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泰乾元年,六月二十八。梁皇凤朝歌御驾北上,随军五万精锐护驾,同日晋帝李天逍点三万精锐,南下过江直去忘仙镇。
忘仙镇旁的桥头十里亭只是一片浅滩芦苇地。暮春已过,芦苇长得正旺,一片望去草色茫茫,忘仙镇名义上属梁国境内,不过因为紧邻晋国,又因年年交战,实际已是三不管地。这里镇中县官也只是镇上望族的族长兼任。
这几日忘仙镇的县官钱有书忙得脚不沾地。因得梁晋两国议和,两国国君钦点了这里为议和之地。原本默默无闻、人口不过数千的小镇,瞬间变成了天下人瞩目的焦点。
他身为小小一镇之长,简直有种被天下人看死的感觉。
这些日子一日一张圣旨,一日一个消息,令方年过六旬,身子骨还算硬朗钱有书忙得饭都吃不上,水都喝不了几口,简直是一日老十岁的疲累。
御道得修!
城墙得补!
官道得铺!
连店铺门面,东家西家门板,甚至城东那张寡妇门前都得重新刷漆一遍,小小的忘仙镇忙得一团乱哄哄的。不过每个人心中都有莫名的兴奋感。
开玩笑!
双龙相会一处,风聚云涌,即将开创百年新太平盛世。这不是说明这忘仙镇风水好?是福地!
六月二十八。
天蒙蒙亮,忘仙镇早早大开城门,城中望族的年迈老者,县官乡绅,平头百姓,密密麻麻跪了一地。地上金沙铺道,两旁彩旗飘飘,空气凝重得令人呼吸不上。
天上的太阳渐渐升起,又渐渐升高,终于过了日中,再过了日午,人们支持不住了,有年老者早就在一旁休息,翘首以待的百姓也因为肚饿散去了大半。
钱有书跪在人群最前面,冷汗热汗涔涔如雨下。就在他快坚持不住的时候,官道那边有人喊了一句“来了!”
钱有书浑身一激灵,急忙跪好。
来了,来了!
他口中念叨,祖上有德,如今这忘仙镇弹丸之地竟然双龙相会,也不枉他钱有书这些年求神拜佛终于盼得这个百年难得一次的机遇,说不定议和之后,他钱有书少不得加官进爵,光宗耀祖。虽然迟了点,但也算是大器晚成……
他还没念叨完,过了一会,地上传来沉闷如擂鼓的声音。
是马蹄声!
真的来了!
所有的人赶紧纷纷跪好。渐渐地,地面的震动越来越响,甚至空气中传来一种莫名的沉沉压抑感。忘仙镇人们心中的期盼和兴奋忽然被这一股如山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来。
好像他们不过是苍茫大海的一片浮叶上的蝼蚁,随时一个浪花他们就死无葬身之处。
人人面上浮起强烈的惶恐与不安。
而此时官道上远远的扬起一大片烟尘。城中众百姓只看了一眼就心神俱丧。只见朗朗天光下,几千几万玄黑重甲骑兵如一大片乌云一般飞来。
兵强马壮,骑兵着银盔甲胄,身下马也披上重甲。他们手提烂银长枪,杀气腾腾疾驰而来。
这哪是议和?
这分明是百战之师,攻城灭地而来。
百姓们纷纷惊呼奔走,钱有书只看了这阵势一眼,差点没昏死过去。不过他勉强算是见过大场面的,立刻扯着干涩的嗓子吼道:“都安静,这是晋帝先至……这是晋帝……”
他还没喊完,那几万玄黑重甲骑兵已到了城门下。马蹄声像是万丈怒涛拍岸,重重扑上这小得可怜的城池。可是还没等百姓都逃散。那万马齐奔的势头瞬间在城门口定住。
城中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只看着那远道而来的晋国最精锐的重骑兵在城门口工工整整排成一个方阵。
万匹马,三万精锐,就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指挥着,训练有素得令人心惊。
城中的人呆呆看着那城门口。此时烟尘散去,终于有一匹汗血宝马驮着一位穿着暗金色盔甲的英伟骑士缓缓走入了城中。
天光耀眼,照在他的身上,暗金色的盔甲泛着矜贵威严的寒光,宝马,长剑,一袭玄色滚金线蟠龙披风随风飞扬。
他逆光而来,犹如天神。
众人不由跪在地上,颤颤伏地。
他摘下头盔,露出一张染了征尘清矍冷峻的脸。剑眉飞扬、鼻梁挺直,眉眼深邃如雕琢,一双琉璃宝石一样的眼在天光下折射着淡淡的褐色。
他朝着跪在路中的钱有书微微一笑:“这可是忘仙镇?”
钱有书还在发呆忘了回答。
此时,一道稚嫩的孩子嗓音从那男子怀中传来:“父皇,父皇,凤儿口渴!”
所有的人一呆,只见那尊贵男子披风护着的怀中中钻出一个大约三四岁的小男孩。
钱有书口瞪目呆地看着那个小男孩,生平见过不少可爱孩子,唯有这个孩子能称得上“粉雕玉琢”四个字。
小小的龙纹衣冠,小小的宝靴,小小的束带……随军长途奔袭而来,所有的人都尘土满面,唯有那小男孩干净得像是刚刚沐浴更衣过,连头发都没乱。
他就像是在这个污秽尘世中结出的一颗鲜嫩果子。干净得令人心生惭愧。
那尊贵男子一低头,冷峻的脸上露出为人父宠溺的微笑。那孩子就在众目睽睽中伸着细嫩如白藕的手攀在他的脖子上,吊着,撒娇:“父皇,父皇,凤儿要喝水!”
铁甲铁血,万军阵中,所有的人呆若木鸡地看着那伟岸的男子从容自若地怀抱稚子,亲手喂他喝水。
万籁寂静,李天逍抱着凤儿,无视马下一干早就看呆了的百姓,低头淡淡问道:“桥头十里亭是不是离这里还有几里地?”
钱有书立刻回神恭谨回答:“是是……还有三里地。”他说完又有些得意补了一句:“桥头十里亭已重新翻建了……”
他还没说完,身前马蹄动了动,再抬头的时候,方才眼前抱着稚子喝水的英武男人早就策马绝尘而去。他一动,身后万骑齐动,沙尘漫天。
就在忘仙镇还沉浸在方才晋国大军威武军容中,到了晌午刚过,又是一支大军逶迤而来。这一次没有万马齐发的威势,只有一队万人御前精英护卫护着一驾明晃晃的九龙御辇。
钱有书得到消息,再看看这一队兵将的服色,知道他们正是梁皇凤朝歌御驾。龙辇隆隆碾过,像是碾在了每个人的心上。幽幽龙涎香拂过鼻尖,像是从天上飘来的异香。
长街寂静无声,只有那龙辇隆隆,马蹄笃笃。钱有书大气都不敢喘,比先前李天逍万骑齐发的杀气腾腾,这帝王之气的威压更是无处不在。
万籁寂静中,龙辇忽然在钱有书不远处停下。有内侍匆匆上前靠近龙辇低语了几句。钱有书靠得近,只听得一道慵懒却十分悦耳的声音传来。
“他,还真的来了。”
此时风吹过,拂起龙辇上的纱帘,钱有书看去,龙辇中一张似笑非笑的俊美容颜一闪而过,那一位年轻皇帝竟是如此年轻英俊。面如冠玉,凤眸中一双如黑宝石般的眼瞳蕴水流波,说不出的风华无双。
风过,御驾悠悠,不紧不慢地朝着桥头十里亭逶迤而去。他不像是赴一场万众瞩目的议和之约,反而更像是去踏青游玩。
龙辇过了许久,众人才恍然回神起身。回望处,尘土弥漫,再也看不清这一场乱世迷局……
……
“轰隆”一声,惊雷劈下,夏季的暴雨终于噼噼啪啪地下了起来。
云罗猛地从噩梦中醒来,一旁静候着的宫女被她的举动吓了一大跳,急忙跪下:“皇后娘娘,您怎么了?”
云罗擦了擦冷汗,问:“没事。可有消息从前边传来?”
宫女知道她说的前边指的是议和的事。她摇头道:“还没有消息。”
云罗微微皱眉:“不该啊。已过了两天了。”
她还没说完,外面传来一声高声呼唤:“姐姐!姐姐!”
这一声太过突然,饶是这么嘈杂的雨声都压不住。云罗心头一跳,不由脸色一白,捂住了心口。那边旧伤在阴雨天总是分外容易发作,这一声激起旧疾,差点令她痛昏过去。
那一声落下,她还没来得及看来人。华元青不顾侍卫阻拦带着一身雨水,冲了进来。
房门大开,风雨飘摇了进来。
华元青浑身是水,气喘吁吁,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姐姐,不好了!”
“轰隆”一声,惊雷闪电又劈下,夏日午后竟然漆黑昏暗如同黑夜。
云罗紧紧盯着华元青满是雨水的脸上,唇抖了抖,问:“朝歌……怎么样了?议和……”
一旁的宫女早就悄然退了出去。房中姐弟两人相视,半晌,华元青苦笑:“姐姐,咱们还是走吧。姐姐果然猜中了。”
云罗一口气吐出,撑着床沿,半晌笑了笑:“果然被我猜中了。”
她看着窗外风云如晦,半天才道:“走吧。”
……
梁,泰乾元年,六月二十八。梁皇晋帝至忘仙镇,桥头十里亭。晋帝三万重骑精锐陈兵御前,梁皇一万精锐赴约。
两边各派议和使臣十人商议议和条款,议和三个时辰因条款而争执不下。梁皇凤朝歌大怒而归。途中,晋帝发难,三万精兵尽出。
谁料,在桥头十里亭西北暗藏五万梁国精兵。危机中梁军尽出,两军厮杀,杀了一天一夜,晋帝李天逍在乱军中负了重伤败走良川府。
梁皇凤朝歌乘胜追击,消息传来时此时已过了江。梁军追至晋国境内。本来要乘胜追击,却不想被突然来的大雨阻了去路,在江边晋昭华府驻下重兵……
华元青寥寥三言两语说得并不详细,但是却也能听出其中风云涌动、一片惊涛骇浪中的刀光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