接着我们谈到世界历史情况和诗的关系,在多大程度上某一国人民的历史比另一国人民的历史更有利于诗人。
歌德说:“诗人应该抓住特殊,如果其中有些健康的因素,他就会从这特殊中表现出一般。英国历史特殊,适宜于诗的表现方式,因为其中有些经常重现的善良的、健康的、因而是带有一般性的因素。法国历史却和诗不相宜,因为它只代表一个一去不复返的生活时代。
法国人民的文学,就其植根于这种时代来说,只表现出一种随时代消逝而变为陈旧的特殊。”
歌德后来又说,“现代法国文学还很难评判。德国的影响在法国正在酝酿中,我们要看到结果如何,还要过20年才行。”
接着我们谈到一些美学家费力对诗和诗人的本质下抽象的定义,达不到任何明显的结果。
歌德说:“有什么必要下那么多的定义?对情境的生动情感加上把它表现出来的本领,这就形成诗人了。”
1825年10月15日
(近代文学界的弊病,根源在于作家和批评家们缺乏高尚的人格)
今晚歌德显得特别兴高采烈,我有幸又从他口里听到许多重要的话。我们谈到文学界的近况,歌德发表了以下的意见:
“一些个别的研究者和作者们人格上的欠缺,是最近我们文学界一切弊病的根源。特别在批评方面,这种缺点对世界很有害,因为它不是混淆是非,就是用一种微不足道的真相去取消对我们更好的伟大事物。
以往世人都相信路克里蒂娅和斯克夫拉那样人物的英勇,并且受到鼓舞。现在却出现一种历史批判,说这些人物根本不曾存在,他们只能看作罗马人的伟大幻想所虚构的传说。这样一种可怜的真相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罗马人既然足够伟大,有能力虚构出这样的传说,我们就没有一点伟大品质去相信这种传说吗?”
……
歌德还谈到另一类研究者和作者。他说,“我如果不曾通过科学研究来考察这类人,就决不会看出他们多么卑鄙,多么不关心真正伟大的目标。可是通过研究,我看出多数人讲学问只是把它看作饭碗,他们甚至奉谬误为神圣,借此谋生。
美学领域的情况也并不比较好。伟大的目标,对真理和德行的爱好和宣扬,在这个领域里也是很稀罕的现象。甲吹捧乙,支持乙,因为希望借此得到乙的吹捧和支持。真正伟大的东西在这班人看来是可厌恨的,他们总想使它淹没掉,让他们在‘猴子世界称霸王’。
大众如此,显要人物们也好不了多少。
某人凭他的卓越才能和渊博学识本来可以替本民族做出很大的贡献。但是由于他没有人格,他没有在我国产生非凡的影响,也没有博得国人的崇敬。
我们所缺乏的是一个像莱辛似的人,莱辛之所以伟大,全凭他的人格和坚定性!那样聪明博学的人到处都是,但是哪里找得出那样的人格呢!
很多人足够聪明,有满肚子的学问,可是也有满脑子的虚荣心,为着让眼光短浅的俗人赞赏他们是才子,他们简直不知羞耻,对他们来说,世间没有什么东西是神圣的。
所以根里斯夫人指责伏尔泰放纵自由,亵渎神圣,她是完全正确的。伏尔泰的一切话尽管都很俏皮,但是对世界没有一点好处,不能当作什么根据,而且贻害很大,因为淆乱视听,使人无所依据。
说到究竟,我们知道什么呢?凭我们的全部才智,我们能知道多少呢?人生下来,不是为着解决世界问题,而是找出问题所在,谨守可知解的范围去行事。
单靠人的能力是不能衡量整个宇宙的一切活动的。凭人的狭隘观点,要想使整个世界具有理性,那是徒劳的。人的理性和神的理性完全是两回事。”
……
“我们只能把对世界有益的那些高尚原则说出来,把其他原则藏在心里,它们会像潜藏的太阳,把柔和的光辉照射到我们的一切行动上。”
1825年12月25日
(赞莎士比亚;拜伦的诗是“被扣压的议会发言”)
……
歌德拿了一部非常有意思的英文作品给我看。这部作品替莎士比亚全集作了一些插画来说明。每页插上六张小图,每张小图下面写了一些诗句,使每部作品的主旨和主要情境都呈现在眼前。全套不朽的悲剧和喜剧像戴面具的游行队伍一样在我们的眼前走过。
歌德说:“浏览这些小图使人感到震惊。由此人们可以初次认识到,莎士比亚多么无限丰富和伟大呀!他把人类生活中的一切动机都画出来和说出来了!而且显得多么容易、多么自由!
不过我们对莎士比亚简直谈不出什么来,谈得出的全不恰当。我在《威廉·麦斯特》里已谈过一些,可是都算不了什么。莎士比亚并不是一个适合在舞台上演的剧体诗人。他从来不考虑舞台。对他的伟大心灵来说,舞台太窄狭了,甚至这整个可以眼见的世界也太窄狭了。
他太丰富、太雄壮了。一个创作家每年只应读一种莎士比亚的剧本,否则他的创作才能就会被莎士比亚压垮。我通过写《葛兹·封·伯利欣根》和《哀格蒙特》来摆脱莎士比亚,我做得对;拜伦不过分地崇敬莎士比亚而走他自己的道路,他也做得很对。有多少卓越的德国作家没有让莎士比亚和卡尔德隆压垮呢!
莎士比亚给我们的是银盘装着金橘。我们通过学习,拿到了他的银盘,但是我们只能拿土豆来装进盘里。”
我笑了,很欣赏这个绝妙的比喻。
歌德接着把泽尔特的一封信读给我听,信里谈到《麦克白》在柏林上演,音乐跟不上剧本中雄伟精神性格的步伐,像泽尔特在信里一些话所表明的。通过歌德的朗读,信的生动效果都显示出来。歌德读到特别有意思的段落时往往停顿一下,让我们玩味欣赏。
歌德这次说过,“我认为《麦克白》在莎士比亚全部剧本中是一部最宜于在舞台上演出的。它显出莎士比亚对于舞台的深刻理解。如果你想认识莎士比亚的毫无拘束的自由心灵,你最好去读《特洛伊勒斯与克丽西达》,莎士比亚在这部剧本里以自己的方式处理了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材料。”
话题转到拜伦,谈到拜伦和莎士比亚对比起来,在天真爽朗方面较为逊色,还谈到拜伦由于在作品中对多方面所持的否定态度,往往引起了大半无理的谴责。
歌德说:“假如拜伦有机会通过一些强硬的议会发言把胸中那股反抗精神发泄掉,他就会成为一个较纯粹的诗人。但是他在议会里很少发言,把反对他的国家的全部愤怒情感都藏在心里,没有其他方式可发泄,于是就用诗的方式发泄出来了。所以我可以把拜伦大部分表示否定态度的作品称为‘被扣压的议会发言’,我想这个名称对他那些诗不能说是不合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