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经济陈志武说中国经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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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记者:现在有一种观念认为,只要加强领导,集中力量,增加投入就能提高科技创新。

陈志武:这是一种典型的旧式思维方式。从洋务运动到“大跃进”再到“文革”,中国人奉行的就是这样一套逻辑,最后做成了什么样子?我们以前认为,要发展科技创新,一是要有科技人才,二是要有研究资金。我们现在有了千千万万个一流的科技人才,通过国家的投入也有了大量的资金,但却还没有突破性的科技创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继续延用这种老的思维方式,继续依靠公有制和国有企业来发展科技,充其量只会提高军事、国防等领域的科技水平,民用科技不可能有大的突破。历史上,从19世纪中期德国统一开始到“二战”前,德国靠国家投入资金大搞科研;“二战”前的日本也如此;苏联也是采用以国有企业为基础的科技体制。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拼命发展军事技术,忽视民用。这种片面的发展,在德国直接导致了两次世界大战,为日本侵入中国和其他亚洲国家奠定了基础。而苏联的航天技术、核技术都曾经领先于世界,但现在看来,似乎没有多少造福入类的技术是苏联的科技发展带来的。

而在英美,在国防科技方面的投入的确靠国家,但国家不介入其他领域,政府没有什么科技部、工业部什么的。个人要研究、创新什么东西,就要自己去找钱,向别人证明自己的创新能带来收益,而通常只有成千上万人欢迎的技术才会带来大规模的收益。这无形中会导致资金主要投到了那些能改善人民生活、提高生产力的科技上。加上私有产权制度所提供的激励,使人们都会挖空心思去创新科技,去挖掘任何技术的市场潜力。

而官僚化的科技体制,注意力往往放在官僚们所能理解、能想到、能立即带来效果的方面,而不是科学发展的真正需要和方向。我20世纪80年代初在国防科技大学读研究生时,学校里正在研发“银河”计算机,对它的成效的衡量标准就完全是指标性的:一秒钟能计算1亿次、10亿次,等等,没有人计算它的成本和社会效果,也没有人有动力去开发应用软件来发挥“银河”计算机的潜能。这种科技发展,除了会给未来的计算机博物馆多一样东西外,没有多少进步可言。可是,“银河”计算机还在一代接一代地在研制,国家还在大量投入,这是为了谁?为了什么?

中国不能再犯苏联那样的错误了。国家对科技发展大包大揽的必然结果,就是个人的创造力被压抑,而且没有人去追求社会与经济效果。只有在私人无力解决的基础研究领域,国家才需要出手。在科技发展上,国家的作用就是搭建鼓励创新的制度机制和平台。为什么许多人出国后发展得比较好?不是因为出国后他们就变聪明了,而是因为那里的激励平台比较好。

◎记者:国内目前的科技体制确实是由国家主导的,最典型的体现是由国家来分配科研经费。

陈志武:这种做法副作用很大。经过观察后我发现,北京的大学、研究机构得到的经费比外地的同行们多很多。广州有些大学在某些领域的科研水平要比北京高很多,但他们得到的经费很少。就是到了上海,在复旦大学这样的名校里,老师们的自信程度都会比北大、清华的低很多。掌握经费资源分配权的人大多在北京,这给北京的学术机构提供了得天独厚的优势,让复旦大学、中山大学等校的研究者也无法跟他们比。

国家集中分配科研经费还会产生分配不公和腐败。据我所知,湖南、广东等地的学术机构在暑期会给科研人员放专门的假,让他们对掌管经费分配大权、学位大权的学术委员会成员进行“运作”。30万的经费,要花5~10万“运作费”也行。而且,经费发放后的使用也缺乏监管,有时变成了科研人员的个人收入。我曾经问一个同行,你拉到经费后又不能给自己发工资,只能报销,你难道需要花那么多钱吗?他说,很简单,买假发票就是了。买假发票在国外是一种经济犯罪,要被起诉的,但在国内却没事。在北京的地铁站口,到处是卖假发票、真发票的人,这是中国才有的奇观。也经常有人从中国往我的电子邮箱发信息,要卖假发票给我。如果不是国家垄断科研经费的分配,情况会这样吗?

◎记者:您怎样看待“神舟6号”飞船的发射成功?

陈志武:我个人认为,“神舟6号”的成功,仍然是在一种类似苏联、德国的科技体制下获得的成果,成本是很高的。“神舟6号”确实说明了中国在航天领域的科技进步,但它能给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带来什么好处呢?人们应该多想想这个问题。在地球上人们的生活还没有保障的情况下,在这么多农民孩子连基本的9年义务教育都无法实现的时候,似乎不应该把过多的精力放在太空科技上。在对科技进步的激发作用上,我认为“神舟6号”的作用还不如百度上市来得大。

◎记者:但是,美国的研制原子弹的“曼哈顿”计划,登月的“阿波罗”计划,都是在政府的主持下进行的,最后在国内都掀起了科技革命?

陈志武:曼哈顿计划”和“阿波罗计划”确实是美国政府主导的,但它们的大部分实际工作是由私人企业完成的。在这种情况下,科技很容易市场化,转化为民用了。所以,美国人能从登月计划中获得3 000多项专利,并依靠空间计划获得的技术为美国经济增加2万亿美元的收益。

◎记者:应试教育不鼓励学生独立思考,压制他们的创造力,因而广受诟病。但一个现实的问题是,学生很多,大家都想上名校,竞争的压力始终是存在的。在这种情况下,片面追求成绩是一种很现实的选择。

陈志武:确实如此。家长们逼着孩子考北大、清华,走独木桥,产生了很多社会问题。所以,国家不能把所有教育资源都放在公立学校,要鼓励私立学校的存在和发展,给中学毕业生提供另外的出路。公立学校的课程往往几十年一贯制,缺乏改变的动力。私立学校因为收费高,就得更多考虑学生的要求,课程设置会灵活很多,更能满足社会的需要。现在社会上很多机构不承认私立学校的文凭,主要是因为一方面学校是国有的,另一方面用人单位更多也是国有的,所以他们都追求文凭。美国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企业在招聘时,学位、学校是第二位的考虑,最重要的是看你的能力。这是因为美国的企业基本都是私人的,选人时会不拘一格。官僚化的国有企业才会样样要求文凭、证书。随着中国民营经济的发展,以应试为主、强调文凭的教育制度会慢慢得到改变,学生也不必把北大、清华看成独木桥。

◎记者:现在,不光是学生,高校老师们的压力也很大,他们被要求每年必须发表一定数量的文章,否则就可能饭碗不保。在耶鲁大学,学校是如何评价和考核教师的?

陈志武:在美国的大学,做到了终身教授,学术论文的数量要求就很松了。在耶鲁大学,大多数人从事学术研究是因为喜爱它,陶醉于其中,是一种天然倾向。这些人到企业去,收入会增加很多,但他们宁愿留在大学里。而在终身教授的评选过程中,论文数量不是硬指标,主要看质量,你有两三篇有影响的论文就可以了。对论文的评价也是在学术圈子里作的,要看其他大学的同行对它的评价。教授们都很在乎自己的名声,如果你在评选过程中行贿或拉关系,结果往往会适得其反。

◎记者:近几十年来,中国社会普遍存在着重理轻文,重自然科学、轻社会科学的现象,两院院士也基本上都是从事自然科学研究的。您怎样看待这种现象?

陈志武:过去,人们认为,自然科学发展了,科技水平就上去了,社会就会跟着进步了,所以没有人重视社会科学。这些年的事实表明,简单的科学方面的知识并不一定能带来社会的进步。有科学知识、有掌握了科技的人,这只是社会进步的前提。如果没有社会科学对激励和产权保障机制的研究,科技的发展是很困难的,或者是科技被用在对社会不利的事情上。科技即使再发达,政治制度上的不可靠,也可能在一夜之间毁掉几代人积累下来的科技成果。

◎记者:近几年,国内的媒体经常提到印度在科技方面的进步,印度的科技体制和中国有何不同?

陈志武:印度在20世纪90年代前是管制经济,和中国的不同主要在于民营经济的成分比较高。大家提到印度的科技进步,主要指的是它的IT外包能力很强。这一方面是因为印度人英语比较好,业务发展的空间比较大。另一方面,印度也利用了美国股票市场这个提前兑现财富的机器,以此来激发它的IT产业的发展。另外,印度在私有财产和知识产权的保护上比中国可靠得多,其司法也独立,这对私有财产和知识产权的保护很重要。除此之外,两国的科技体制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记者:现在有一种说法认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些东西,如官本位、大一统等阻碍了科技进步,您如何看待文化因素在科技进步中的作用?

陈志武:为什么会有官本位、大一统,是因为国家垄断了所有社会资源。一方面这个那个都要受到行政审批,另一方面国家通过国有经商来与民争利。于是,逼着大家都去当官,让不懂科技的人去管理经费的分配。我觉得,文化不是一成不变的。国家的垄断地位一旦改变,文化也会改变,向往做官的倾向性会随之改变。一种文化只要能容忍思想自由和创新自由,就能将科技进步的潜力带动出来。

◎记者:请您设想一下,如果您当初不出国,会有今天这样的成就吗?

陈志武:很难,起码在学术研究上不可能有这样的出息。我在国内的本科和研究生阶段学的都是工程,但我当时就觉察到,如果没有制度上的保障,科技本身没有什么用。所以我研究生毕业留校时,就要求到政治教研室去做老师,想研究科技与社会发展的制度保障问题。可是,到了那里,我的主要工作是打杂:单位里来了一车苹果,我问每个老师你要几斤,然后挨家挨户地敲门收钱,苹果来了后再送到每一家去。所以,我干了一年就出国了,到耶鲁大学学习经济学。现在想起来,即使当时不做杂事,留在国内,由于没有自由的学术研究空间,今天的成绩恐怕会很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