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对席勒的回忆非常活跃,这一晚后半部分就专谈席勒。
里默尔谈到席勒的外表说:“他的四肢构造、在街上走路的步伐乃至每一个举动都显得很高傲,只有一双眼睛是柔和的。”
歌德说:“是那样,他身上一切都是高傲庄严的,只有一双眼睛是柔和的。他的才能也正像他的体格。他大胆地抓住一个大题目,把它翻来覆去地看,想尽办法来处理它。但是他仿佛只从外表来看对象,并不擅长于平心静气地发展内在方面。他的才能是散漫随意的。所以他老是决定不下,没完没了。他经常临预演前还要把剧中某个角色更动一下。
因为他进行工作一般很大胆,就不大注意动机伏脉(Motivieren)。我还记得为了《威廉·退尔》我和他的争论。他要让盖斯洛突然从树上摘下一个苹果,摆在退尔的孩子头上,叫退尔用箭把苹果从孩子头上射下来。这完全不合我的天性,我力劝他至少要为这种野蛮行动布置一点动机伏脉,先让退尔的孩子向盖斯洛夸他父亲射艺精巧,说他能从一百步以外把一个苹果从树上射下来。席勒先是不听,但是我提出我的论据和忠告,他终于照我的意见改过来了。至于我自己却过分地注意动机伏脉,以致我的剧本不合舞台的要求。例如我的《幽简尼》只是一连串的动机伏脉,这在舞台上是不能成功的。
席勒的才能生来就适合于舞台。每写成一部剧本,他就前进一步,就更完善些。但是有一点颇奇怪,自从他写了《强盗》以后,他一直丢不掉对恐怖情景的爱好,就连到了他最成熟的时期也还是如此。我还记得很清楚,在我写《哀格蒙特》的监狱一场中向主角宣读死刑判决书时,他硬劝我让阿尔法戴着假面具,蒙上一件外衣,出现在背景上瞧着死刑判决对哀格蒙特的效果来开心。如果这样写,就会使阿尔法显得报仇雪恨、残酷无厌了。不过我反对这样写,没有让这种幽灵出现。席勒这个伟大人物真有点奇怪。
每个星期他都更完善了;每次我再见到他,都觉得他的学识和判断力已前进了一步。
他给我的一些书信是我所保存的最珍贵的纪念品,在他所写的作品中也是最高明的。我把他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当作我的宝库中一件神圣遗迹珍藏起来。”他站起来把这封信取出递给我说,“你看一看、读一读吧。”
这封信确实很美,字体很雄壮。内容是他对歌德的《拉摩的侄儿》评注的看法,这些评注介绍了当时的法国文学。歌德把手稿交给席勒看过。我把这封信向里默尔朗读了一遍。歌德说,“你看,他的判断多么妥帖融贯,字体也丝毫不露衰弱的痕迹。他真是一个顶好的人,长辞人世时还是精力充沛。信上写的日期是1805年4月24日,席勒是当年5月9日去世的。”
我们轮流看了这封信,都欣赏其中表达的明白和书法的美妙。歌德还以挚爱的心情说了一些回忆席勒的话,时间已近11点钟,我们就离开了。
1825年2月24日
(歌德对拜伦的评价)
歌德今晚说:“如果我现在还担任魏玛剧院的监督,我就要把拜伦的《威尼斯的行政长官》拿出来上演。这部剧本当然太长,需要缩短,但是不能砍掉其中任何内容,而是要保留每一场的内容,把它表达得更简练些。这样就会使剧本较为紧凑,不致因改动而受到损害。效果会因此更强烈,而原来的各种美点也基本上没有丧失。”
歌德这番话使我认识到在上演成百部其他类似的剧本时应该怎么办,我非常喜欢这番箴言,因为它来自有高明头脑而且懂得本行事业的诗人。
接着我们继续谈论拜伦。我提起拜伦在和麦德文谈话中曾说过,为剧院写作是一件最费力不讨好的事。歌德说:“这要看诗人是不是懂得投合观众鉴赏力和兴味的趋向。如果诗人才能的趋向和观众的趋向合拍,那就万事俱备了。侯瓦尔德用他的剧本《肖像》投合了这个趋向,所以博得普遍的赞扬。拜伦也许没有这样幸运,因为他的趋向背离了群众的趋向。在这个问题上,人们并不管诗人有多么伟大。倒是一个只比一般观众稍稍突出的诗人最能博得一般观众的欢心。”
我们仍继续谈论拜伦,歌德很惊赞拜伦的非凡才能。他说:“依我看,在我所说的创造才能方面,世间还没有人比拜伦更卓越。他解开戏剧纠纷(Knoten)的方式总是出人意外,比人们所能想到的更高明。”
我接着说:“我看莎士比亚也是如此,特别在写福尔斯塔夫时。我看到福尔斯塔夫诳骗陷入困境时,不免自问怎样才能使他脱身,莎士比亚的解决办法总是远远超出我的意外。你说拜伦也有这样本领,这对他就是极高的赞扬了。”我又补充了一句,“诗人站得高,俯瞰情节发展的始终,一切都看得很清楚,比视野狭窄的读者总是处在远为便利的地位。”
歌德赞成我的话;想到拜伦,他笑了一声,因为拜伦在生活中从来不妥协,不顾什么法律,却终于服从最愚蠢的法律,即“三整一律”,他说,“拜伦和一般人一样不大懂三整一律的根由。根由在便于理解(Fassliche),三整一律只有在便于理解时才是好的。如果三整一律妨碍理解,还是把它作为法律服从,那就不可理解了。就连三整一律所自出的希腊人也不总是服从它的。例如欧里庇得斯的《菲通》以及其他剧本里的地点都更换过。由此可见,对于希腊人来说,描绘对象本身比起盲从一种没有多大意义的法律更为重要。
莎士比亚的剧本都尽可能地远离时间和地点的整一;但是它们却易于理解,没有什么剧本比它们更易于理解了,因此,希腊人也不会指责它们。法国诗人却力图极严格地遵守三整一律,但是违反了便于理解的原则,他们解决戏剧规律的困难,不是通过戏剧表演而是通过追述,不是在同一时间和同一地点发生的情节不在舞台上表演,而由人物口述。”
……
歌德继续谈论拜伦说:“拜伦通过遵守三整一律来约束自己,对于他那种放荡不羁的性格来说,倒是很适宜的。假如他懂得怎样接受道德方面的约束,那多好!他不懂得这一层,这就是致他死命的原因。可以很恰当地说,毁灭拜伦的是他自己的放荡不羁的性格。
拜伦太无自知之明了。他逞一时的狂热,既认识不到,也不去想一想他在干什么。他总是责己过宽而责人过严,这就会惹人恨,致他于死命。一开始,他发表了《英伦的诗人们和苏格兰的评论家们》,就得罪了当时文坛上一些最杰出的人物。此后为了活下去,他必须退让一步。可是在以后的一些作品里,他仍旧走反抗和寻衅的道路。他没有放过教会和政府,对它们都进行攻击。这种不顾后果的行动迫使他离开了英国,长此下去,还会迫使他离开欧洲哩。什么地方他都嫌太逼仄,他本来享有完全的人身自由,可是他自觉是关在监牢里,在他看,整个世界就是一个监牢。他跑到希腊,并非出于自愿的决定,是他对世界的误解把他驱逐到希腊的。
和传统的爱国的东西决裂,这不仅导致了他这样一个优秀人物的毁灭,而且他的革命意识以及与此结合在一起的经常激动的心情也不允许他的才能得到恰当的发展,他一贯的反抗和挑剔对他的优秀作品也是最有害的。因为不仅诗人的不满情绪感染到读者,而且一切反抗都导致否定,而否定止于空无。我如果把坏的东西称作坏的,那有什么益处?
但是我如果把好的东西称作坏,那就有很大的害处。谁要想做好事就不应该谴责人,就不去为做坏了的事伤心,只去永远做好事。因为关键不在于破坏而在于建设,建设才使人类享受纯真的幸福。”
这番话顶好,使我精神振奋起来,我很高兴听到这种珍贵的箴言。
歌德接着说:“要把拜伦作为一个人来看,又要把他作为一个英国人来看,又要把他作为一个有卓越才能的人来看。他的好品质主要是属于人的,他的坏品质是属于英国人和一个英国上议院的议员的,至于他的才能,则是无可比拟的。
凡是英国人,单作为英国人来说,都不擅长真正的熟思反省。分心事务和党派精神使他们得不到安安静静的修养。但是作为实践的人,他们是伟大的。
因此,拜伦从来不会反省自己,所以他的感想一般是不成功的。例如他所说的‘要大量金钱,不要权威’那句信条就是例证,因为大量金钱总是要使权威瘫痪的。
但是他在创作方面总是成功的。说实话,就他来说,灵感代替了思考。他被迫似的老是不停地做诗,凡是来自他这个人,特别是来自他的心灵的那些诗都是卓越的。他做诗就像女人生孩子,她们用不着思想,也不知怎样就生下来了。
他是一个天生的有大才能的人。我没有见过任何人比拜伦具有更大的真正的诗才。
在掌握外在事物和洞察过去情境方面,他可以比得上莎士比亚。不过单作为一个人来看,莎士比亚却比拜伦高明。拜伦自己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不大谈论莎士比亚,尽管他对莎士比亚的作品能整段整段地背诵。他会宁愿把莎士比亚完全抛开,因为莎士比亚的爽朗心情对拜伦是个拦路虎,他觉得跨不过去。但是他并不抛开蒲伯,因为他觉得蒲伯没有什么可怕的。他一遇到机会就向蒲伯表示敬意,因为他知道得很清楚,蒲伯对他不过是一种配角。”
歌德对拜伦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我也听不厌。说了一些旁的话以后,他又继续说:“处在英国上议院议员这样高的地位,对拜伦是很不利的;因为凡是有才能的人总会受到外在世界的压迫,特别是像他那样出身地位高而家产又很富的人。对于有才能的人,中等阶层的地位远为有利,所以我们看到凡是大艺术家和大诗人都属于中产阶层。拜伦那种放荡不羁的倾向如果出现在一个出身较微、家产较薄的人身上,就远没有在他身上那样危险。他的境遇使他有力量把每个幻想付诸实施,这就使他陷入数不尽的纠纷中。此外,像他那样地位高的人能对谁起敬畏之心呢?他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就使他和世人发生了解决不完的冲突。”
歌德接着说,“看到一个地位高、家产富的英国人竟花去一生中大部分光阴去干私奔和私斗,真使人惊讶。拜伦亲口说过,他的父亲先后和三个女人私奔过。他这个儿子只和一个女人私奔过一次,比起父亲来还算有理性了。
拜伦不能过寂寞生活,所以他尽管有许多怪脾气,对和他交游的人却极其宽容。有一晚他在朗诵他吊唁慕尔将军的一首好诗,而他的贵友们听了却不知所云。他并没有生气,只把诗稿放回到口袋里。作为诗人,他显得和绵羊一样柔顺,别的诗人会叫那班贵友见鬼去。”
1825年3月22日
(魏玛剧院失火;歌德谈他如何培养演员)
昨夜12点钟后不久,我们被火警惊醒了。人们大声喊:“剧院失火啦!”我马上穿衣,赶忙跑到失火地点。一片巨大的普遍的惊慌。几点钟之前,我们还在那里欣赏女演员拉罗西在康保兰的《犹太人》一剧中所作的精彩表演,男演员赛伊德尔的滑稽诙谐也引起哄堂大笑。可是就在这个不久前还给我们精神享受的地方,最可怕的毁灭性元素却在猖獗肆虐了。
……
我回家休息了一忽儿,上午就跑去看歌德。
仆人告诉我,歌德感到不舒服,在床上躺着。不过歌德还是把我召到他身边,把手伸给我握。他说:“这对我们都是损失,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的小孙子沃尔夫一大早就来到我床边,握住我的手,睁着大眼盯住我说:‘人的遭遇就是这样呀!’除掉我亲爱的小沃尔夫用来安慰我的这句话以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苦心经营差不多30年之久的这座剧院,现在化为灰烬了。不过小沃尔夫说得对,‘人的遭遇就是这样呀。’夜里我没有怎么睡觉,从窗孔里望见烟火不断地飞向天空。你可以想象到,我对过去岁月的许多回忆都浮上心头,想起我和席勒的多年努力,想起我爱护的许多学徒的入院和成长,想到这一切,我的心情不免有些激动。因此,我想今天最好还是躺在床上。”
我称赞他想得周到。不过看来他好像毫不衰弱或困倦,心情还是很舒畅和悦的。我看躺在床上是他经常用来应付非常事故的一种老策略,例如他害怕来访者太拥挤的时候,也总是躺在床上。
歌德叫我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呆一忽儿。他对我说,“我想念到你,为你感到惋惜,现在还有什么可以供你消遣夜晚的时间呢!”
我回答说:“您知道我多么热爱戏剧。两年前我初到此地时,我对戏剧毫无所知,只在汉诺威看过三四次戏。刚来时什么对我都是新鲜的,无论是演员还是剧本。从那时以来,听您的教导,我把全副精神都放在接受戏剧的印象上,没有在这上面过多思考或反省。说实话,这两个冬天我在剧院里度过了我生平一些最无害也最愉快的时光。我对剧院着迷到不仅每场不漏,而且得到许可参观排练。这还不够,白天路过剧院,碰巧看到大门开着时,我就走进去,在正厅后座的空位置上坐上半个钟头,想象某些可能上演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