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在山上,两间泥屋,时老师一家住在其中一间。
吴锦年的心情忐忑不安还有点羞愧,双腿沉重得几乎迈不开。
突然一个头顶电饭煲内胆的小孩从土坡后面蹿出来,回头看了一眼他,拔腿就跑,跑了几步又停下来,低着头用一双光脚轻轻磨蹭地面,像是在等他。
看到小孩脑袋上罩着的电饭煲内胆,吴锦年知道这孩子刚才也排队领东西了,只是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这里的小孩都是头发乱蓬蓬,小脸脏兮兮,统一的衣衫褴褛,看上去都长一个样。
肩上的麻袋有点沉,吴锦年停下来换另一个肩膀扛。
前面的小孩立刻箭一般冲过来,跑到吴锦年身后,踮起脚尖,伸出两只枯树皮一样的小手帮他往上托举麻袋。
“叫什么名字?”吴锦年问他,确实感到肩上的麻袋轻了不少。
锅子整个罩住了小孩的脸,他的视线只能看到眼前巴掌大的地方。
“时凤麟。”小孩含糊不清的声音从电饭煲内胆里面传出来。
吴锦年没听清楚,只听到一个时字。
顿时很诧异,村子只有时老师一户姓时的。
时老师祖上是北洋军阀,后来战乱四起,颠沛流离,在往缅甸撤退的路上,年幼的时老师被留下来,由本地的私塾先生领养。
时老师再也没离开过这里,却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无限遐想,遐想来源就是当年跟他一起被打包送给私塾先生的几张老照片。
吴锦年也见过那几张照片,一对摩登男女分别在小洋楼,劳斯莱斯老爷车,舞厅里的合照。
搞不清那对男女是时老师的什么人,爷爷奶奶,或是父亲母亲。
现在吴锦年大概能推测出,摩登男人十有八九是时老师的爷爷,女人就不好说了,也许是奶奶,也许是姨奶奶。
“你姓时——”吴锦年刚想问他。
远远的走来一个大肚子的女人,小孩猛地松开托举麻袋的手,撒腿狂奔,头上的锅子咣里咣当的碰撞着他的脑袋。
走近了,吴锦年看清大肚女人的样子,照例是本地女孩特有的长相,脸上皮肤又黑又红,乌溜溜的黑眼睛空洞木然,背后背着竹篓,枯树皮一样的手上拿着一把镰刀。
十二年前吴锦年离开的时候,时老师只有一个女儿,叫时眉,那时她好像才五六岁的样子。
时老师教她识字数数,这里的女孩没有识字的,小眉是当时村里唯一认字的女娃娃。
吴锦年不确定眼前的女孩就是时眉,她的眼睛空洞木然,小时眉的眼睛却充满灵气。
看见吴锦年,时老师很激动,吴锦年的名字还是他起的,村里男孩的名字几乎全是时老师起的。
时老师这辈子就教出了一个吴锦年,前无古人,后面可能有来者。
“这是小伢仔!”时老师很是激动的一把拽过头顶锅子的小孩。
师母拿走小伢仔头上的锅子,终于让他的小脸大白天下,头发乱蓬蓬,眼睛黑溜溜,皮肤又黑又红,唯一白的就是他嘴里的牙齿,雪白雪白的,一看就没少用盐巴漱口。
小伢仔害羞极了,忸怩的互踩着两只光脚,垂着头看地,他是时老师最小也是唯一的儿子,前面的几个都夭折了。
时老师很疼他,在他身上看到希望,觉得他会是另一个吴锦年,所以叫他小伢仔。
德高望重的三爷也断言,小伢仔,小伢仔,长大后一定是第二个伢仔。
吴锦年是小伢仔的偶像,第一次跟偶像见面,小伢仔紧张又激动。
吴锦年打开麻袋,里面装了满满的书,还有一台小收音机,几盒电池,十几张英语听力磁带。
看到书,小伢仔眼睛顿时一亮,顾不上害羞,饿虎扑食般扑上去,抓起一本英汉辞典,一下子坐到地上,如饥似渴的看起来。
时老师所有的书已经被他看光了。
吴锦年欣慰的摸摸他的小脑袋,只要有人看,就不枉他千里迢迢的扛一麻袋的书回来。
底下还有礼物,吴锦年郑重的献出几大盒牙膏和牙刷。
时老师也肃穆的双手接过去。
这是一个神圣的时刻。
另外还有两套大学校服,两双球鞋,这是木洁大学时穿的,她没怎么穿,看着还是崭新的,吴锦年自己的校服早就被他穿烂了。
本来是想送给时眉的,时老师叫一声小伢仔,地上的小伢仔立即弹起来,小心翼翼的放下书,擦了擦枯枝一样的手,一脸虔诚的伸出两只手。
吴锦年突然觉得把这两套校服送给小伢仔更有意义,希望他能考出去,离开这里。
这是一个神圣的时刻。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