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陵看了那老妇人一眼,问:“这位是谁?”
云罗笑道:“是我以前在宫正司的故友。称她徐婆婆。”
刘陵不认识,客气点了点头。
老妇人见四周无狱卒,忽地笑道:“宫中发生了什么事?老身这辈子就只看见两次宫中无人的情形。”
牢房外寒风呼呼如鬼哭狼嚎,云罗与刘陵同时都沉默下来。
半晌,老妇人呵呵笑了起来,她的笑声畅快,像是压抑了许久终心想事成的欢快。
她笑完,问道:“那老不死的皇帝终于要死了吗?”
老妇人的话中含着无尽的怨毒,令人心中打了寒颤。
云罗看了她一眼,道:“皇上病重,云妃趁机逼宫变乱。太子离京,晋国危险了。”
老妇人冷哼一声:“活该!老匹夫贪权好.色,最后定要死在这之下!哈哈……”
云罗不知她与晋帝有什么过节和渊源,只能柔声劝道:“徐婆婆,等寻个时机我找个机会放你出宫。”
“出宫?我要出什么宫?!”老妇人冷笑如癫,口中吐出最怨毒的话,嘶嘶道:“我等了二十多年终于等来今日这一刻,我要亲眼看着这沽名钓誉,有负李氏皇恩的贼人在我的眼前死去!”
云罗微微一惊。一旁沉默的刘陵忽然开口道:“咱家知道你是谁了!你是昭宗帝的庆琮公主!”
此话甫出,云罗更是惊讶得直看着眼前脏污苍老的老妇人。她失声问:“你不是姓徐吗?”
她听得她自称徐氏,以为她最多不过是犯事的宫妃或者什么老宫女。可是刘陵这一句却令她大出意外。
云罗知道晋帝年轻时因镇|压黄巢有功,唐帝赐他国姓李。后来梁篡唐自立,该国号自称为帝。晋帝逼于形势亦是自立为帝,可是却始终尊唐号,自称是李氏子孙,势必要杀梁贼以恢复大唐李氏为己任。
所以梁与晋为仇敌,几十年来势同水火。这也是当初凤朝歌败逃执意到晋国的原因。
可是若刘陵说的是真的,眼前这老妇人是昭宗帝的庆琮公主,那一向对唐忠心耿耿的晋帝为何要囚她在宫正司中几十年呢?!
千百个疑问从云罗心中掠过。牢房中三人一时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默中。牢房外的寒风呼呼,逼宫变乱还有那随时都可能会来的搜捕危机都仿佛被关在了外面。
老妇人沉沉看了一眼刘陵,声音沙哑:“你怎么猜得出来的?”
这一句问话已是间接承认她的身份。刘陵叹了一口气,端端正正跪下:“奴婢小时候在宫中听说皇上身边有一位庆琮公主,是昭宗帝的遗孤,皇上十分珍爱。可是后来不知怎么的就病死了。方才公主说了那一番话,再加上奴婢估算年纪,这才敢大胆猜测。”
庆琮公主拨了拨眼前的花白的乱发,呵呵笑了笑:“你真是聪明,看我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谁能猜出我就当时的庆琮公主呢?”
云罗回过神来,心中越发沉重。没想到这一段皇室秘密偏偏在这个时候揭开,眼前的庆琮公主不知与晋帝有什么过节。他将她投入宫正司,不闻不问,任由她在这里腐烂老死。而这原本已“病死”的庆琮公主则日夜在这宫中最阴暗脏污的地方诅咒晋帝不得好死。
庆琮公主一双浑浊的眸子看向云罗,问:“那老匹夫究竟如何了?现在是死是活?”
云罗道:“云妃在逼问皇上想是要逼他拿出立储圣旨。”
庆琮公主哈哈一笑:“看样子日出之后他估计就活不过了。”
她笑得畅快,云罗与刘陵两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忧虑。他们此时逃命躲避云妃尚来不及,怎么的又牵扯了这一段已被埋葬的恩怨过去呢?
刘陵忽然道:“炭火快没了。华尚宫与咱家再去拿一点。”
云罗心领神会,随着他走出牢房来到狱卒刑讯房中。
刘陵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华尚宫可知这人可是惹了大麻烦了!我们这里已藏不住了。”
云罗一惊问道:“为何?”
刘陵面色肃然,问:“华尚宫可知太子殿下的生母是谁?”
云罗闻言怔忪了下,失声道:“难道是里面这位公主?”
刘陵摇头:“不是。可是也差不离了。太子殿下的生母是庆玉公主,是庆琮公主的妹妹!”
云罗一听心中不知不觉松了一口气。潜意识中她不愿看见李天逍的生母遭遇如此悲惨的对待。
刘陵叹息:“华尚宫不是晋国人不知当年的纠葛。当年唐帝无能,各地节度拥兵自立。梁贼起兵入长安,逼迫昭宗帝退位。两位公主则在兵乱中由昭宗帝秘密托孤给了皇上。皇上发过毒誓,一定要善待两位公主,还要诛杀梁贼,恢复大唐名号。”
原来还有这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云罗问道:“两位公主最后都嫁给了皇上了吗?”
刘陵点了点头:“当时梁帝还是宣武节度使,手下兵强马壮,逼迫昭宗帝迁都洛阳,而后弑帝,同年另立昭宗帝之子李祝为帝,即为唐哀帝。可是在立帝之时,梁帝才发现丢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云罗问。二三十年兵荒马乱的前朝旧事翻出,寥寥几言已是血雨腥风。
刘陵面色肃然,道:“丢的是昭宗帝的玉玺!听说当时昭宗帝看出梁贼的篡唐之心,所以把真的玉玺给了两位公主,放上了假的玉玺。昭宗帝一死,梁贼凤全忠才发现自己拿到的是假的玉玺。这下唐哀帝立得言不正名不顺,各地节度使本就有异心,这下听闻梁贼篡唐,纷纷起兵自立为王为帝,大唐王朝彻底灭亡了。”
云罗听着呼吸都屏住。原来这一发动全身,最后梁王干脆撕破最后一层虚伪面具,露出狼子野心,自立为帝,国号为梁。而晋帝当年见大势已去,也跟着自立为帝却还是尊了唐号。
“如此说来,这玉玺在皇上手中?”云罗问道。
不想刘陵却是摇头:“没有。皇上手中用的玉玺不是唐的玉玺。咱家听说当年皇上为了掩人耳目,将两位公主改了姓名,为的就是怕梁贼借口攻打晋国。所以宫中只知有两位姐妹花深得圣宠。她们哪里来的,是何方人士都不知。庆玉公主温婉,庆琮公主却是刚烈。不知为何皇上如此恩宠,这玉玺下落却至今还是一个谜团。”
云罗长吁一口气,沉吟后问道:“刘公公是担心皇上临终之前又想起这庆琮公主吗?”
刘陵点了点头:“咱家就担心皇上被云妃逼问,最后拿了这事去诓云妃前来讯问庆琮公主,以拖延时间。”
云罗心中微惊。刘陵说的有道理。晋帝几十年来都想找到唐朝玉玺,恢复唐的名号。云妃的小儿子年幼更看不出贤德,即使拿到了矫诏依然不能让众人心服口服。可是若是云妃能拿到唐遗留下的玉玺,一句“天命所归”就可以将李天逍这十几年来跟随晋帝东征西讨的功绩一笔抹消!
“华尚宫,皇上虽然固执,但是终究已年迈,咱家怕他经受不住云妃的逼问。”刘陵低声道:“此地已不是安全的所在。我们要么现在就走,要么……”
云罗皱起秀眉,叹气:“还能走到哪呢?我们来到这里已经是冒了极大的风险,此时出去一定会被叛军捉住。”
刘陵眸光一闪,淡淡道:“要么就剩下一计了。”
“什么计?”云罗问道。
刘陵附耳过去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又递过一件东西。云罗听完,长叹一声:“罢了。容我好好想想。”
她说着搬了几块木炭向方才的牢房中走去。刘陵看着她离开,摇头道:“华尚宫,你若不做,就由咱家做了。你也知道此时不是旁人死,就是我们死。有时候不杀就只能害了自己。”
云罗走到了牢房中,庆琮公主见她来了,眸光一闪,淡淡道:“我以为你跑了呢。”
云罗把木炭丢入炭盆中,慢慢道:“我能去哪呢。如今云妃第一个要杀的就是我。”
庆琮公主笑了笑:“在宫中就是如此,一朝天翻地覆,生死难料。你还懂得跑到这里躲着,足见你心中对今日的剧变不是没有防备的。”
云罗看着渐渐燃烧旺盛的炭火,淡淡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父亲就是死在了这种祸事中,我怎么会轻易让自己再陷入了险地中而没有自保余力呢。”
庆琮公主看了牢房门口,问:“方才那内侍呢?”
云罗顿了顿道:“他走了。”
庆琮公主一笑:“果然是个机灵的内侍。他猜出本宫的身份就知祸事将来了。”她说完看向云罗,问:“你为何不走?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就应该知道我身上惹的麻烦。”
云罗抬起一双似水明眸,定定看了她一眼,良久才道:“我不走。徐婆婆,我走了你怎么办呢?”
庆琮公主一怔,失笑:“你管我做什么?我可能过不久就身首异处了。你还是走吧。”
云罗拨着炭火,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她抬头道:“婆婆,我为你梳头吧。你是大唐公主,就算死也应有自己的尊严。”
庆琮公主听了笑道:“好。不枉我教了你两个多月的帝王术。”
云罗笑了笑,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点云罗不敢忘记。”
她说完连忙去打来清水为庆琮公主洗脸,梳头。换下一身破烂脏兮兮的衣衫。梳头时,袖中那冰冷的事物总是碰着她的肌肤,令她一阵阵寒毛竖起。
梳洗完毕。庆琮公主苍白的面容显露在了她的面前。虽然经受了二十多年的非人折磨,依然可以看出当年大唐公主的倾城绝色的痕迹。
云罗从怀中掏出一小面铜镜。庆琮公主看了看,眼中怔怔流下眼泪道:“青春韶华都留在这里了,庆玉去得好。去了就看不到那人的狼子野心。”
云罗知道她说的是已病逝的庆玉公主――李天逍的生母。她心中喟叹。有时候死者已逝去,活着的人还比死去的人要遭受更多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