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真奇妙,真的。
活了近三十个年头,能算得上正儿八经地谈所谓感情也就屈指可数的两回,可就算是这么少得可怜的感情经历,还总能碰到“前任”这号人物来搅局——
第一回,初恋,年纪轻,人单纯,没自信没经验没技巧,系花几句话再加几滴泪,就败得落花流水,是自家道行不够,怪不了别人。
这一回,要能修成正果,就是最后一次恋爱,这些年,岁数不是白长的,江湖不是白混的,要还保持当年的单纯还真有点难度。何况,我是堂堂正正的现任身份,又有跌过一次的经验,要应付一通来自前任有纠缠嫌疑的深夜来电,不过是小试道行深浅。
她说:“我真的以为,我可以看着你和别人结婚没关系,可是,我真的不行。”
她说:“我老梦到过去,我怎么忘都忘不掉,我真的后悔,回来迟了,真的。”
她说:“我没办法想象,没有你,以后能怎么过,我害怕。”
她说:“别丢下我,程昊。”
她的声音低低,微微颤抖,一句一句话之间,是压抑的停顿,似乎在极力克制不哭泣。隐忍的哀痛更打动人,要不是她倾诉的对象是我的人,我都会觉得荡气回肠,深深感动。
我听着,一声不吭。
或许是这样的沉默激怒她,她忽然就爆发开来:“你就真的能把我忘掉?你和她在一起就真的能比跟我在一起幸福?”
“这些,与你无关。”
我轻轻吐出一句,放下话筒,挂断电话。
之后,电话再没响过,手机也是。
我拿起扔在沙发上的手机,把那条来电记录删掉,又把手机放回外套的口袋里。做这些的时候,我很镇静,没一点偷偷摸摸的紧张,只是隐隐的,觉得疲倦,那种走了一条很长的路却发现其实还在原点打转的疲倦。
不知道叶悠发觉一直听着她那真情剖白的人是我时,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可无疑地,她这一出苦情广播剧,是以失败告终,但我并不觉得得意,只是,悲哀。
——你总以为,还能和那个人在一起,可再回头,他却早成了别人的谁谁,没有人知道,要花多少力气,才能让那种深得入骨的疼痛不在人前流露,又要花多少力气,才能在哭到无力的深夜,不向自己的软弱屈服。
程昊从浴室出来,说:“我刚刚好像听到电话响。”
我微笑:“是有个电话,打错的。”
他没有怀疑,只留意到已经是凌晨,要送我回家,完全不知道,在几分钟之前,那个他曾经爱着的女人,因为还爱着他,放下自尊,求他回头。
如果,接到这通电话的人,不是我,而是他,在醉着的深夜,在她的悲伤里,他会不会终于卸下伪装,看清自己的心?
可惜,这只是假设,我永远不会知道答案,也不想知道。
我家高堂打来电话,喜滋滋地宣布:“曼曼,我和你爸订了十六号的机票。”
我一看日历,十六号,周五,立即明白我家高堂的小算盘:“我爸要参加的会议是几号开啊?”
“十九号。”
果然,提前到,空出两天的周末,拿来审核女婿,绰绰有余。
“您跟我爸待几天?住我这儿还是酒店?”
“会议就开两天,我们二十一号回,回程票都订好了,就住会议单位安排的酒店,房也订好了,省得你爸跑来跑去的。”
这计划还挺周详的,我完全没操心的余地,只能尽责地将太后的安排转告未来驸马爷。
临近年关,我和程昊手头上的工作都多起来,隔三差五在家里享受两人时光的好日子一去不返,连在一起吃顿饭都排了又排,我只能在电话里向他传达,他说:“知道了,你放心吧。”
又是这一句,不知道的听了,还以为他在谈公事。
我真想问他,你让我放什么心?我的担心,你真知道?
但到底没问出口,工作一多,又全是些绩效考核述职报告项目总结之类烦琐事,大会小会连着开,在会议室闷久了,心里都闷出火来,在同事面前都能忍,又何必拿他来出气?只是匆匆挂线了事。
离了人前,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有时做着事就不耐烦起来,看一眼日历上那个用红笔圈起来的日期,更加烦躁。
渐渐地,连眉眼间都绷不住,连领导都看出来,一副谈心的关切神情问:“小张啊,家里还好吧?”
我还要挤出笑:“还好还好。”
部门里的同事在我面前都开始小心翼翼起来,小查这丫头也学乖了,不再有事没事就在我身边转悠,中午一起吃饭说话都单字居多。我也无心去理会,更不会解释,恨不得在身上挂上“闲人勿近”的牌子,省得有人不小心误踩地雷,引爆我身上的怒气被无辜波及。
只有程昊,像是一无所觉,明明大家都忙,电话反而频密起来,简直按三餐来打的。
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据说曾有心理学家经过调查发现,有六成出轨的丈夫回到家里会对妻子反常地好,以此推论,按程昊的表现,我该得出什么结论?
可我们的对话也一如往常,没有任何不同。
“别忙起来,就不准点吃饭。”
“天冷,多穿点,别又感冒。”
“下雪路滑,开车小心点。”
“加班别太晚,到家给我电话。”
“少喝点酒,记得喝解酒茶。”
……
相互嘱咐相互关心,听起来真温暖,只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在做,只有各自心里知道。
疑神疑鬼不是我的作风,可程昊这样的人,在我以加班为借口要推掉他的晚餐约会时,竟然会说:“加班也不能不吃饭,吃个饭不会耽误多少时间,我下班就过去接你,吃完饭就送你回公司,行吗?”
那口气,带着点恳求的味道,真不是他的风格,我下意识就问:“你有事跟我说?”
“没事就不能跟你吃饭?”
这话说得都有点恼了,要不是这声音太熟悉,我都要怀疑有人假冒,程昊就算偶尔会不正经说两句笑,但总体来说,都是一派沉稳理智的成熟男人形象,哪会说出这种类似赌气的话?
我一时无语,他又说:“我们有多久没见过面了,一起吃个饭就那么为难?”
这话说得真委屈,委屈得我都觉得再拒绝就过分了,只好叹气,妥协了。
他说得对,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从大飞家回来那一夜,就再没见过。
是我不想和他碰面,工作是真的忙,但不是没有挤不出的时间,加班是一而再而三推掉他的借口,一起吃个饭并不为难,我为难的是,要怎么在他面前,装作若无其事。
叶悠的那通电话,成不了离间我和他的武器,充其量只是引线,引我去直面心底的惶惶,真正伤人的利刃,握在他的手里——每一次亲密时,再进一步就退离,是真的出于尊重,还是,潜意识不肯背叛自己的心?
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你就真的能把我忘掉?你和她在一起就真的能比跟我在一起幸福?
“不能。”
程昊坐在驾驶座上,一边讲着手机,一边抬起脸,对上打开车门坐进车的我,脸上紧绷的线条瞬间柔和下来,嘴角扬起,噙着笑,毫不掩饰他的好心情。于是,那训话的语气严厉得像装样:“绝不能就修改那一部分,整个方案都要重做,这样糊弄了事是犯了错的补救态度?……谁犯的错谁负责……真不行,找个人协助,一定要在二十号之前把方案交上来……”
他那和语气严重不符的表情,我看着忍不住想笑,静静打量他。算起来,也不过一周没见,见了以后,才觉得想见,目光像黏在他脸上,挪都挪不开,他的黑眼圈真重,忙成这样,人都瘦了。
“……行,那就这样,再见。”
他挂断电话,笑容加深:“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