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接着谈到普拉顿的一些新剧本。他说,“从这些作品里可以见出卡尔德隆的影响。它们写得很俏皮,从某种意义来说,也很完整;但是它们缺乏一种特殊的重心,一种有分量的思想内容。它们不能在读者心灵中激起一种深永的兴趣,只是轻微地而且暂时地触动一下心弦。它们像浮在水面的软木塞,不产生任何印象,只轻飘飘地浮在水面。”
“德国人所要求的是一定程度的严肃认真,是思想的宏伟和情感的丰满。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席勒受到普遍的高度评价。我绝对不怀疑普拉顿的才能,但是也许由于艺术观点错误,他的才能在这些剧本里并没有显示出来,而显示出来的是丰富的学识、聪明劲儿、惊人的巧智以及许多完善的艺术手腕;但这一切都还不够,特别是对我们德国人来说。”
“一般说来,作者个人的人格比他作为艺术家的才能对听众要起更大的影响。拿破仑谈到高乃依时说过,‘假如他还活着,我要封他为王!’——拿破仑并没有读过高乃依的作品。他倒是读过拉辛的作品,却没有说要封他为王。拉封丹也受法国人的高度崇敬,但并不是因为他的诗的优点,而是因为他在作品中所表现的人格的伟大。”
……
1824年4月14日
(德国爱好哲学思辨的诗人往往艰深晦涩;歌德的四类反对者;歌德和席勒的对比)
一点钟左右,我陪歌德出去散步。我们谈论了各种作家的风格。
歌德说:“总的说来,哲学思辨对德国人是有害的,这使他们的风格流于晦涩,不易了解,艰深惹人厌倦。他们愈醉心于某一哲学派别,也就愈写得坏。但是从事实际生活、只顾实践活动的德国人却写得最好。席勒每逢抛开哲学思辨时,他的风格是雄壮有力的。我正在忙着看席勒的一些极有意思的书信,看出了这一点。德国也有些有才能的妇女能写出真正顶好的风格,比许多著名的德国男作家还强。
英国人照例写得很好,他们是天生的演说家和讲究实用的人,眼睛总是朝着现实的。
法国人在风格上显出法国人的一般性格。他们生性好社交,所以一向把听众牢记在心里。他们力求明白清楚,以便说服读者;力求饶有风趣,以便取悦读者。
总的来说,一个作家的风格是他的内心生活的准确标志。所以一个人如果想写出明白的风格,他首先就要心里明白;如果想写出雄伟的风格,他也首先就要有雄伟的人格。”
歌德接着谈到一些反对他的敌手,说这种人总是源源不绝的。他说:“他们人数很多,不难分成几类。第一类人是由于愚昧,他们不了解我,根本没有懂得我就进行指责。这批为数可观的人在我生平经常惹人厌烦;可以原谅他们,因为他们根本不认识自己所做的事有什么意义。第二批人也很多,他们是由于妒忌。我通过才能所获得的幸运和尊荣地位引起他们吃醋。他们破坏我的声誉,很想把我搞垮。假如我穷困,他们就会停止攻击了。还有很多人自己写作不成功,就变成了我的对头。这批人本来是些很有才能的人,因为被我压住,就不能宽容我。第四类反对我的人是有理由的。我既然是个人,也就有人的毛病和弱点,这在我的作品中不免要流露出来。不过我认真促进自己的修养,孜孜不倦地努力提高自己的品格,不断地在前进,有些毛病我早已改正了,可是他们还在指责。这些好人绝对伤害不到我,因为我已远走高飞了,他们还在那里向我射击。一般说来,一部作品既然脱稿了,我对它就不再操心,马上就去考虑新的写作计划。
此外还有一大批人反对我,是由于在思想方式和观点上和我有分歧。人们常说,一棵树上很难找到两片叶子形状完全一样,一千个人之中也很难找到两个人在思想情感上完全协调。我接受了这个前提,所以我感到惊讶的倒不是我有那么多的敌人,而是我有那么多的朋友和追随者。我和整个时代是背道而驰的,因为我们的时代全在主观倾向笼罩之下,而我努力接近的却是客观世界。我的这种孤立地位对我是不利的。
在这一点上,席勒比我占了很大的便宜。有一位好心好意的将军曾明白地劝我学习席勒的写作方式。我认识席勒的优点比这位将军要清楚,就向他分析了一番。我仍然悄悄地走自己的老路,不去关心成败,尽量不理会我的敌手们。”
……
1824年5月2日
(谈社交、绘画、宗教与诗;歌德的黄昏思想)
歌德责怪我没有去访问这里一个有声望的人家。他说:“在这一冬里,你本可以在那家度过许多愉快的夜晚,结识一些有趣的陌生人。不知由于什么怪脾气,你放弃了这一切。”
……
我说:“我通常接触社会,总是带着我个人的爱好和憎恨以及一种爱和被爱的需要。我要找到生性和我融洽的人,可以和他结交,其余的人和我无关。”
歌德回答说:“你这种自然倾向是反社会的。文化教养有什么用,如果我们不愿用它来克服我们的自然倾向,要求旁人都合我们的脾气,那是很愚蠢的。我从来不干这种蠢事。我把每个人都看作一个独立的个人,可以让我去研究和了解他的一切特点,此外我并不向他要求同情共鸣。这样我才可以和任何人打交道,也只有这样我才可以认识各种不同的性格,学会为人处世之道。因为一个人正是要跟那些和自己生性相反的人打交道,才能和他们相处,从而激发自己性格中一切不同的方面使其得到发展完成,很快就感到自己在每个方面都达到成熟。你也该这样办。你在这方面的能力比你自己所想象的要大,过分低估自己是毫无益处的,你必须投入广大的世界里,不管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它。”
我细心听取了这番忠告,决定尽可能地照着办。
傍晚时歌德邀我陪他乘马车出去溜达一下。我们走的路穿过魏玛上区的山岗,可以眺望西边的公园。树已开花,白桦的叶子已长满了,芳草如茵,夕阳的光辉照在上面。我们找到带有画意的树丛,流连不舍。我们谈到开满白花的树不宜入画,因为构不成一幅好画图,正如长满叶子的白桦不宜摆在一幅画的前景里,因为嫩叶和白树干不够协调,没有几大片面积可以突出光与影的对比。歌德说,“吕斯德尔从来不把长满叶子的白桦摆在前景,他只画没有叶子的、光秃秃的而且破烂的白桦树干。把这样的树干摆在前景完全合式,它的光亮的形状可以产生雄强的效果。”
接着我们随便谈了一些其他问题,然后又谈到某些艺术家想把宗教变成艺术的错误倾向。对他们来说,艺术就应该是宗教。歌德说,“宗教对艺术的关系,和其他重大人生旨趣对艺术的关系一样。宗教只应看作一种题材,和其他人生旨趣享有同等的权利。信教和不信教都不是我们用来掌握艺术作品的器官。掌握艺术作品需要完全别样的力量和才能。艺术应该诉诸掌握艺术的器官,否则就达不到自己的目的,得不到它所特有的效果。一种宗教题材也可以成为很好的艺术题材,不过只限于能感动一般人的那一部分。因此,圣母与圣婴是个很好的题材,可以百用不陈,百看不厌。”
这时我们已绕了树林一圈,在从梯夫尔特转到回魏玛的路上,我们看到了落日。歌德沉思了一阵子,然后向我朗诵一句古诗:
西沉的永远是这同一个太阳。
接着就很高兴地说,“到了75岁,人总不免偶尔想到死。不过我对此处之泰然,因为我深信人类精神是不朽的,它就像太阳,用肉眼来看,它像是落下去了,而实际上它永远不落,永远不停地在照耀着。”
这时太阳在厄脱斯堡后面落下去了,我们感到树林中的晚凉,就把车赶快一点驰向魏玛,停在歌德家门前。歌德邀我进去再坐一会儿,我就进去了。歌德特别和蔼,兴致特别高。
他谈得很多的是他关于颜色的学说以及他的顽固的论敌。他说他觉得自己对这门科学有所贡献。
他说,“要在世界上划出一个时代,要有两个众所周知的条件:第一要有一副好头脑,其次要继承一份巨大的遗产。拿破仑继承了法国革命,弗里德里希大帝继承了西里西亚战争,路德继承了教皇的黑暗,而我所分享到的遗产则是牛顿学说的错误。现在这一代人固然看不出我在这方面的贡献,将来人会承认落到我手里的并不是一份可怜的遗产。”……
1824年11月9日
(克洛普斯托克和赫尔德尔)
今晚在歌德家我们谈论到克洛普斯托克和赫尔德尔。我很高兴听他分析这两位的主要优点。
歌德说,“如果没有这些强大的先驱者,我国文学就不会像现在的样子。他们出现时是走在时代前面的,他们仿佛不得不拖着时代跟他们走,但是现在时代已把他们抛到后面去了。这些一度很必要而且重要的人物现在已不再是有用的工具了。一个青年人如果在今天还想从克洛普斯托克和赫尔德尔吸取教养,就太落后了。”
我们谈到克洛普斯托克的史诗《救世主》和一些颂体诗及其优点和缺点。我们一致认为,他对观察和掌握感性世界以及描绘人物性格方面都没有什么倾向和才能,所以他缺乏史诗体诗人、戏剧体诗人,甚至可以说一般诗人所必有的最本质性的东西。
歌德说:“我想起他的一首颂体诗描写德国女诗神和英国女诗神赛跑。两位姑娘互相赛跑时,甩开双腿,踢起尘土飞扬,试想想这是怎样一幅情景,就应该可以看出这位老好人眼睛并没有盯住活的事物就来画它,否则就不会出这种差错。”
我问歌德在少年时代对克洛普斯托克的看法如何。
歌德说:“我怀着我所特有的虔诚尊敬他,把他看作长辈。我对他的作品只有敬重,不去进行思考或挑剔。我让他的优良品质对我发生影响,此外我就走我自己的道路。”
回到赫尔德尔身上,我问歌德,他认为赫尔德尔的著作哪一种最好。歌德回答说:“毫无疑问,《对人类史的一些看法》最好。他晚期向消极方面转化,就不能令人愉快了。”
……
1824年11月24日
(古希腊罗马史;德国文学和法国文学的对比)
今晚在看戏前我去看了歌德,发现他很健康,兴致很好。他问到来魏玛的一些英国青年。我告诉他说,我有意陪杜兰先生读普鲁塔克的德文译本。这就把话题引到罗马和希腊的历史,歌德对此提出以下的看法:“罗马史对我们来说已不合时了。我们已变得很人道,对恺撒的战功不能不起反感。希腊史也不能使我们感到乐趣。希腊人在抵御外敌时固然伟大光荣,但是在诸城邦的分裂和永无休止的内战中,这一帮希腊人对那一帮希腊人进行战斗,这却是令人不能容忍的。此外,我们这个时代的全部历史都是伟大的、有重要意义的。来比锡战役和滑铁卢战役的丰功伟绩使马拉松之类战役黯然无光了。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些英雄人物也不比古代的逊色,例如法国的一些元帅、德国的布柳肖和英国的威灵顿都完全可以和古代那些英雄人物比美。”
话题转到现代法国文学以及法国人对德国作品的日益增长的兴趣。
歌德说:“法国人在开始研究和翻译我们德国作家,倒是做得很对,因为他们在形式和内容主题方面都很狭隘,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向外国借鉴。我们德国人受到指责的也许在不讲究形式,但是在内容材料方面,我们比法国人强,考茨布和伊夫兰的剧本就有很丰富的内容主题,够他们长期采用、用之不竭的。但是特别值得法国人欢迎的是我们的哲学理想性,因为每种理想都可以服务于革命的目的。
法国人有的是理解力和机智,但缺乏的是根基和虔敬。对法国人来说,凡是目前用得上的、对党派有利的东西都仿佛是对的。因此,他们称赞我们,并不是因为承认我们的优点,而只是因为用我们的观点可以加强他们的党派。”
接着谈到我们德国文学以及对某些青年作家有害的东西。
歌德说:“大多数德国青年作家惟一的缺点,就在于他们的主观世界里既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又不能到客观世界里去找材料。他们至多也只能找到合自己胃口、与主观世界相契合的材料。至于对本身自在价值,也就是本来具有诗意的材料,也须契合主观世界才被采用;如果它不契合主观世界,那就用不着对它进行思考了。
不过像以前说过的,只要我们有一些由深刻研究和生活情境培育起来的人物,至少就我们的青年抒情诗人来说,前途还是很光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