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一个被逼到了绝境的赌徒,堵上了所有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而那个人,会不会感激呢?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男人。
“罢了。都已到了这个境地,说再多都没用了。静静等着吧。”老妇人冷冷道:“等着生,或者生不如死。”
云罗也笑了。
在宫正司如果不是那么难以忍受寂寞,日子倒是还可以过的。云罗找了一块石头,开始在墙上刻字。一笔一划,刻得十分仔细。老妇人看了一眼,提醒道:“字刻得小点,不然墙壁不够你刻的。”
云罗从善如流,便将字刻得如蝇头大小。当她刻满小半面墙壁的时候,已是初秋时节。阴森的牢房中有些寒气了。云罗拿了珍珠耳坠换来了一件寒衣。她把寒衣给了老妇人。
老妇人不客气地接过,道:“等我死了,你就把我身上的衣服扒去。你给我一件,我还你两件,算是公平了。”
云罗笑了笑,不语。手中的石头已被磨圆,没有半分棱角可以再刻字。她跪在地上慢慢地寻找。忽地不知何时,牢房跟前悄然走来一人,玄黑的皂靴,贵气凛然。
她慢慢抬头,看着这第一个踏入宫正司这个鬼地方看她的人。
是凤朝歌。
他惯常穿的一身白衣换成了暗红色的深衣。暗红色的衣衫在阴暗的牢房中像是一团火静静在燃烧,将他魅惑的容颜衬得更加俊美无匹。
他当真还是她曾经所见过的最俊美飘逸的男子。
她定定看着他,忽然心中失笑,在她如花一样的年纪遇上如凤朝歌一般的男子,一定是会情不自禁地爱上。他是少女的梦,是她做过的梦中最美的一个,也是最残忍的一个。
她笑了笑,问:“你怎么来了?”
凤朝歌淡淡道:“来看看你。”
云罗笑了笑,拨了拨自己不再光滑也不再芳香的长发,嫣然笑着谢道:“多谢。”
她说着继续在地上寻找锋利一点的石头。老妇人腿虽残了,眼睛却很尖,指着不远处的一块道:“在那里有一块。”
云罗面上一喜,爬了过去捡起,然后继续在墙壁上刻字。她仿佛忘了还在牢房前静静看着她一举一动的凤朝歌。
凤朝歌脸色一点点沉下去,沉到了底却化成了万千悲凉。
“云罗,你在做什么?”他疲倦问道。
云罗头也不回,道:“我在刻字。”
“云罗,好好看着我。”他双手攀附在冰冷的牢房铁栏前,声音低沉。
云罗慢慢转头,一双乌黑的眸子幽幽看着他,轻声问:“看你做什么?朝歌,你也看见了我。你便回去吧。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凤朝歌眸光黯然,深深地望着她脏污却不掩倾城色的面容,低声道:“云罗,李天逍不会来看你一眼的。你死了这份心吧。”
云罗面上波澜不惊,淡淡道:“我知道。他来看我做什么呢?我已是一颗弃卒。”
凤朝歌看了她良久,忽定定笑了:“原来你早就知道。”
云罗嫣然一笑:“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知道他,我知道你。我也知道这天下很多人的人心。来来去去,朝歌,他与你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唯有对不起的只有阿晋,元青,还有元嗣,还有含恨九泉的父亲。”
凤朝歌浑身一震,半晌,他苍白一笑道:“是!你说对了。他与我并无不同。可是云罗你怎么这么傻呢?”
云罗道:“因为我想,我当时已是死定了。也许为他做最后一件事,他能对元青好一点。”
元青,她恍惚想起那一张可爱的笑脸。那胖乎乎的手伸来满盒子的蜜饯,说“姐姐,你吃。”,那个恨着瞪着她,哭着说“姐姐嫌弃我是个麻烦!”
她庆幸自己早早地把他远远送走,不要让他看着她狼狈不堪。不要看着她与人尔虞我诈,更不要让他知道她落入这般境地。
“那你呢?”凤朝歌忽地问。
“我?”云罗木然捏紧手中的石子,一笔一划在墙上刻着字,冷冷道:“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是华云罗,就算是死后也定不会吃亏到了哪去。今世欠我的,来世你们加倍报还我便是。”
牢房中安静下来,只听得见石头在墙壁上粗糙的磨砺声。
良久良久,凤朝歌忽然笑了。他淡淡地开口说:“云罗,我明日就要娶明敏郡主为妻了。”
云罗手中一顿,回头看着他一身的朱红深衣。喜气,耀眼,带着一股荣华富贵的气息,似乎能将牢房中的阴森逼退几分。
原来如此!她失笑。两人相视,眼神皆是再也看不清彼此的恨或者不恨了。
“恭喜。我早就该料到的。那一夜之后你努力了这么久,费了这么多的心思登门拜访充王府不就是为了踏出今日这一步吗?”云罗笑着道,“其实这喜事派个人过来与我说一声便是了,还累得你亲自跑这宫正司一趟,真是有心了。”
她容色苍白,白如厉鬼,只是那绝美的五官笑开去依然风华绝代,无人可比。
凤朝歌被她的容色闪了眼神,笑意恍惚:“好。亲口把这事告诉你也算是了了我的心愿。”
他说完转身欲走,忽地又顿住脚步,回头深深一笑:“云罗,好好在这里活着。也许你等不来李天逍,可以等我来。”他说完转身走出了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
云罗定定站着,等他消失不见了这才慢慢坐在地上。心不会痛,只是觉得可笑。
她还真的以为他来看她是为了曾经的一点点情意吗?
他是凤朝歌!他可是凤朝歌!她捂着脸笑了。
“别笑了。惹上这种有野心的男人你该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哭都来不及了竟然还笑!”老妇人冷冷打断她的话,问:“那一篇文刻的怎么样?”
云罗放下手,双眼干燥,淡淡道:“已经快一半了。”
老妇人点了点头,闭上眼睛道:“好好刻!每一个字都要刻在心上,就算是化成了灰,那些字都要刻在你的骨头上。”
云罗笑了笑,起身拿起石头继续一笔一划地刻着。密密麻麻的半面墙上皆是工整的字,只是太密了看不清楚,唯有那开头那两三稍大的字看得明白――《帝王术》!
……
天渐渐冷了。宫正司暗无天日的日子就是一张无边无际的厚被子,缓缓地把人盖住,看不见日光也呼吸不到新鲜的空气。然后一点点的扼杀所有的希望,最后再抽干所有的空气让人慢慢绝望死去。
在宫正司最可怕的不是惨无人道的酷刑,而是漠视。那种被遗忘的漠视反而令犯人在漫无边际的绝望中自绝于世。
宫正司每天都有犯人死去。一卷破席抬出去,从此牢房中又多添了几分阴森。云罗与老妇人已相处得十分熟稔,可是依然不知她是什么来历,犯了什么错才会被年复一年羁押在宫正司。
不处死她,也不再刑求她。仿佛有人打定主意让她一直在这里腐烂死去。这又是多大的恨意才能给她的惩罚?云罗不明白,也不会好奇去想知道个来龙去脉。
她只知道老妇人姓徐,曾经似乎也是个什么妃子,只是现在根本一点雍容华贵的痕迹都看不出来了。
老妇人对她冷冷道:“姓名只是个旁人称呼的东西,你不必记住我是谁也不要知道我的过往,只要知道你能我从身上学一点东西就行了。我虽然现在身残体缺,但是还是与你有点用处的。”
云罗想了想,问道:“可是徐婆婆你教我的是男人用的东西,我将来似乎不能派上什么用场。”
老妇人冷笑:“傻子!你错了!帝王术不是男人才能用的东西!前有周圣武媚娘称帝,足以证明这个世间女子也可以呼风唤雨,天下皆在掌中。”
云罗失笑:“可是我不会成为第二个武媚娘,也没有这个机会。”
老妇人嗤笑:“这个我知道。世间又有几个武媚娘呢?千年出一个便足够了。帝术是什么?说到底是男人的心术!是男人的野心!可以让你看清楚男人是怎么想的。当你知道了男人怎么想了,你难道不会趋利避害吗?你难道不懂得如何才不会让你再陷入如此境地吗?”
云罗想了想,幽幽道:“徐婆婆当真用心良苦。”
老妇人依旧是讥讽看着她,道:“我自然用心良苦。只有你能好好出去了,才能有机会救我出去。”
云罗微微诧异。老妇人不待她说话,径直说道:“就算你不救我出去也无妨。反正我知道,晋国那个老不死的匹夫将来的江山可不是那么容易稳当!哈哈……”
云罗看着老妇人时而冷酷,时而疯癫的话语,在一旁静静沉默,思绪飘远。
她想,她这一辈子该不会真的老死在这里吧?
深秋,晋国十分干爽,白日的天气还有点余热。所以白日里云罗尚不觉得,只是到了夜晚就冷得难以入睡。她只能不断地来回走着不让自己的身体冻僵。在一个深夜中,忽地狱卒打开了牢房的门。
狱卒虎着脸说:“出来!有人要见你!”
云罗一怔,老妇人从睡觉梦中被惊醒,沙哑问道:“是谁要见她?!”
“你管是谁!”狱卒上前粗鲁来拉人,“你个老不死的怎么还不去死!天天在这里,见了你就烦!”
狱卒骂骂咧咧地道。老妇人呵呵笑了起来,仿佛把这一句辱骂当成最好听的笑话。云罗被狱卒拉着往外走。在牢中不辨日月,但是她每一日都记着,已经八十三个日升日落她没见了外人。
狱卒把她带到一间干净的牢房,狠狠一推:“好好待着!等等有人来要!”
云罗从地上爬起。一颗心莫名地怦怦跳着。八十三天的希冀就在这一刻看看是否能实现了。她甚至不期待能出去,但是却期待能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人。
也许见了他,一切还有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有细碎凌乱的脚步声传来。云罗盯着牢房门口,不一会,一个软椅就放在了牢房门口,金丝软垫,金漆雕龙的椅背。她一颗心沉了下来。
不一会,有人拿来明亮的宫灯挂在四周。宫灯没驱散黑暗,却把这四周的一切照得格外阴森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