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彻底销毁这些照片,恨不得马上杀吴奕灭口,但我高调不得,怕惊动四座,我只能轻声细语央求吴奕迅速把画面隐藏。吴奕倒是配合,在我的大脸消失于桌面的下一秒,克拉拉已经凑上前来,真是命悬一线。她绕着圈地观察这台白色的苹果笔记本,还和吴奕一拍即合,很投入地研究起数码相机来。
我装扮完毕,准备送上门去给我爸一个惊喜,吴奕瞥我两眼,阴阳怪气地说我的穿着匪气太足,整个一街头太妹。我寻思着他的话,觉得有些道理,既然都准备自动送上门去给别人当礼物了,索性把礼物包装得再赏心悦目些,让收件人的惊喜再多一些。
我和克拉拉就近进了涅瓦大街的一家商场。通常我们一踏入这种高级购物区,克拉拉就进入了战斗状态,她总是忙得不可开交,挑上一堆衣服跟我挤一个试衣间,一件件地穿给我看,再对着镜子自我陶醉一番,然后叹着气一件件地脱下来,说:“唉,多好看啊,还好试衣服不花钱。”走出试衣间,她把衣服全部塞给店员,把头昂到四十五度角,侧脸对着店员说:“都不合适。”像一个挑剔的阔太太,气焰十分嚣张。
可是今天克拉拉对这些华丽的衣饰毫无兴趣,她空着手进了试衣间,坐在凳子上心不在焉地帮我搭配衣服,不停地跟我聊天,她今天话很多,以前进了试衣间她都忙得像一个赶场的模特,忙碌于穿和脱的过程中,无暇与我闲聊。
“你怎么认识吴奕的?没听说你有什么中国朋友。”克拉拉拨弄着连衣裙肩头的长流苏的饰物,漫不经心地问。
“路上捡来的。”我也轻描淡写地回答。
“哪里捡的?”
总不能坦白说在十月革命游行的路上吧?我不得已隐瞒了两年前的第一次碰面,把相遇时间篡改为新闻系入学第一天,说:“莫大新闻系。”
克拉拉很意外:“还是学生?他似乎看起来很阔气。”
“阔在哪儿?”我不以为然。
“你看他开那车。”
“不是他爸朋友借他的吗?”
“那也得是身份相当的朋友啊,谁能随便把一豪华汽车借给下里巴人啊?”
“我能。”
“拜托,你能拿个正常人举例吗?”
“老子严重正常!”
“好吧。那你说,你这等阔气的人都还没有单反相机,他有。”克拉拉很努力地证明吴奕是个有钱人。
“你要喜欢,咱也买一个。”
“嗨,赶那时髦干什么?最讨厌你乱花钱了。” 克拉拉赶紧制止我的非理性消费。
克拉拉是个矛盾体,一面极度拜金,一面又极度节俭。好几次看着她试完漂亮衣服,落寞地脱下,我都想把她最喜欢的那套买来送给她,但是她都断然拒绝,并教育我要勤俭节约。唉,作为一个孝女,我能勤俭吗?我妈总想着用钞票来弥补缺失的母爱,我钱花少了,让我的老母亲良心何安?
我挑了一条白色连衣裙,是我爸爸喜欢的款式,诗意盎然。我换上它,愉快地走在街上,路过河道时顾影自媚,惊叹:呵,仙女。
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到那条小街,太久不来了,若不是记得公寓外墙上有一幅涂鸦,我怕真会迷路。父亲在这座楼里租了一套旧公寓,用他自己的收入,他已经很久没有动用家里的银行账户了,不和我们有任何经济往来。
这是一幢沙俄时期的老建筑,外墙雕花,柱子上塑着巨大的希腊神话式的石像,曲肘向上,托着露台。这楼从外面看气派十足,楼内却年久失修,我走进昏暗的楼道,楼梯是木头的,高跟鞋踩在上面格外响。我按了门铃,无人应门,于是拿出钥匙,自己开门进去。这是我14岁时向父亲要的生日礼物,那年我被允许独自旅行,我便要了这串钥匙,这样我可以随时去彼得堡找他,而不必等他邀请。我爸说:“你就要这个?这算什么礼物,再要点别的吧。”我觉得这就够了,这份礼物很好很强大,让我在父女关系中获得了一份主动权。
我走进屋子,一股浓烈的松香味扑鼻而来,沿墙堆放着大大小小的画框,满地都是油彩和画笔,桌上堆着餐盒和空啤酒瓶。这片狼藉让我很安心,他还没有女人。
我收拾了桌子,绕着房间看他的画。他有一系列新的作品,在树林、在湖边、在街头咖啡馆、在大学校园……不同的场景,但每一幅上面都有一个姑娘,披肩长发,白色纱裙,却看不清脸。我看看自己身上的白裙子,笑了,他就是有白裙情结。
等着等着,我竟在沙发上睡着了,梦见小时候,我们全家在一起,其乐融融……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父亲轻轻摇醒,他戴着渔夫帽,满脸胡茬,我都差点认不出他来。他说:“小姑娘怎么突然跑来了?”
我问:“不欢迎?”
他说:“傻孩子,你提前说一声,我就不出去了,等久了吧?”
我点点头,说:“我饿了。”
他拿来面包和超市买来的几种盒装沙拉,问我:“你喝酒吗?”
我说:“我五毒俱全。”
他皱皱眉头,说:“把烟戒了吧。”
我笑起来:“我以为你会让我戒色呢。”
他问:“为什么?”
我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啊。你当初就是没抵挡住色诱,才壮烈牺牲的。要不被女色拉下马,你现在怎么也该是个副部级干部了吧?”
他窘迫地笑道:“敌人太强大啊,不好抵挡。”
对于他描述的敌情,我表示怀疑:“有那么难?不就是个波斯猫吗? ”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他瞪我一眼,想了想,纠正道,“那是爱情。”
我不屑地说:“你们有屁的爱情。拿出来给我看看啊,就是被荷尔蒙呛的。”
他作生气状:“小丫头懂什么?”说着从橱子里拿出一瓶红星二锅头,招呼我喝酒。二锅头?这酒我在大周那里喝过一次,有一种豪放的北京味儿。其实在俄罗斯搞到二锅头并不难,在莫斯科的中国大市场里,从“老干妈”辣酱到中华牌香烟一应俱全。但我还是有些惊讶,爸爸来俄罗斯十几年了,从未见他喝这酒,后来修炼成了艺术家,那更应该选择有文艺腔的品类了。
我问:“怎么喝上这个了?”
他自嘲地笑笑:“老了,思乡之情也重了。”
他给我们分别满上一小杯,愉快地说:“祝贺我的女儿考入莫斯科大学。”
我们碰杯,一饮而尽。这酒辛辣提劲,感觉一股暖流注入身体。我想,这就是北京的味道。
我看着他的新作品,问:“怎么开始画人物了?不是从来只画风景吗?”
他眼底闪过一丝忧郁:“最近越发思念你姐姐。”
我姐姐?那个素未谋面的万红?我随口应道:“听说她考了北京大学?”
“真的?你从哪里听来的?”他眼睛一亮,激动得不能自已,“你们俩太令我骄傲了。”
他的反应让我证实那个猜想,那个狐狸女人果真又骗了我,她根本没有万红的消息,她又一次利用私生女的软肋操控了我。
爸爸兴奋之后,又叹息道:“她考上北大,我哪有资格高兴呢?在她的教育中,我没有尽到任何责任。我欠她太多了。”
我苦笑,你何尝对我尽到做父亲的责任?我考上莫斯科大学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哦,有的,因为我是私生女。决心上莫大,是因为私生女的嫉妒心;能不眠不休地复习,是因为我身体倍儿棒;最终突击出好成绩,是因为我智商足够高。据说私生子是激情中的产物,所以健康又聪明。我喃喃道:“我考上莫大,多亏了你啊。”
他没有听清我说什么,继续他自己的话题,指着那些画惆怅地说:“下个月是她20岁的生日了。画了这些画,想送给她做礼物,可是不知道送到哪里。”
我说:“想她你就回去吧。”
“你今天有意消遣我啊,明知道我回不去了。”他像惩罚小孩子一样敲了一下我的脑门,然后走到墙边,把那些画一字排开,展示给我看,激动地说,“我有一个疯狂的想法。我画上十幅,二十幅,一百幅……我把它们放在画廊里卖,如果遇到中国人,那就干脆送给他,总有人会把画带到国内,说不定会有一幅出现在你姐姐面前。也许她并不知道这是送给她的,也许她根本不知道画中人是谁,也许她见到这画时我已经入土了,但只要她能看到,哪怕只是扫一眼,我都满足了。”
他的雄心壮志听得我目瞪口呆,我自己满上酒,仰头灌了一大口。这二锅头怎么回事?刚才还觉得烧心,怎么这次越喝越寒?
我说:“下周是我18岁生日,你送我什么?我就在你的面前,不用飘洋过海,不用大海捞针,你送给我的我会好好珍藏一辈子。你送我什么?”
其实明天就是我的农历生日,谁也不记得,不告诉他也罢,他本是个没有心的人,太复杂了,他理不清的。日历上白纸黑字的阳历生日他都看不见,何况农历?来俄罗斯这么多年了,谁还关心农历呢?只有我关心,因为我想多一些节日,多一些理由快乐。这点,我很像个正宗俄罗斯人,他们总是巧设名目庆祝各种节日。
“下周?对不起,宝贝,我忘记了。我最近有点……”他迷糊地说。
“没关系,还有九天,你可以抓紧时间给我也画上一百幅画。”我的要求很苛刻,但我的语气宽宏大量。
“好的,我知道了。” 他走上来,拍拍我的头,像哄一只小猫。
我直视他的眼睛,责难道:“好的?你听清楚我要什么了吗,你就说好?下周六,我要属于我的一百幅画。你做得到吗?你张口就说好?”
他笑起来:“18岁了,还这么任性。”
他不以为意的笑容彻底把我惹火了,我说:“你就敷衍我吧。你根本就不配拥有女儿。”说完,我起身告辞,他竟然也不挽留,只是惊诧莫名地目送我。离开时,我踩翻了地上的调色盘,油彩染在我的脚上,还有我白色的裙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