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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关小姐看起来似乎很奇怪哦。”
南方公园咖啡馆内,葛芮丝悄悄地和自家老板咬耳朵。
此刻是下午两点,天晴气朗,温暖的阳光斜斜照入咖啡馆大块儿的玻璃窗,坐在靠窗座位上的关影瞳正沐浴在柔光下,手势轻缓地翻阅着手上的报纸。
最近一连好多天,关影瞳总会在午后时分在“南方公园”出现,腋下夹一叠报纸,点一杯低咖啡因的咖啡,然后坐在靠窗的位子上读报。她开始卸下都市女白领的精致装扮,素面朝天,穿柔软的棉布衣服,放肆地在店里消磨一下午的时光。
有时候,她在自己带来的报纸上勾勾画画。有时候,她望着窗外发呆。她的脸上有寂寞安逸的表情,于是葛芮丝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如今的关影瞳,和一个多月以前在店外骄傲地说着“我在‘启泰’做销售经理”的关影瞳——显然判若两人。
有一回,葛芮丝趁着端咖啡的间歇凑过去问她:“关小姐,最近……怎么都没见着林先生?”
关影瞳抬起头来,回以波澜不惊的笑容,“他去美国出差了。”
“哦,这样啊。”葛芮丝吐吐舌。她还以为他们吵架闹分居了呢。
关影瞳将目光转回手里的报纸。
葛芮丝又大着胆子追问了一句:“关小姐你……目前不用上班吗?”
“我失业了。”关影瞳不遮不掩地回答,“瞧,我正在找新工作呀。”她扬了扬手里的人才报。
“反正林先生有份不错的工作,你让他养你不是很好?”
关影瞳眼神闪了闪,微笑一下,“女人,总归是要靠自己的。”
看吧,她真的很奇怪呢。与她谈过以后,葛芮丝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所以此刻,她推了推身旁一脸无辜的老板,“去,今天换你。”
“换我做什么?”老板眼神困惑。
“换你去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不要吧?”老板表情很惊怕,“我们这样贸贸然去刺探人家的隐私,人家会嫌我们烦的。”
“不是刺探,是邻里之间的关心啊!”葛芮丝理直气壮。
唉,多管闲事小天后,真拿她没辙。老板无奈地朝天翻个白眼,抓起吧台上的大口杯朝关影瞳的座位走去。
“嗨。”他在关影瞳对面的位子上坐下来,友好地冲她点点头,“要续杯吗?”
“不需要了。”关影瞳浅笑着摇摇头。自从决定生下肚子里的宝宝,她就一直很注意饮食。今天点的虽然是低咖啡因咖啡,但还是少喝为妙。
“放心,我拿来的是鲜牛奶。”老板微笑着举了举手里的大口杯。
她一怔,“你怎么……”他怎么会知道?
“你穿平底布鞋已经快一个月了。”老板的视线锐利地落在她脚上。
关影瞳微微红了脸:原来,他一直都知道她怀孕的事,“快要做妈妈的人,看起来是会和平常不一样的吧?”她摸摸自己的脸。
“是呀。”老板微笑,“这是好事啊。孕妇是很美丽的,整个人闪闪发亮呢。”
“真的?”对于他的赞美,她客套地笑了下。
“真的。”老板点点头,“没让你先生看到现在的你,太可惜了。”
这话令关影瞳的脸色微微僵硬。片刻的语塞之后,她蓦地扬起分外灿烂的笑容,掩去眼底的一丝忧伤,“他只是去国外出差一段日子,过两天就会回来。”
“但还是很可惜呢。”老板伸指弹了弹面前的大口杯,“如果我心爱的女人怀了孕,我会想要与她分享这一切的全过程,一直陪在她的身边。我是不会愿意出差的,就算为此失去工作也无所谓。”
他话音未落,吧台后竖着耳朵偷听的葛芮丝“扑”的一声喷出口中的咖啡。她吓坏了:老板这家伙在说什么呀?什么叫“我心爱的女人怀了孕”?他让哪个女人怀过孕吗?这样会让她伤心的事情,拜托他不要随便信口开河啊!
老板眼色凉凉地瞥了身后吧台一眼,“我只是在假设而已。”后头偷听的某个人可以不用那么激动了,“但是我相信,这天底下男人的心情——”他回头,专注地凝视着关影瞳突然心虚起来的脸色,“应该都是差不多的吧?除非你先生根本不知道自己就要做爸爸了,不然我想,他一定比谁都急着想回来看你。”
听了这话,关影瞳垂眼沉默了。她微颤的手,在桌底下偷偷地揪紧了衣服的下摆。
是的,因为赌气,她向林予森隐瞒了自己仍然怀着孩子的事实。那天他从机场打来告别电话时,她有机会说的,可是她选择摔掉手里的听筒。真是个任性的孕妇啊,不是吗?
算算日子,那块木头离开她身边已经数个礼拜了。在这期间,他没有给她打过一个电话。而心高气傲的她,也断不可能主动打给他。
丈夫不在的日子里,她寂寞安闲地一个人生活。自己做饭自己吃,吃不完就倒掉。自己睡一张宽大的双人床,觉得冷就搂紧棉被。无聊的时候,自己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把每个频道一一按过。伤心的时候,自己泡个澡,将脸孔浸入白花花的肥皂泡中偷偷流眼泪。
她……非常非常想念自己的丈夫,也非常希望他回来。
然而,仅是渴切地希望着,却什么也不做,他是不会明白她的心情的。他当然不会放下手头上重要的工作赶回来,他根本不知道她正怀着宝宝,他根本……就还在生她的气。
他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她好强地对他说了谎。她说自己当上了经理,但其实并没有,如今的她只是一个孤独寂寞的失业者、一个情绪脆弱的孕妇,和……一个后悔自己曾经说过傻话伤害了丈夫的妻子。
关影瞳低下头,望着咖啡杯里浓白的牛奶。突然有某种酸咸液体自眼眶中滑出,滴入杯中,在牛奶的表面激起乳白色涟漪。
吧台后的葛芮丝“霍”地抛来一盒面纸,砸中老板的头。
老板哀怨地摸摸被砸疼的后脑勺,然后弯腰将那纸盒捡起来递给关影瞳。看着她微红的眼睛,他体贴地没有说话。
“对不起,我只是一时……”关影瞳抽面纸盖住脸,好丢人啊……竟然在外人面前掉眼泪了。若是在以前,她会痛恨自己的意志不坚,并且命令自己马上收起眼泪别再让人看笑话,可是今天,不管她怎么命令自己,眼泪却是越出越多,止也止不住。
“没关系,孕妇的情绪是比较容易波动。”老板善解人意地弯了弯薄唇,“如果不喜欢阳光的话,我可以叫芮丝拉上窗帘。”
“谢谢……”她捂着嘴含糊不清地说,从刚才的无声流泪演变成小声啜泣。
“有!”葛芮丝从吧台后跳出来,快手快脚地拉上了所有的窗帘,顺便关上了大门,在门把手上挂起“今日休业”的木牌。于是,在光线幽暗的南方公园咖啡馆内,关影瞳任情绪泻洪。她伏在咖啡桌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把这些日子以来所压抑的对丈夫的想念,统统借眼泪流出。哭到后来,她嗓音嘶哑,视线糊成一团,只记得自己被葛芮丝安慰地抱在怀里,一边的老板不停抽面纸递给她擦。
一向最爱面子的她,生平第一次,在公众场所做了失礼的事。因为实在是……很想念那个无情的家伙,很怕他真的不要她了。
不顾形象地痛哭过以后,关影瞳觉得一直以来堵住她心扉的那面墙仿佛被冲散。
走出南方公园咖啡馆的玻璃门,外头日光已渐渐沉落。微凉的春风吹打在她脸上,被眼泪浸湿过的皮肤起了皱,有些疼痛。
她摸了摸起皱的脸颊,作了一个决定:她要主动去联络林予森。如果打不通他的电话,她就坐飞机飞到美国去找他——只要医生同意她坐飞机的话。
望着她快步而去的背影,葛芮丝有感而发:“老板,你千万不要关掉‘南方公园’哦。我……真的很喜欢这里,这里……是比家还要温暖的地方呢。”她扁扁嘴,也想哭了。老板对客人好温柔啊,她好感动……
老板害怕地斜眼睨她,“拜托你不要这样。”啊咧?眼泪说来就来?太多愁善感了吧?
他的警告还没说完呢,葛芮丝就“哇”的一声扯开嗓子大哭起来,还悲伤不能自已地一头扎入他胸怀,将眼泪鼻涕统统贡献在他的衣服上。
“喂!芮丝,你……”老板巴巴地叫道,两手伸直了不敢碰她。真的有这么伤心吗?他怎么觉得她的哭声太过嘹亮、比较像唱戏,而且一直故意往他怀里拱?
“芮丝,你哭三分钟了。”三分钟过去,他尽责地用食指戳戳她的背,报时。
“哇……”第二波哭声说来就来。
“唉,你……”老板没辙了,两手往身体旁边一垂,尽责地扮演活动衣架,任她“哇啦哇啦”地在他身上挂着哭个够。
自从发出那封邮件之后,林予森便一直心神不宁。他每天上下午两次登入自己的工作邮箱,以最快的速度砍杀数十封工作邮件和广告信,但他失望地发现:瞳瞳没有给他回信。
就这样空等了一个星期以后,他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她为什么不回信?是升上经理后工作太忙,如往常一样忽略了他的存在?还是仍旧因为他离开前夫妻之间的那场争吵而怄着气,所以不想理会他?
瞳瞳啊瞳瞳……她非要一次又一次地浇灭他心中的热情,一次又一次地将他推远吗?他们是深爱彼此的夫妻啊!这不该是最亲密无间的关系吗?为什么如今两人之间,却演变成这样不闻不问、不与对方联络的可悲局面?分开那么多天,她都没话要对他说吗?不想他?不挂念他?在发生了那样的事以后,难道不该说句“抱歉”?
她不是曾说过,要一辈子与他拴在一起吗?结婚的时候,不是曾发过誓要无论贫贱与富裕、健康或疾病,都不离不弃吗?为什么这一回当他伸出手想拉回她,她却选择回避?
林予森无法理解妻子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她是真的想离婚?那天在电话中脱口而出的,莫非不是气话,而是心中真实的想法?
她……还爱他吗?这个疑问一旦从心中升起,便怎么也挥之不去了。每次想到,都觉得心里有火,辣辣地烧着他。
就这样,在令人难堪的等待和揣测中,林予森的心情一天比一天低落。他没办法打电话给她求证她的想法,因为知道她已经把手机和座机都砸了,他也没脸再写第二封信去试探,她的沉默不应——已经令他够心寒。
他时常在工作中走神,在重要的会议中途发呆,在数十名外籍下属的众目睽睽下,现出忧伤的神色来。曾经他最引以为傲的公私分明的能力,如今被他那在远方的妻子破坏殆尽。
例如此刻,面前堆着一大叠文件待审,然而他又盯住电脑屏幕发呆了。
“SIMON,YOU'RE ALL RIGHT?”身旁金发碧眼的女秘书推了推他的肩头,将他从迷思中招回,“您的内线电话,上海分公司销售部打来的,需要我接进来吗?”
上海分公司?林予森神情倏然一凛:会是……她吗?她终于肯联络他?
他连忙用英文吩咐女秘书将电话转进来。捞起桌上分机时,他的手微微颤抖,“喂?我是林予森。”
“哈!大帅哥,我是田玖琳。”
电话那端甜美的女声令他顿时失望地吁了口气。
不是瞳瞳。
他早该想到的。瞳瞳没空在工作时间里头打电话骚扰他,她一直认为那是种不专业的行为;而他……又为此空欢喜了一场,真愚蠢。
他压下心中的失落,礼貌地问田玖琳:“好久不见,你好吗?”
“很好啊!”田玖琳笑声爽朗,看来真的是很好,“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怎么可能不好?”
“嗯?”他不是很明白这话的意思。
“而且,我很感动呢——没想到你这么关心我哟。”她笑得越发娇滴滴了。
林予森抓着听筒愣了片刻:这又是从何说起?
然后,就听见田玖琳对着听筒,一字一句、清晰地念出他似曾相识的某些语句:“你好吗?经理的工作还承担得来吗?不要太辛苦,注意身体。如果愿意的话,见信后请与我联络……哈,我可是第一次发现,原来你讲话也能这么动听噢!”她“格格”娇笑。
林予森惊呆了,“怎么……”田玖琳为什么会对他写给瞳瞳的信件内容了如指掌?
“我怎么不回信?”田玖琳自作聪明地曲解了他的疑问,“不好意思,刚上任有很多内部政策需要调整,忙疯了。今天才看到你的邮件。”
“可是这封信——”明明是发到上海分公司销售部经理的工作邮箱里的,为什么会被田玖琳看见?林予森既惊讶又迷惑,更有些愤怒,“你又偷看别人的电脑?”她以前不就做过类似的事情吗?
“什么‘偷看’?”那端的田玖琳愣了下,“林予森,是你自己写信发到我的邮箱里来的呀!”
“你——”他的呼吸倏然顿住,“你现在是‘启泰’的销售部经理?”
“当然是。”她干脆利落、带着几分骄傲地回答。
这……是怎么回事?田玖琳成了经理,那——瞳瞳呢?他深深蹙起眉,被自己耳中所灌入的混乱信息给搞糊涂了,“那关影瞳去哪里了?”他疾声质问田玖琳。难道说,在他外调的这段时间里又发生了新的人事变动?而瞳瞳这傻丫头……成了权力制衡的牺牲品?
听到他语气惊讶,电话那端的田玖琳比他更惊讶,“你老婆早在你动身去塔尔沙的那天就辞了职,怎么,你不知道?我以为她是打算夫唱妇随,陪你去俄荷拉克马看沙海呢!”她有些嘲讽地笑着,却掩不住语气中的一丝真实艳羡,“真的很羡慕她呢!只要不想干了就可以任性地撒手不管,反正身后还有老公可以依靠。而我们这些没有男人、只能寄情于工作的女人可就惨多了……”她话还没说完,林予森“啪”地挂掉电话,从座椅上猛地站起身来,大步跨出自己的办公室。
门外的女秘书见状连忙叫住他:“SIMON,还有十五分钟就要和供销商会面了,你去哪里?”
“回国。”他头也没回,直接丢出言简意赅的答案,脚步不曾停。
“什么?”女秘书惊呆了,“可是——”
“告诉MR BAUMA,我有急事必须回家一趟。”他一边说着自己直属上司的名字一边快步走到电梯口,掏出磁卡刷了一下。专属于经理级人员的电梯发出“哔”的一声响,门徐徐打开。他跨进去,回身叮嘱秘书,“有事让他CALL我,但今明两天我都会在飞机上,有可能联络不到我本人。那就发邮件,我落地时会CHECK。”
女秘书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追到电梯口,“MR BAUMA若是知道您这样突然离去,他会生气的!”
“那就告诉他,我辞职。”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电梯门亦缓缓关上。
在飞速下降的狭小空间里,林予森心跳如擂,手心沁出薄汗。刚才田玖琳的话让他慌了:瞳瞳怎么了?为什么突然离职?他不在她身边的这段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还好吗?
想起她最近曾经昏倒过一回,他的心就猛地揪了起来。他必须尽快回国见到她,确定她没事才行!
怪不得她不回他的邮件,原来,是她根本没机会看到他的剖白。那么在这一个礼拜里头,她是否也与他一样,在辛苦地、焦急地等待着对方的消息?
林予森内疚地垂下眼,望着自己的脚面,自己真是个狭隘的男人啊。竟然因为这个而怪她,竟然赌气不打电话给她。他——不是个合格的丈夫,把妻子丢下不管,真过分,她完全有理由怨恨他的。
是他的漠然离去令她伤心了吧?所以她才会辞职吗?如今,她又躲去了哪里?
在赶往机场的路上,他不停地用手机拨打她的电话。和预料之中一样,她的手机和家里的电话都打不通。于是他再度开始怨恨起她喜欢砸电话的坏毛病,她知不知道——当用任何联络方式也找不到她的时候,他心里有多慌乱多着急?
两天后的上海。
关影瞳去移动通讯公司把自己原来的号码要回,然后买了一支新手机开通使用。在信号接通的短短五分钟之内,她便接到了第一个电话。
“喂?我关影瞳。”她有些不耐烦地将耳朵贴上听筒。此刻的她,看起来是一副很了不得、惹不起的样子——因为她的两只手里都提着沉重的行李箱,脖子上挂着装有护照和登机证的小包,正大步走在机场大理石铺就的候机大厅里。用肩膀和下巴夹着手机说话,的确有些不太方便。
“嗨!亲爱的关副理,最近还好吗?”
“田玖琳?”听出是这个讨厌的女人,关影瞳的声音一点儿也称不上友好,“有什么事快说,我在忙。”忙着入关,赶一个小时后飞往美国的航班。
是的,医生不鼓励她在怀孕初期乘坐飞机,可是她决定不听话地顽抗医嘱。把一切想通以后,她认为自己唯一该做的事就是飞去塔尔沙找木头,将所有误会说个清楚明白。在那场争吵中,她有不对的地方,她愿意承担。
至于肚子里的宝宝——相信宝宝也会爱上妈妈的诚实和勇气,会很配合地陪着她度过空中之旅的,对吧?
“哦?”电话那端的田玖琳笑着问,“关副理在忙什么?忙着找新工作?”她故意刺激失业中的她。
“与你无关。”关影瞳走到登机口,从小包里掏出证件递给安检人员,顺便对着电话甩出一句硬邦邦的话语,“有事说事,没事我挂了。”
不愧是夫妻呵,连话语中的嫌恶之情都那么相似……田玖琳抿了抿嘴,仍是好脾气地笑道:“是这样的,我收到一封有趣的电子邮件,你有兴趣听一听吗?”
“没兴趣。”她想也不想地回答。
“是你老公写给我的哟。”田玖琳不紧不慢地补上一句。
关影瞳一怔:什么?予森写信给田玖琳?他和那个女人之间有什么好在信件里交流的?
她深吸一口气,腾出一只手按了按胸口,提醒自己:不要冲动,不要轻易被激怒,要相信自己的丈夫。然后,换上甜甜的声音对田玖琳道:“不劳你费心读给我听了。我再过十几个小时就会见到他,到时我会问他在信里具体写了些什么。”
“你……现在要去塔尔沙?”田玖琳的声音明显有些不稳了。耳中听到手机那端传来的空乘催促登机的广播声,她心里一沉:原以为他们夫妻之间出了问题她才打电话来试探,却没想到关影瞳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气死人口吻,并且人已经在机场里。
“是啊,你有什么问题吗?”关影瞳一边将行李箱放上安检传送带一边继续和她讲电话,“小别胜新婚嘛,他在那边工作得很辛苦,我当然要去慰劳他一下。”
“没想到你也成了整天围着老公打转的小女人了。”田玖琳忍不住话中带刺。
“在老公面前,我永远都是小女人。”她大方地承认。已婚女子就是有这点资本可炫耀,真是想不骄傲都不行哪,“而田小姐就不同了,年纪轻轻就升上了经理,前途无限光明——我很看好你,要加油工作哦!”她语声甜得发腻,存心气死电话那端的田玖琳。
“你是在嫉妒我吗?”田玖琳轻哼一声。关影瞳的话语里隐隐埋着扎人的刺,扎得她恼羞成怒,于是当下开口反击。
“你是在嫉妒我吗?”关影瞳将这问题原封不动地抛回给她。笑了笑,又道,“不好意思我马上要登机。田总你贵人事忙,我就不占用你的宝贵时间了。”然后她毫不嗦地按掉电话,拎起通过安检带的两个大皮箱,以勇猛的架势朝登机口冲去。突然,她停下脚步。
因为眼前滑过某个熟悉的人影,一闪而逝没入拥挤的人群里。
那是……木头?关影瞳倏地瞪圆了杏眼,不太确定一秒钟前自己在另一条登机通道所看见的那个人是不是他。
她眨眨眼,再用力地揉了揉眼,凝视着那男子缓缓自她视线中走过。
看那高大的背影,看那沉缓的走路姿势——的确很像木头啊!
可是,此刻他不是应该在塔尔沙吗?为什么也会拎着个大大的皮箱,另一只手持着护照,排队等在出境口?
“木头!”来不及去细想,她叫出来了。下一秒钟便飞快地捂住嘴,她疯了吗?根本没看清楚,还叫得那么清晰嘹亮。
那男子听到声音后回过了头。
两人视线相触的刹那,关影瞳呆住了。
男子也呆住了。
几秒钟后,他手中的皮箱轰然落地,“瞳瞳?!”
那不远处挤在登机人堆里的纤瘦女子,不正是他的妻子关影瞳吗?她怎么会出现在机场,还一副正要出远门的装扮?
林予森目光愕然地锁住她的身影。他不敢眨眼,怕一个不留神她就溜进登机口。他拨开两旁人群,大步走向她,隔着一道关闸望着她同样惊愕的脸,“你站在里面干什么?”拎着行李,这是要飞到哪儿去?
这可恶的女人,该不会是趁他不在家时逃到国外去吧?见她呆愣着不回话,他心里“咯噔”一下,猝然慌乱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他语气急促地质问她,“你搞什么?快出来!”
关影瞳依旧处于初见丈夫惊讶莫名的怔愣状态,好半天才张了张嘴,“我……”
这时身边的空乘人员忍不住提醒她:“小姐,不好意思,你堵着其他乘客的路了。”要么登机,要么转回去,这女人啥也不干地站在安检门的里边是想怎样呢?
“快出来!”林予森眼色严厉地又重复了一遍。
“哦,噢!”关影瞳蓦然回过神来,连忙拖起行李折返,又穿越了一回红外线安检门,走到丈夫面前。
木头他……回来了?她眨眨眼,仍有些不敢相信。好高兴哪……他竟然提前回来了!
林予森大步走上来迎她,一把夺过她手中的行李箱,“你这是要去哪儿?”误以为她想离开他,他着急得连语调都有些变了,“收拾这么多行李是打算到哪里去?说话!”
“我……”她怯怯地递上机票,“我正打算去塔尔沙找你。”
他低眸,看清了票面上的字,神色立刻缓了下来,“真的?”他有些惊喜地望着她,又跨前一步,贪婪地想把她看得更清楚一些,毕竟,那么久没见面了啊……虽然在这段归程里他脑中一直不停地在想她,可是,那感觉终究不若真的见到她时来得强烈。不过,她……好像比他离开时胖了一点儿?
“老公,对不起……”她低声道歉,很后悔自己向他说了谎。
然而他却误解了她话里的意思。他深吸口气,闭上眼,一把将她紧紧搂过来,用力地按入自己的胸膛,“没、没关系……”他已经决定要原谅她了,“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你和柴总监的事……我们以后都不提了,永远不去想它了,好吗?”
“柴总监?”她一愣,稍稍推开他胸膛,“我正要向你解释这件事——”
“瞳瞳,我说了没关系!”他打断她,再度用力抱紧她。“柴总监”这个令他愤怒的名字,他不想再听第二次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不介意!但求你别再提了。”忍着心底的痛,他言不由衷地说出这句话。
“哎呀,不是啦!”她嗔怪地在他怀中挣扎。这块木头怎么那么木?让她把话说完嘛!“这件事我可一定要澄清哦,我和柴老头没什么的,那天晚上没发生任何事啦!”
“什……什么?”他彻底愣住。他没听错吧?瞳瞳说——她和那老男人之间,没发生任何事?
“真的,那老头没敢对我怎么样!”关影瞳竖起四根手指发誓,“他一提出那种过分的要求,我马上气得说要辞职!他真不要脸,竟然会以为我和田玖琳一样为了升职什么都肯做?”她回手拥住他腰身,柔声道,“对不起,我当时太生气了,因为你也很可恶啊!和田玖琳偷偷见面居然不告诉我,所以我就……撒谎骗了你;可是木头,你要相信我哦,我绝对不是那种女人,打死我也做不出那么恶心的事啦!”
她说完了。他定定地望着她,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真是……被她给气死了。那么大的事,也拿来赌气?林予森长舒一口气,这段日子以来揪心的苦闷之情终于一扫而空。谢天谢地,原来瞳瞳没有……
“你太不应该了,这种话也能随便说吗?”他低头狠狠瞪她。这可恶的女人,还笑呢!知不知道她随口扯的一个谎,叫他内心煎熬了多久?“我……我还以为你真的和他……”他吐口气,声音放低了,有着如释重负后的轻松,当然也是被她气到虚弱,“当时我快要疯了,我……恨不得去杀了他。”是的,每次想到那不要脸的色老头碰过他心爱的妻子,他就有杀人的冲动。
幸亏呵……这都不是真的。瞳瞳永远只属于他一个人,只有他可以抱。
“老公,对不起嘛……”她偎入他怀中撒娇,“你别生气了,我道歉一百遍。”
“一百遍也不行。这件事——我一定会气很久。”他嗔怪地白了她一眼,伸手接过她手里的行李,“走,我们回家。”回家再和她好好清算这笔账。
见老公很大男人地拎着皮箱在前头走,关影瞳小步紧走跟在后头,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漾开甜蜜的笑涡,他……终究还是舍不得她的,尽管公事缠身,却还是赶回来看她了。
她知道他现在有点生气,不过没关系呢,她有一件绝密的法宝,自信可以令他马上忘掉所有不愉快的事。
许是分别太久、相思刻骨,在回家的计程车上,林予森不顾前座司机投来的异样眼光,搂着妻子情难自禁地吻了又吻。
“哎哎!”关影瞳有些好笑地将他往外推,“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开放了?去了一趟美国,变得不一样了哦!”她开他的玩笑——要知道以前这家伙最腼腆了,根本不敢在公共场合向她表示亲昵。
她怎么嘲笑他他都不在乎,只是任性地抱紧了她的腰身,伏在她颈窝里低喃:“你是我的,我一个人的……”对于她的那个谎言,他至今有点介意。
“知道啦!”一个月不见,他讲话越来越肉麻了哦!但她听着心里很受用,回手搂了搂他,娇声道,“我这辈子和下辈子、还有下下辈子都是你的,好不好?”
然后,她很愉悦地从后照镜里窥见了司机伯伯很想吐的表情。没办法,小别胜新婚嘛,个中情趣外人是无法体会的啦。为了避免再度被肉麻的情话给恶心到,司机将车子开得飞快。半个小时以后,他们回到了位于大学城的公寓里头。
林予森将自己和妻子的数个皮箱依次拎进玄关,然后转身踢上房门,望向坐于沙发中娇笑的关影瞳,“瞳瞳……”他想抱抱她。
关影瞳笑着向他伸出双臂,“乖,老公,过来坐这里,我们聊聊。”
他依言走过来坐到她身旁,搂紧她,凑上她脸颊亲吻。
关影瞳笑眯眯地推开他的脸,“我们以后都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不要忙着亲热,谈条件先!
“好。”他再度吻上她额头。一月未见的娇妻在他怀里笑靥如花,他怎么把持得住?“以后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再也不对你发火了,好不好?”老婆就是拿来宠的,他愿意无条件让步。
“好。”她笑得好甜,再度技巧性地避开他的亲近,“那,你和田玖琳……”
“我和她没什么,今后也不会有什么。”他正色道。
“这样而已哦?”她挑着秀眉,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
他没辙地、却宠溺地望住她似笑非笑的表情,“如果你不开心,我以后都不再见她,不接她的电话,好不好?”
“好,说到做到噢!”她满意地点头,却第三度不着痕迹地避开老公的求吻。
这下子林予森有些不解了。他停下搂抱她的动作,淡淡凝眉望着她,“瞳瞳?”这么久没见面了,难道她不想他吗?
“老公。”关影瞳呵呵笑着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上,“摸摸看,我有没有比以前胖了一点?”
“不会,我一直就觉得你太瘦——”他话说到一半突然打住,猛地反应过来,惊讶地瞪大了眼,“瞳瞳,你……”
突然要他摸她肚子,难道说……那个宝宝——还在?
读出丈夫眼中惊讶的问号,关影瞳微笑着点了下头。
“可是,怎么会……”林予森难以置信地望着妻子柔美的笑容,心中惊喜交加。她……真的把宝宝留下了?可是当时她明明就说不想生的啊……
“我真的很怕痛,所以想等到十个月以后再痛,就……决定把宝宝留下来咯!”她按按肚皮,开玩笑地说,“而且我不要他的话,你会生气。”
“我……也没有很生气。”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没了宝宝,也许会感到遗憾,可是他最终会尊重她的意见,不会强迫她做不喜欢的事。
“你有啊!你明明就偷偷地生气了。”她笑着抱了抱他,“我老公心里在想什么,我怎么会不明白呢?这下高兴了吧?”她淘气地捏捏他脸颊,故意哀叫给他听,“我可是要受苦受累整整十个月呢!而且从怀孕到现在,你都没有陪过我一天。”鼓着腮帮子努力假装生气中——现在换她清算旧账了哦。
果然,林予森立刻从百炼钢化身绕指柔,揽她入怀赔礼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这两天辛不辛苦?有想吐的感觉吗?胃口还好吗?睡觉呢,睡得安稳吗?”他急急地一连问出一大串问题。
“还好啦。”继续假装委屈,她闷闷地答,“没饿死,也没累死。”
他听了更心疼了,好抱歉地亲亲她的额头,“你想吃什么?我现在去买。”无比殷勤“刷”地站起身,想了想,又坐下来,“要不抱你回卧室睡一会儿?刚才跑到机场那么老远的地方,你一定累坏了。”说着嗔怪地瞪她一眼,“还拎那么重的箱子,想乘飞机?你……真是没人看着就不行!”他当下决定,最近一段时间内都不回塔尔沙了,工作可以不要,但老婆却是不能不悉心照顾。
见丈夫一个人不断地自言自语,紧张地在她面前团团打转,关影瞳的心头暖意融融,真好,她爱看他为她着急的样子,那代表——他真的很在乎她呢。
她笑起来,伸手自后头抱住他,“老公,我爱你。”的确,分开这些时日,才发现自己有多爱他,多不能没有他。
林予森回过头,感觉妻子软绵绵地趴在他宽厚的背上,禁不住一阵动容,这……就是他所幻想过的完美婚姻吧?能和瞳瞳这样相守一辈子,再过几个月,一同迎接新的家庭成员——他真的好知足,不能再要求更多了呵。
他回身,手势轻柔地拽她入怀,温柔地吻她。
那一夜,他们一起窝在卧室宽阔的大床上,相互依偎着,说了好多好多话。
“老公,我失业了。”
“我知道,没关系。”
“都给柴老头害的。我最看重的事业没了,我现在的身份是已婚待业妇女,真丢脸!”
他搂了搂她比以前稍显圆润的腰身,忍不住好笑:这家伙脑子里头在想什么呢?“反正我会养你,你担心什么?”
“可是你擅自从塔尔沙跑回来,我很怀疑你的职位还能不能保得住噢。”她娇滴滴地白他一眼。
“那我明天就去找工作,可以吗?”他回瞪她一眼。好大的生活压力啊……他老婆一点没变,还是那么现实,伤心啊。
“不要啦!我是开玩笑的。”她“呵”地笑出来,仰脸亲了亲可爱的他。这家伙的脑筋真直耶,她说什么他都相信,“和我一起,幸福地失业吧!我们还有不少积蓄,可以腐败一阵子呢。”
“都听你的,我们腐败到银行存款的余额到零为止。”他什么都应她,突然发现,在爱里腐败,好幸福。
“那——明天,一起去南方公园喝咖啡吧。”她笑着闭上眼,偎着熟悉的胸膛,被熟悉的体温和气味环住,渐渐地、安心地想睡了。
“不可以,你现在怀着孕,咖啡要戒掉。”
“那我喝牛奶。”
“……医生怎么说?一天喝多少牛奶,有规定吗?”
“笨木头,你在瞎操心什么呀?喝多少牛奶也有规定的话,孩子我不要了,你要你去生好了!”
“瞳瞳……”是万般无奈、却又百依百顺的轻唤。
渐渐地,他们都不说话了。两个人头倚着头,十指紧扣,亲热地睡在一个枕头上。交换体温、交换呼吸,他们一起幸福地沉入梦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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