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薄荷的视力状况越来越差。眼前时常出现大面积的黑影,并伴随着头晕。一个月以后,她连系鞋带这样简单的动作都要花好长时间才能完成了。
她迫不得已地停止了学校里的所有课程,每天有大半时间都待在自己的公寓里。她持续活在一种恐慌的状态下,每天晚上睡下去,都担心第二天早晨起来自己会瞎。而每一个清晨,当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看得见窗外光线的时候,她又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她的恐慌和忧虑,温煦都看在眼里。他心里难受极了,却又没办法帮她。他只能尽量陪着她,照顾她的生活起居,每天抽时间和她聊天,希望她别总想着眼睛的事。
他学会了使用咖啡机,亦学会挑选合她口味的咖啡豆,是因为某一天她在给自己煮咖啡的时候,被不小心溅出的热水烫伤了手指。
后来又有一天,她在吃饭的时候把碗放在桌沿,饭碗掉在地上摔碎了。从那天起,他开始喂她吃饭。
与她住在同一屋檐下,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的女朋友的眼睛,正在以缓慢却吓人的速度,一点一点地恶化。有时候,薄荷为了不要他担心,会故意表现得手脚麻利,好像眼睛没什么大碍,但每次他看着这样的她,心里只是更添一层酸楚。
他想好了,不管以后她会不会瞎,他都陪着她,他都要娶她。并不单纯因为责任,而是因为他爱她。即使她的眼睛看不见了,她仍然是那个可爱的、有趣的、甜美的向薄荷;与她谈恋爱的这段日子,是他人生中最快乐富足的时光,他——是不顾一切要将这段时光延续下去的。
这天晚上,在他要去超市打工以前,他们俩窝在沙发里一块儿吃晚饭。
温煦用筷子夹了一小块胡萝卜塞入薄荷嘴里;她咀嚼两下咽了下去,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呸,好难吃……”
“难吃也要吃。”他没好气地说。
“我又不是兔子,胡萝卜有股怪味道!”
“可是,胡萝卜对眼睛有好处呀。”他没辙地放柔了声音哄她,“就权当它是药,乖,再吃一口。”
她不再争辩了,乖乖地吞下整碗的胡萝卜。其实他们都知道,胡萝卜根本救不了她的眼睛,之所以这么做,只为了让对方安心一点儿。
他们都敏锐地察觉到,他们离那一天——薄荷的眼睛完全失明的那一天,是越来越近了。而在此之前的每一天,他们都要努力更加相爱,把信心和勇气送给对方。
吃完了晚饭,温煦洗了碗,出门去超市打工。离开之前,他问薄荷:“要开着灯睡觉吗?”
薄荷躺入床铺,笑着摇了摇头,“不要。我不怕黑呀,又不是小孩子。”
他听了,心里一酸。她真的……不怕黑吗?不怕黑的人,是因为知道黑夜终将结束、光明会再来临吧?然而她每一次闭上眼,都没有信心再睁开时——依旧能看见光明。
温煦离开以后,薄荷一个人躺在这不开灯的狭小卧室里,闭上了眼。她知道自己的选择余地不大,她不能选择永久的光明,所以她宁愿选择在睡觉时把灯熄掉。片刻的光明,要来无用。
如果她下一次睁眼时只看见一片黑蒙蒙,那么她至少可以短暂地欺骗自己,是房间里黑着灯,而不是她的眼睛瞎了。
她胡思乱想着,渐渐沉入梦乡。不知过了几个小时,她从一场失明的噩梦中醒来,睁开了眼,却发现视线中——填充了浓浓的黑色。
她吓坏了,双手用力扼紧自己的喉咙,不让自己尖叫出来。
她拼命地眨眼再眨眼,绝望地想抓住最后一丝希望:她还没醒吧?她仍旧在噩梦中吧?
终于,大约一分钟以后,她看见卧室门外的客厅里传来一束细小的光线。
还好……还没有瞎。她大大地喘了一口气,一摸额角,已是满头的汗珠了。于是,她披衣下床,脚步无声地走到客厅里。借着黯淡的台灯光线,她看见温煦坐在窗台前,像座雕像似的一动不动。
这么晚了,他还没睡?
薄荷拢拢身上睡衣,局促地轻咳了一声。
温煦听见她的声音,转过头来,看见了倚在门槛上的她,“薄荷,你怎么醒了?”
她用残败的视力努力地望向自己所爱的男人,“你是在替我担心吗?”
“有一点。”他诚实地苦笑了下,“我睡不着,干脆就坐着吹吹风。”他把窗子打开了。
“我没事的,你不要瞎担心啊。”她刻意地扬起一丝微笑,“你看,现在是黑夜,黑夜并不可怕。”
“是,并不可怕。”他缓缓地点头。
“你去睡吧。”
“嗯。”他温柔地望着她包裹在睡衣里的娇小身体,“你也去睡吧。”
薄荷回到自己的卧室,虚掩上了门。但她并没有回到自己的床上,而是席地而坐,脊背倚着墙壁,屏息聆听客厅里的他的一举一动。经过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她对他了解透彻,她知道他为什么会在半夜醒着。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她听到隔壁的他拿起电话拨号的声音。然后他对着电话压低了声音说:“妈,我求求你……”最后,她听见他竭力压抑着的、却仍是不免溢出口中的低声呜咽。
薄荷难过地闭上眼:是谁说过,将一份快乐与心爱的人分享,会得到两份快乐;将一份痛苦与心爱的人分担,彼此的痛苦会减半?那人是骗人的吧?现在,她的心底有多难受,他就相应地有多难受。恋人的心是相通的呵!
在那些困苦的日子里,温煦一直笑着,没妥协过,可是如今,他却为了她去哀求自己的母亲。
那一夜,薄荷彻夜未眠,躺在床上,想了好多好多。恋人间的痛苦,是否真的就该彼此分担呢?一人的厄运,是否就一定要扯上另一人相陪?爱究竟是陪伴,还是放弃?
在天逐渐亮起来的时分,她告诉自己:如果温煦对她的爱,表现在陪伴;那么,现在她所要做的——该是放弃。
“听说你要见我。”
三日后,在装修得高雅华丽的温家大宅里,向薄荷见到了温煦的母亲——昔日影视红星张以岚。
薄荷看不清楚这位长辈的脸,可是凭着童年时看电视的记忆,她相信张以岚是很美的。温煦正是继承了母亲的优秀基因,才出落得白净俊美吧?
虽然此刻,她感觉到自己被张以岚锐利的目光放肆地上下打量着,但她仍努力绽开友好的笑容,“是的,伯母,我想和您谈谈……我目前的状况。”
“你的状况如何我一点也不想关心,你也别叫我伯母。”张以岚毫不客气地道,“把儿子还给我。”
好直接的要求呵……薄荷苦笑,“我……今天来就是想说这个。”
“我知道,你就快瞎了是吧?”张以岚用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不耐地叩着桌面,“既然知道自己有病,干吗还自私地拖住我儿子不放?要他陪你一起受罪,这就是你们年轻人口中高尚伟大的爱情?”她字字尖刻,不留情面。
薄荷并不想反驳她的观点,事实上,她觉得她说得对。要心爱的人陪自己一块儿受罪,是自私的表现。
她抿了抿唇,有些局促地开口:“伯母,如果我说——我想动手术,你愿意资助我吗?”
张以岚蓦然变了脸色,“什么?”这丫头是来他们家敲诈钱财的?
薄荷从随身带着的小包里抽出一个文件夹,放在面前的茶几上,“我咨询过眼科大夫,据说美国密歇根州立大学的视觉研究中心可以向患黄斑症的病人提供手术,手术及诊疗费用明细,我都列在这份表格里。”说着,她将那份文件夹轻轻推过茶几,推到张以岚面前。
张以岚的眼神闪动了一下,她没想到这个快要失明的女孩看起来却是如此平静。她瞪着这张年轻美丽的面孔看了半晌,然后低头,拿起那份文件翻阅起来,一边问着:“手术的成功率是多少?”
“不到百分之十。”薄荷苦笑,耸了耸肩,“但对我来说没差的,不是百分之百,就是百分之零。”
张以岚用手压下那份文件,“但如果手术失败的话,你的眼睛就永远看不见了,你不怕?”
“怕。”薄荷垂下脸,用力握住自己不住颤抖的双手,“但不做手术,也总有一天会看不见。反正是殊途同归,那么——不如试试看。”况且,她所看过的风景,已经足够多了。
这就是儿子发了疯似的迷恋的女孩吗?张以岚深深地蹙起眉,看着薄荷在她面前真实的颤抖。泪水一滴一滴打在她瘦骨嶙峋的膝盖上;她并不勇敢,即使是谈起失明,都吓得哭了起来。
张以岚抿了抿深红的嘴唇,突然地,有些可怜起这个女孩。她也不过才二十几岁吧?就要面对这样的抉择,“那——如果我出钱资助你做手术,你回报我什么?”涂着蔻丹的手指一下一下敲打在文件上,似在评估它的可行性。
薄荷深深吸了一口气,桌面下的手指,缓缓地摩挲着温煦送给她的那枚戒指。她眯起眼,最后一次欣赏那颗钻石璀璨的光芒。然后,她咬了咬牙,伸手把戒指拔了下来。
“无论手术成功或是失败,我以后不再见他。”她将那枚戒指郑重地按在温家的茶几上。
和温煦的母亲把一切谈妥以后,薄荷拐去公寓楼下的小菜场,用她仅存的视力,细心地挑选晚饭要煮的菜色。
买完了菜,她静静地坐在客厅里等温煦回来。傍晚的时候,他回来了,一踏进门槛,就诧异地低叫起来:“怎么了?今天什么日子,买那么多菜?”他被吓到地盯着堆在玄关的几个食品袋。
“宠老公的日子。”薄荷笑着从沙发上站起来,迎向他。两人拥抱了片刻,她推着他的背,“快去洗手,然后帮我一起做饭。”
见她心情似乎很轻松,他跟着泛起微笑,“大厨要发威了?”
“是啊。”她神气活现地笑着,“你跟了我这么久,我都没好好做过一顿好料给你吃,你真可怜,今天补偿你吧。”她捏捏他的脸,回身系上围裙。
“我跟你?”片刻后,他洗完手来到厨房,由身后亲昵地拥住她腰身,“明明是你跟我吧?”
“你现在住在我家,当然是你跟我。”她把一截洗干净的山药放在砧板上,然后拿起刀,“温煦,你抓着我的手。”
他依言抓住她持刀的手,同时亲吻她的耳朵,“抓住了。现在你要做什么?”
“把山药切成三毫米的薄片。”
“三毫米太难,五毫米怎么样?”他跟她讨价还价。
“你只要抓着我的手,由我来切就行了。”她回头睐他一眼,“怎么,不相信我的手艺啊?我这个大厨又不是当假的。”
“是是是,你最威风。”他宠溺地附和她一切言语。虽然隐约感到她今天的心情有些出奇的好,可是他想:也许,她是知道自己不久以后就再也不能烧菜了吧?今天让她放手做一次也好——只要她高兴,什么都好。
于是,她握着刀,他握着她拿刀的手;两个人合力斩杀砧板上的那截山药。她的视力已经差得不行了,将山药片切得薄厚不一。切完了她问他:“怎么样?”
“真是大厨级别的手艺。”他笑着回答,“我现在很崇拜你。”
她满足地笑了。
切完山药,他们又合力切洋葱。
她闭上眼,得意洋洋地挥动手中的刀,“你看,其实眼睛坏了也有好处嘛。闭着眼和睁着眼切洋葱手感一样,而且还不会被呛出眼泪。”
就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温煦被洋葱辣得流出眼泪。但他仍然努力睁着眼,细心地把着她的手,不让她切伤自己。
于是这天晚上,他们通力合作,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饭菜上桌后,两个人都吃得很饱,胃里荡漾着富足的感觉。
当夜幕渐沉,她跳上他的身体,勒住他脖子问:“我把你喂养得好吗?”
“很好。”他笑着亲亲她,“我很满意。”
“那么……”她的声音突然低哑了起来,嘴唇喷着热气咬上他的耳朵,“现在换你喂饱我了。”
“薄荷?”听出她话语中的暗示,他愣了一下,“我们不是说好……”
“反正我们早晚要结婚的呀。”她的吻转移到他颈项,调皮地用嘴衔住那枚圆溜溜的玳瑁纹纽扣,“你就先抱抱我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以前你说你会生气的……”因为她的热情主动,他的气息开始有些不稳了。
“老婆才不会生老公的气。”她磨蹭着他,低声撒娇。
他笑了,这是他最爱听的话。
一场激情缠斗之后,温煦躺在沙发上沉沉地睡着了。他的双手,在睡梦中仍固执地扣住她的手腕,捉她在身边,不给她跑走的机会。
薄荷醒着,望着身旁男友孩子一般安宁的睡脸,感觉泪水漫上眼眶,淹垮她本就脆弱的视力。她坐在黑暗中,伸手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从自己手腕上掰开来。当她的手腕重获自由的时候,睡梦中的他失望地发出一阵含混不清的咕哝声,然后翻身再度睡去。
在天亮以前,薄荷收拾好自己不多的行李,擦干脸上泪痕,走出自己住了数年的小公寓。
她仰起脸,眯眼望着天边那一轮白晃晃的月亮——下一个日出,她就要在飞机上看了。
马路边上停着一辆豪华房车,温煦的母亲就等在那里。借着惨白的月色,薄荷顺利地走到车子旁边,摸索着拉开车门,坐入后座,“谢谢伯母,让您久等了。”
“开车,去机场。”张以岚语气淡然地吩咐司机。下一刻,她从后照镜里,看见了薄荷颈项上隐约的吻痕。
“你!”她有些愤愤地揪紧了自己胸前的安全带。
薄荷疲惫地闭上眼,不想再辩解,“您放心,他不会再找我了。”
张以岚咧了咧嘴,发出自嘲的低笑:是的,她这个做母亲的,实在太过于紧张了。仅是一夜的激情纠缠而已,对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男孩而言,只是图个新鲜吧?温煦会记得多久?也许要不了两年,他就忘得精光了。
六年后的现在。
黑暗走廊里,二人呆呆席地而坐;面对面,两双一样黝黑的眼瞳里闪烁着复杂神采。
薄荷怔愣地盯着这她暌违了六年之久的男人——南方公园咖啡馆的老板,她昔日的恋人,温煦。
她不知该和他说些什么,喉头紧缩,找不到自己的声音,直到他再度问了一句:“薄荷,你现在……看得见我吗?”
他的手继续在她眼前挥舞,于是她回应地眨了下眼,“拜托,我还没瞎。”
下一秒钟,温煦脸上紧绷的神色蓦然放松了,绽出欣慰的笑容,“太好了。”
薄荷以手撑地,站起身,拍拍裙摆上的灰尘,“我走了。”
“等等!”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她就这么走了?
六年了,他们六年没见面了啊……自从那夜她将自己毫无保留地给了他以后,隔日早晨,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当时,他醒在她离开后空寂的小公寓里,身下沙发冰冷得像个寒窑。他呆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她真的不见了。
几天后,他收到从一个陌生地址寄来的邮包。里头装着的,是那枚他送给她的钻石戒指。当时,他循着邮包上的地址去找,却只找到一间无人居住的废宅。
她把手机停了,也从学校退了学。一夕之间,这个叫薄荷的女孩从他的生命中像晨露一般蒸发了。
之后整整六个年头,他没有收到过一丝一毫来自她的消息。她究竟去了哪里?过得还好吗?眼睛……真的看不见了吗?这些,他统统都不知道。
多年来,他重复做同一个梦,梦见失明了的她赤脚走进滚滚车流,他想上前拉住她但不能,只能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卷到车轮底下。
每回从那样的梦中惊醒,他的心都是空的。他看到眼前有一片血似的殷红,他听得到胸腔里有寂寞的回声,反复再反复,闪动着他们初次相遇时她冒冒失失踩在他身体上的那个瞬间。
而今天晚上,她——再一次踩在他的身体上了。原本他在裴家的派对上喝了点酒,觉得心里闷闷的,于是就走出门,疲累地坐在走廊里发呆。多年来,他习惯了人前表演快乐、没心事的单纯家伙。而想起薄荷的时候,却是他最最软弱的时候,他不想让人们看见这样的他。
然后,她就出现了。和当年一样,踉踉跄跄地踩在他的膝盖上,身子扑倒,压疼了他。
然而,他多么感谢她鲁莽的摔跌。
“薄荷,你家就住在这附近?”他抓着她的手腕不放。
“不是,我来这里找人,马上就走。”薄荷眼也不眨地胡掰。
“薄荷!”他站起身来,抓着她手腕的力道微微加重,“你住哪里?把地址写给我好吗?我好去找你。”他的声音仍是那么温柔,对于她六年前的不辞而别,没有表现出一丝怨怼。
然而,她飞快地摇了下头,“不用了,我们没有必要再见面。”她拨开他的手,加快脚步往走廊另一端的楼梯口走去。
高跟鞋“嗒嗒”地叩着地面,身后的他却沉默着,于是她的脚步声便成了这黑暗走廊里唯一的声响。她头也不回地走到楼梯口,正要踏下第一节台阶的那一刻,温煦在她身后用可怜兮兮的语调开了口:“当初你说过,不会不要我。”
她的身子僵住了,缓缓转回身,凝目望住走廊另一端他清瘦的身影。
她的眼睛好了。借着过道天窗所透射下来的淡淡月光,她清晰地看见,有一滴泪顺着他白皙的脸颊缓缓滑落,挂在下巴上,折射出晶莹剔透的光。
最终,向薄荷还是将温煦请入了自己的房子里。
“随便坐。”她将钥匙抛在玄关的花盆里,然后绕到开放式厨房,打开咖啡机,“要喝吗?”她抬眼问他。
“要。”温煦坐入充气式沙发里,乖乖点头,“我喝了点酒,现在头蛮晕的。”
“我不记得你会喝酒。”她称量咖啡粉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就因为不会喝,所以现在感觉很难受。”他诚实地回答。过了片刻,又开口,“没想到,原来你就住在裴英伦家的隔壁。”“不仅如此,我还是莞尔的小姑姑。”她一边煮咖啡一边神色如常地说,“裴英伦是你哥们吧?等他和我家莞尔结了婚,我也算是你的半个长辈了。”
听了这话,他苦笑地扁了扁嘴,没有接话。
又过了一会儿,薄荷将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端到客厅。温煦端起咖啡杯轻啜一口。
“比你店里的怎么样?”薄荷扬眉问着。
“很棒。”他微笑了下,“你现在喝咖啡比以前更浓了呵……”他依旧记得她当初的口味。
薄荷不置可否地耸了下肩,“人是会变的。”
温煦放下杯子,不喜欢她语气中的暗示意味,“我没变。”他用诚恳的语气这么说。
“不,你变了啊。”她眯起眼甜笑,“你比以前更帅了哟。”
他抿了抿唇,没有跟着笑的欲望。他没变;她……却变了吧?今晚的重逢令他欣喜若狂,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如果可以,他现在就想揽她入怀,狠狠亲吻她。然而她——却一直在绕开这话题。她表现得那样云淡风轻,让他几乎要以为……他们不曾相爱过。
现在,她的眼睛好了,可是,有着明亮动人双眸的她、温柔地微笑注视着他的她,却比六年前看起来……更加令他觉得陌生。
“眼睛……是怎么恢复的?”压下心中的失望,他淡淡地问。
“我去美国,做了手术。”薄荷轻笑,仿佛自己讲述的是一桩再平常不过的家常事,“当时真的很害怕啊,那手术的成功率不高;如果失败了,就等同于立刻失明。术后的一个月,我每晚都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如果纱布拆掉以后仍然什么都看不见该怎么办?那段时间……心里真的很煎熬,自己都快被自己吓死了。”她垂下眸子,望着自己的膝盖。
“为什么不联络我?”他的心抽痛了一下。当时他在做什么?在疯狂地找寻她?在消沉地学着喝酒、喝个烂醉企图忘却现实?
“没必要啊。”薄荷轻描淡写地将手一摊,“反正,那天早上走出公寓时——我已经决定要和你分手了。”
“为什么?”他蹙起眉。她曾承诺过的,永远不会不要他。可没想到事实却是——快要失明的她,抛弃了健康的他。
“因为——”她自嘲地笑了笑,“因为有人出钱收买我啊!说只要我肯离开你,就资助我手术经费,替我把眼睛医好。”她轻松自若的语气,仿佛是在讲什么笑话,“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的眼睛比较重要。”
他紧紧地抿住唇,直到此时,终于有些生气了,“才不是这样。”他斩钉截铁地说,“你爱我。”
薄荷的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然后她低下头去,望着杯子里勺子搅动咖啡漾起的漩涡。片刻后,她无奈地笑了出来,“是,我爱过你。挺爱你,但现在不了。”
“骗人。”他固执地望住她,“你爱我的!”
她笑着摇了摇头。
“你爱我的!”他又重复一遍,表情很坚持,像个说不通道理的蛮横小孩。
“温煦!”她蓦地扬高声音,“如果没记错的话,你也快三十了吧?还活在幻想世界里吗?爱情是有阶段性的,我六年前是很喜欢你没错;可是现在,我……已经找不回当初的那份心情了。”
“不是幻想!”他“霍”地站起身,一贯的温文笑脸没了,好脾气没了。白皙俊美的脸上,显现出少有的严肃表情,“我抱过你啊!我们确实是谈过恋爱啊!为什么把这些都说成是幻想、说得好像不曾发生过一样?我只是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难道这是这么难以实现的事情吗?我开咖啡馆了,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等你,你知道吗?!”
“我……”薄荷别开眼,不让他看到自己眼底慢慢聚积起来的泪意,“我没叫你等我。”
他面色一僵,被她的话堵得没了声音。
是,说得对,她没叫他等她六年,更从没提过要他开咖啡馆那种荒谬的要求。即使是在深深相爱的六年以前,当他说出那个承诺时,她也仅是当笑话来听的。
是他单方面在执着、是他单方面认了真!他大张旗鼓地开了那家名叫“南方公园”的咖啡馆,他到处去搜罗各种咖啡壶和咖啡豆;六年间他没想过和任何人发生感情,因为总记挂住她,在心里期盼着有一天她会回来。即使她的眼睛看不见了,咖啡的香气也会指引着她找到他吧?很可笑,但他的确天真地这样相信过。
可如今的事实却是——她的眼睛好了,和他住在同一所社区里,却每天躲着他,不愿意见他。
温煦无话可说,只好低下头又抿了一口咖啡。咖啡粉的剂量加多了,的确是比当年要更苦一些。他舔了舔泛着苦涩的唇瓣,咧开淡得不能再淡的笑容,“我是自愿等你的,这样总可以吧?”他放下咖啡杯抬脚往门口走,边走边说,“你明天晚上有空吗?我下了班过来找你。”
他的话令薄荷怔愣:他的意思是……
“你现在身边没男朋友,对吧?”温煦坐到玄关的地板上穿鞋,声音仍然温柔平和,“我明天来找你,就这么说定了。”
“温煦……”她从沙发上站起身,跟到玄关,看着他有些赌气的表情,“你的意思是?”他是打算要重新追求她?
“明天没空吗?那后天好了。”
“温煦,你别这样。”她知道他又开始固执了。她无奈地、却又有些心疼地望着他紧绷的下颌,“我刚才说得很清楚了,我对你已经——”
“没感觉了是吧?”他语气淡淡地打断她的话,“感觉没了可以再培养的。我觉得我和六年前相比,还是蛮有魅力的。给我一次机会。”
“你不要意气用事好吗?”她为难地咬着唇,“我觉得我们现在不适合——”
“什么不适合?年龄不适合,还是经济能力不适合?我虽然现在开咖啡馆赚得不多,但至少还养得起自己的女人。或者你希望我转行——我也可以,没问题的,反正当初会开店也是为了你……”他真的生气了。一向不喜欢多话的他,今天晚上破例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他一直说、一直说,直到脊背上突然袭来温暖柔软的触感——
薄荷一把从身后抱住他,将脸庞靠贴在他起伏的背上,低声呢喃:“求你,别这样……”
这突来的温柔令他身体僵硬,“薄荷,你……”他语声凝涩了。他不懂,不是已经不爱他了吗?那为何要抱他?
“你说得对,我撒谎了。”紧紧从背后搂住他腰身的她,突然变了态度,声音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我爱你的,一直爱你的。这么多年来,没改变过。”她将他的身子转过来,深情款款地仰视他半透着惊喜、半透着疑惑的眼睛,“一直——都爱着你!”她把这爱语又说了一遍。
“薄荷……”温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说她爱他?六年以后,依然爱着?他眼瞳里的光芒“刷”的一下亮了起来,“你……没开玩笑?”
她郑重地缓缓摇头,然后踮起脚尖,凑上唇亲吻他。
他呆了一下,然后伸手环抱住她。当她主动投入他怀里,他知道自己无法拒绝。等了她六年,为她担心了六年。而今晚,她完好无缺地回到他怀里。他一直企盼这一天的到来,也因而,他——是没有理由、也没有理智放手的。
他激动地回应着她的吻,拥紧她身躯的双手微微颤抖;火热的唇齿相交间,他听见她嘴里发出模糊的呓语:“别走,留下来……”
于是,他很听话地留了下来。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