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罗淡淡垂下眼帘,她如何不明白云妃的恨,恨自己青春韶华都付与垂垂老人的身上,看着他日暮西山,看着自己大好的一生即将埋葬在计寂寞的深宫中,只是,她可以选择一条更好的路,而不是这般孤注一掷。
也许,骄傲如云妃觉得自己已无路可走了……说到底,她终究只是个只为了自己的自私女子!
云罗收拾好了自己,把方才的一切抛之脑后,向寝殿中走去。
……
晋帝病重。晋国的大军开拔就拖延了下来。前方传来消息,梁国已经向晋国东南的马宁郡而来,气势汹汹,沿路不少小村庄都被梁军夷为平地,开始有大批流民北逃入晋中,四周郡县告急。一场乱世初兆又显露了狰狞的一角。
晋帝听闻梁军烧杀抢掠,不由破口大骂,几次挣扎起身要与这梁国竖子一决生死。
李天逍进宫伺候,晋帝一脚踢翻他手中的汤药,怒道:“是男儿就上战场给朕杀了这梁狗!当年梁国那老不死的匹夫恬不知耻,篡唐自立,这个贼子天下人得而诛之。苍天不公竟然让他享尽天年!朕想到这就日夜不得安寝!你若不替朕灭了这帮逆贼兴复唐室,朕九泉之下尸骨也不得安宁!”
晋帝如此说已是极重的话。李天逍一身汤药狼狈,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四周宫人战战兢兢伏跪在地上,听着这位枭雄心中那一道未能完成的憾事。
云罗上前扶着摇摇欲坠的晋帝,悄悄擦去他唇角无意中流出的口涎,柔声安慰道:“皇上,太子殿下一定会克服定安,一举击溃梁军。”
晋帝怒气未散,道:“请金箭!”
左右老内侍一颤,纷纷苦劝道:“皇上,万万不可啊!”
“都给朕滚开!朕说请金箭!”晋帝怒气滔滔。老内侍只得前去拿。
寝殿中气氛凝重如山。云罗不知金箭是什么,可是看着伏地不敢起身的李天逍,看着他长袖下渐渐捏紧的手掌,直觉这定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不一会金箭呈到了御前。云罗看去,金光闪闪的三枝长羽金箭用朱漆金丝楠木盒子装着。
晋帝由云罗扶着,踉跄上前,抚摸着金箭嚎啕痛哭:“陛下,臣无能。当年臣剿灭黄贼,陛下亲自赐三枝金箭给臣。陛下还称赞臣勇冠三军,不世将才。陛下还赐臣国姓,从此兄弟相待,同袍同席。臣蒙受圣恩,感激五内。可是谁知苍天无言,臣被贼人陷害,眼睁睁看着贼人兴兵篡唐!灭我大唐。臣为社稷计,忝颜自立为帝二十余年,不为其他,只为延续陛下大堂李氏一脉。”
“如今臣不久人世,可恨唐贼依旧咄咄逼人,兴兵要乱这朗朗乾坤,臣九泉之下如何有面目再见陛下!”
“陛下赐臣三枝金箭,老臣如今拉不得弓,上不得马,只能把陛下这三枝金箭赐给臣之子。”
他哭完,看着跪地的李天逍,道:“逍儿,你对天对地,对大唐列祖列宗,对朕发誓。你有生之年定要杀尽唐贼,光复大唐汉室!你能否做到?!”
李天逍抬头,眸光沉沉,咬牙一字一顿道:“儿臣对天立誓,一定覆灭梁国狗贼,光复大唐!若做不到,九泉之下不敢入皇陵,天打雷劈,魂飞魄散,不敢再为李氏子孙!”
这已是极重的誓言。
晋帝满意点了点头,又道:“梁贼是我们的死敌,这不消说了。燕王刘恭仁,刘守光之父子是当年朕亲自推荐给陛下担任卢龙军节度使而据有幽州。契丹的耶律阿保机曾经与我相约结盟兄弟。可是他们最后都背弃了朕,前去归附梁贼。这是深仇大恨!你一定要替为父完成!”
他说着将金箭郑重亲手递给了李天逍。
“去把金箭放在太庙中。朕要让李氏先祖看着你,朕哪一天百年之后,定也会看着我的逍儿如何兴复大唐,建百世伟业!”晋帝一字一顿地道。
云罗看见李天逍漆黑深眸中一去不返的决心,慢慢垂下眼帘遮掩了眼底复杂的神色。
晋帝终于安稳下来。他仿佛了却了心愿,睡得沉沉。云罗守在龙榻旁为他掖了掖被角。
身后脚步声传来,云罗回头,一身疲惫的李天逍正看着龙榻上已消瘦不成人形的晋帝。云罗定定看着他,殿中铜鼎龙头中吐出安神宁气的香,香雾缭绕,方才那惊天动地的血誓仿佛是一场幻觉。
李天逍慢慢走到龙榻旁,静静握着晋帝枯瘦的手,伏在了床沿边。他宽阔的双肩微微颤抖,像是在悄悄地哭。云罗看了他一眼,沉默别过头去。
这世间能有什么能让男儿流下比血还珍贵的泪,那便是生离与死别。龙榻上的老人已油尽灯枯,在等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殿中寂静,他终于抬起头来,面上已平静如昔。
“父皇老了,真的老了。”他慢慢地说:“从前他不会这样把爱若性命的金箭交给我。他也不会这样痛哭。从前他总是说,他要亲自杀了梁国狗贼。现在他把这一切都交给了我。”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说着。
云罗无言以对,良久,她轻声问:“当真要覆灭梁国吗?”
“是。”李天逍毫不犹豫地道。
云罗只是沉默。
“云罗,你见过乱世流离吗?”他忽地回头看着她,惨然笑道:“我见过,流民千里,所过之境,一草一木都被饥饿的流民统统吃入腹中,寸草不生。”
云罗忽地笑了,双眼空洞,接口道:“怎么没见过呢。吃到最后没的吃了,连草根都挖尽了。开始吃观音土,观音土吃了会死人。于是人开始吃人……”
她打了个寒颤,仿佛梦呓:“母亲害怕极了,带着我不停地跑。这是个人吃人的世间。苍天已抛弃了它的子民。没有人再有一丝人性,每个人都想要活下去……”
殿中无声,窗外灿烂的日光也不能驱散这世间无处不在的寒冷。
“云罗,所以乱世一定要结束。就算不能回到了大唐盛世,起码也不要再征战,不要让百姓不得安宁。”李天逍神情冷肃,一字一顿地说。
云罗看着他如石刻一般的俊颜,良久无言……
……
晋帝的病势更加沉重了,时而陷入了昏迷中又时而清醒。在这多事之秋,李天逍不敢轻易离开晋京,只派了手下几员大将纷纷出京,抵御梁国|军队的北伐犯境。在潞州,梁国|军队与晋军短兵相接,大战了几日,便陷入了僵持中。
在这深冬中,年岁将近,整个晋国却没有一丝过年气息。晋国|军力虽强,但是国土并不宽广,军队数量远远不如梁国。如今梁军北伐,李天逍派了各路军队驰援,国中兵力已去了大半。整个京中空荡荡的。
有臣子忧心晋中安全,上奏请李天逍向定南节度使与朔方节度使借兵。李天逍想了想,招来凤朝歌,命他为梁国使臣西去前往借兵。
那一日,云罗又看见了凤朝歌。
他依旧一身雪白长衫,长袖上滚了银边,身上暗纹锦绣,端得如天人。云罗立在高大的宫檐下,看着他一步一笑,如一株玉树琼花,满眼风华。
“云罗。”他看见了她,挥退了内侍。
内侍敛眉低眼,悄然退下。
云罗笑了笑:“凤公子好厉害的手段,这大内禁宫竟也能被你处处埋下眼线。”
凤朝歌一笑,道:“不过是区区引路的内侍罢了。我没让他做什么,只是不该看的不该听的,他都会看不见听不见罢了。”
天光下,他瘦了一圈的脸不再有往日的温柔,隐约有了锋利的轮廓。
原来人都会变。她何尝不是变了呢?收起所有的心思,不再轻易让人窥见。
一只微凉的手轻抚上她的脸颊,云罗抬头,看到了凤朝歌那双狭长深眸中的点点光芒。她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碰触。凤朝歌一笑,若无其事收回手。
“你来见我为的是什么?”他问。
云罗伸出素白的手,问:“我要的东西呢?”
凤朝歌笑了笑,一拍身上道:“我怎么会带这种东西在身上。”
云罗皱眉盯着他,不悦道:“你说好的。要给我的。”
凤朝歌一笑,忽地拉着她一转,躲在了殿门后低声道:“不在我的身上,但是在刘公公身上。”
云罗一惊,不由盯着他那双好看的俊眼,失声道:“你竟然……刘公公可是殿下的人。”
“我知道。但是他也会是我的人。”凤朝歌似笑非笑地道:“他有个把柄在我的手上,不得不听命于我。切记了,他是我的人,必要时可以保护你。”
云罗心绪复杂,良久才点了点头。凤朝歌这件事做得太过大胆和鲁莽了,但是看着他信心满满的样子,想必他一定有把握。
她道:“既然如此,我去找刘公公。”
她说罢转身要走。
忽地,她手臂上一紧,身后熟悉清冽的气息传来。凤朝歌已从背后一把拥着她入怀中,低低地道:“慢着,我还有东西给你。”
他抱得很紧,一只有力的臂膀紧箍着她的纤腰,令她挣脱不得。云罗一惊,想要推开他。
凤朝歌忽地道:“有人来了!”
云罗嗤笑:“同样的招数你还要用几遍呢!”她话还未说完就被他堵住了嘴。
有脚步声传来,有人听见这里有声音,探头一看。两个宫女乍一看见相拥的两人,不由失声尖叫了一声。凤朝歌一把将云罗的脸紧紧按在怀中,对两位宫女笑着道:“两位姐姐行行好,可千万别张扬!”
两位宫女红着脸啐了一口,赶紧走了。
“是谁啊!竟然****后宫!”
“嘘――小声点!那人是郡驸马!千万莫要乱说话!”
“哎!难怪啊!家中的家花不如野花香!再说那朵家花都残了……哈哈……”
“别在人家背后说人是非,不然祸事还不知从哪里来的呢。快走吧!”
两个宫女的声音渐渐远去。云罗从凤朝歌的怀中探出头去,紧紧皱起了眉头。
凤朝歌看着两个宫女离去的身影,眸光渐渐冷,面上却是笑着的:“差点就让她们瞧见了你。”
云罗道:“怎么的是太子府的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