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他不回头,笑道:“云罗,你不是最喜欢看鱼儿吗?过来瞧瞧。”
一双如玉的藕臂悄悄环住了他的腰。李天逍回头看见来人的面容,脸上的笑意猛地僵住,拨开那双裸露的玉璧,退后一步沉声道:“阿寐,怎么是你?”
站在他跟前的是着了一件轻薄春衫的殷寐。她梳了一个松散的发髻,几许发丝轻轻搭在了莹润的肩头。修长曼妙的娇躯在薄纱轻拢之下,诱人之极。
她幽怨轻叹:“皇上在等华云罗吗?”
李天逍看着她这身打扮,眸色一沉:“你是怎么进来的?云罗呢?”
殷寐微微一笑,柔声道:“方才阿寐看见兰娘娘到了门边却又转身回去了。皇上,你要怪就怪阿寐吧。是阿寐把她赶走的。”她的眼中有炙热的情意:“皇上,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想念阿离姐姐。一个华云罗怎么能比得上阿离姐姐在皇上心目中的重要呢?”
“皇上,你该醒醒了。”
李天逍眸色不定地看着殷寐,良久才道:“朕知道云罗是云罗,阿离是阿离。也许一开始她像阿离,但是现在朕知道她不是。”
殷寐眼底掠过怨毒,不过顷刻,她忽而轻笑:“原来是皇上变心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却令李天逍浑身一震,不由踉跄后退几步。
殷寐一双杏眼美目看定眼前伟岸的男人,轻叹道:“阿离姐姐总是说,世间男子多薄幸。可是她何其有幸能得皇上这么痴情的男子。不过如今看来阿离姐姐的心愿都成了空。从来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呢?”
她上前,柔顺靠在他的胸前,幽幽道:“皇上,你答应过阿离姐姐要好好照顾我。阿离、阿寐……当年你这么称呼我们如此亲密。可是现在皇上还是对我心有戒备,这个旧日称呼只会徒惹人伤心而已。……皇上,你要毁了对阿离姐姐最后一个承诺吗?”
李天逍想要推拒的手缓缓垂落,良久,他看着怀中那张娇艳的面容,慢慢道:“好!朕答应,定要好好照顾你。”
……
月光流转,星汉初显。
她枯坐在廊下,久久不能回神。化雪的春夜格外寒冷,地上的雪水汇集成细流。她能听见廊下水声潺潺,像是蚕在细细啃噬桑叶。又是一年的春。
身后脚步声传来,刘陵低声道:“娘娘……”
云罗轻叹一声:“晚上伺寝的人是殷寐吗?”
刘陵万般为难,最后只能点头道:“是。”
云罗看着漆黑天幕上的星子,眸光却是从未有的平静。她慢慢道:“刘公公,你说这人争来争去,为了什么呢。”
刘陵看着她月下萧索的身影,面上一黯,道:“大约是为了荣华富贵,一世无忧。”
云罗轻笑:“是啊。情意已不在了,除了这些我还能依靠什么呢?刘公公,修书一封给晋公子,我要在京城中见他和弄玉公主。”她看着空茫茫的夜色,嫣然轻笑:“春来了,本宫要为他主持大婚。”
阿晋,阿晋,所有的人都已不可信,如今唯有你才是我的依靠,才是我最后的依赖。她轻轻一叹。阿晋,你说的桃花源在哪呢?……
……
御驾回京,路途有三天半,因御驾走得慢所以恐怕要五日。御驾先从陵川山庄回行宫,然后再到了行宫中,再折返回京。这一年的过年因为云川兵变御驾不在京城中所以很多祭祖大典与祭祀都由礼部简办。
不过这时局本就是如此令人难以两全。活人尚不能安稳,更何况已逝去的人呢。
李天逍并不是一个拘泥的人,对这繁文缛节并未放在心上,更何况晋国如今经过潞州一战后元气大伤,百废待兴。他在龙辇中都要看各地送来的加急奏折。
可是云罗车架中却是另一番情形。
车辇悠悠,云罗着了一件烟霞色春衫,斜斜靠在了绣了富贵牡丹的锦墩上。她的三千墨发梳成慵懒的堕马髻,只着了一支碧玉簪。在她跟前是一张小小的案几,案几上棋路纵横。黑子白子交错几乎填满了整个棋面。
她略一沉吟,忽地一笑,秀美修长的玉指轻捻一枚黑子轻轻落在了一处。她手中的棋子刚落下,对面就传来一声略带惋惜的轻叹:“又是差一步。兰娘娘果然棋力更胜一筹。这一局臣女输了。”
云罗撩眼看着面前摇头轻叹的殷寐,微微一笑,反问道:“你还未完全落败,怎么就不下了呢?”
殷寐笑了笑,秀气的手指捻着一枚白子却不落下。她笑道:“娘娘这一步截断了臣女的后路,臣女若是下在这里……”
她手中白子此时才落下黑子左方,又捻起一枚黑子落在了白子右侧。
她看着棋局,思来想去却是连连摇头道:“算来算去娘娘这一招防了臣女上中下三路,臣女若要胜很难呢。”
云罗微微一笑,把自己先前下的棋子收回,又把殷寐下的几步都各自收回。她看定眼前的殷寐,笑道:“那本宫再给你一个机会,重新想想如何能防我即将要下的这一路棋子。”
殷寐眸色一动,忽然笑了:“娘娘慷慨大方,可是出棋无悔子。怎么能让娘娘想让呢?”
云罗亦是笑了,挑出了殷寐先在自己前一步下的白子。这样一来,棋局就恢复到了她下之前的格局。
她素手轻扬,帮殷寐将一枚白子落在另一处。殷寐一看,不由浑身一震。这样一来,格局就彻底改变。
云罗一双美眸看定殷寐,笑道:“这叫做另辟蹊径。本宫就算是下在方才那一步吃了你这一块的棋子。你在另一半便活了,将来也有翻身余地。这样的好时机你怎么不抓住呢?”
殷寐美眸一闪,笑道:“臣女说了,出棋无悔子……”
云罗慵懒支着额角,似笑非笑道:“原来如此。”
殷寐长吁一口气,看了看天色道:“不知皇上批改奏折还要多久,这路上颠簸,娘娘要去劝皇上小心目力受损。”
云罗笑了笑,素手轻轻一推棋面上的棋子道:“本宫累了。看时辰皇上也该歇歇了。阿寐妹妹就代替本宫去给皇上端茶送水吧,顺便规劝一下。”
殷寐一听粉面上泛起绯红,羞涩不语。
云罗笑意嫣然,轻轻握住她的手,道:“怕什么羞呢?等到了京城皇上就要封阿寐妹妹为妃了。本宫先给阿寐妹妹道一声恭喜了。”
殷寐惭愧道:“娘娘不怪阿寐不知羞耻,阿寐已十分感激了。其实阿寐只想在皇上身边,哪怕是没有品级的宫女都可以,别的不敢奢望。”
云罗玉雪似的面上笑意不减:“阿寐妹妹怎么能这么卑微呢?你是郡主之尊,出身青王府。皇上与你从前有情意,如今接你入宫是好事。”
殷寐还要再说,云罗已推了推她,含笑道:“快去吧。皇上一定想见你的。”
殷寐犹豫再三,终是躬身告辞去了。
云罗看着她身影一晃消失在了车帘后,面上的笑意渐渐冰冷。刘陵进来收拾棋局。他看见云罗脸上隐约的青白神色,摇头道:“娘娘不能思虑过重,怎么的还与她下棋呢?万一引发心悸症的话岂不是糟糕?”
云罗把玩手中的棋子,冷笑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不探知她的棋路怎么知她的心思呢?”
刘陵心中一动,问道:“那娘娘探出什么吗?”
云罗眸光复杂,良久才道:“她为人机智敏捷,只是太过自负骄傲。”
刘陵一笑道:“聪明的人往往太过自负,自负的人又往往会容易失败。娘娘这一盘棋下得很值呢。”
云罗一笑置之。她问道:“给晋公子的信寄出了吗?”
刘陵道:“前两天已按着娘娘的吩咐飞鸽传书,现在晋公子应该收到了。再加上先前是按娘娘的吩咐寄的信。晋公子一定不会犯了糊涂的。”
云罗轻轻点了点头,道:“若说凤朝歌是一头困在浅滩的龙,阿晋便是那一场他期待已久的云雨。只要阿晋不动手,朝歌就不会轻举妄动。”
刘陵心中一颤。眼前倾城女子慵懒卧在车中,一言一语便轻易将两头龙虎牢牢握在手心中。这份定力,已非是一般女子能企及的。
刘陵道:“可是娘娘别忘了,若是真龙早晚有一日会挣脱浅滩,一飞冲天。到时候行云布雨,遨游天际,不是娘娘能轻易左右的。”
云罗倦然闭上眼,轻叹:“能止得一时便是一时。我有预感,总有一天朝歌会将这个天下搅得翻天覆地……”
那一份凉薄的情意也只能止得他一时,却阻不了他一世。
她眉间深深浮起忧色。
这一份忧色一直到了京中收到了苏晋的回信她才稍稍释怀。信中苏晋已答应携了弄玉公主入京,接受李天逍的赐婚,顺便答应了云罗在京中建府邸,长久安定下来。
苏晋要回京城了。
云罗特地仔细整了整容色,按品妆束前去求见李天逍,请李天逍让她亲自为苏晋与弄玉公主主持婚礼。
御书房中,李天逍看着金水砖前跪着的云罗,连忙上前扶起她道:“云罗的心意晋公子一定明白,为何还要劳心劳力前去主持大婚呢?”
云罗微微一笑,柔声道:“皇上应该知道臣妾是个固执念着旧情的人。阿晋救了我与元青,跟随着臣妾到了晋国,又屡次护臣妾至今,若这件喜事不能由我来尽心力,还有谁呢?”
李天逍看着她的笑靥,忽地想起初见时那一身雪白孝服,却戾气深藏的少女。
往事纷至沓来,他不由握住了她细白的手,低头看着她笑道:“原来云罗跟朕一样也是个念旧情的人。”
云罗仔仔细细看着他深邃的俊眼,轻声问道:“两年已过去了,云罗对皇上来说也算是故人,皇上可还记得从前吗?”
李天逍眸色一动,轻轻搂住她,缓缓道:“朕当然记得从前。”
云罗伏在他的怀中,垂下眼帘,轻叹道:“这样就好。”
……
又一年的春来了。连日春雨霏霏始终遮挡不了阴霾。天际露出了明媚的春光。御驾回京之后下了一道圣旨,特赐封青王之女,四郡主殷氏为正二品婕妤,赐封号,宝。住永曦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