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一直对外宣称,来俄罗斯是为了漂亮姑娘。但实际是因为俄罗斯太神秘了,三代人都有自己的认知,但有谁真正的了解过?丘吉尔称俄罗斯为‘谜中之谜’,这个评价太要命了。”
“要命?”克拉拉很不解。
“对,真的可以索命。比如一个侦探小说痴,看到‘谜中谜’这种标题,他能放得下吗?这恰巧就是我的死穴,我抵挡不了这种诱惑,所以必须来,不然会肝肠寸断。揭开俄罗斯的谜底很难,后来我发现根本无法揭开,但越是揭不开,这个揭开的过程越有趣。”我说这番话时,定是又流露出失心疯一样的神情。说句实话,“要命”已经不是一个修辞手法了,在我最近从事的这个揭秘项目中,它快变为现实。我遭遇车祸,被喷油漆,收到恐吓信,在汽车后备箱发现死老鼠……一次比一次恐怖,有一只黑手在竭力阻止我的揭秘行动。韦铭担心极了,劝我不要继续,他在加拿大的调查基本完成,资料丰富,已经足够写出一个伟大的报道了,但我却停不下来。我看我真的是得了失心疯了,我不是一个合格的记者,没有什么新闻理想,我就是喜欢这个揭秘的过程,越是惊险越觉得刺激。
克拉拉说:“你喜欢揭秘游戏。这是你接近季娜的原因吗?”
这个问题让我有些心虚,难道她知道我的目的,正在跟我无间道?我看了看她的眼睛,如一汪碧蓝的清水,平静而不起波澜。是我多虑了吧,她可能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就像那天在赌场万紫夸赞我的演技一样,是我自己太心虚。
我接近万紫确实是为了那个让我陷入困境的调查,可是克拉拉硬生生地把这定位为一场揭秘游戏,让我难以接受。我很严肃地说:“我不觉得是游戏。”
克拉拉又问:“那你是爱上她了?”
这就更离谱了,怎么能爱上嫌疑犯呢?但我仔细一想,我确实喜欢万紫的模样,喜欢她的表情暴力,喜欢中指姑娘的电脑桌面,可是把这些零星的喜欢加在一起就是爱吗?我又严肃地说:“谈不上爱。”
克拉拉神情变得严肃:“那是什么?为什么想要了解季娜?”她的语气几乎是审问,其实她一直对我心怀芥蒂,因为她贩卖了万紫的故事,却为这场买卖良心不安,所以她想问个明白。
我不明白最初一个没话找话说的中俄关系问题,怎么会把话题引向一个比沉默更令人尴尬的境地呢?我想了想,说:“因为想要了解俄罗斯人。”
克拉拉笑:“那你不如多了解我一些,我才是土生土长的俄罗斯人。”
为了让我的答案更具备合理性,我解释道:“我觉得吧,正因为万紫只是半个俄罗斯人,她才独具这种俄罗斯气质。一半欧洲一半亚洲,东方人眼中的西方人,西方人眼中的东方人,就像你们俄罗斯的双头鹰国徽,守望着两个方向,却不知哪里是真的归属。俄罗斯人都有点人格分裂,野蛮与文明并存,有最好的教养,但是稍微挠一挠就会露蛮夷本性。可能是因为蒙古铁骑统治俄罗斯民族两百多年,把鞑靼人的野性烙进了俄罗斯人的生命图谱之中,所以现在再铆足劲搞素质教育,也治标不治本,只能是文明的画皮……”
我尽量讲得深奥,想把克拉拉绕糊涂。可是却把自己绕进去了,复杂的逻辑让我神经打结,晦涩的俄语让我舌头打结……我快要撑不下去了。正好这会儿有电话进来,我想抓住救命稻草,赶紧抓起手机,一看号码,只觉得跌进另一个深渊,是家里打来的。我接起电话,说:“在外面,和朋友一起。”
“什么朋友?”我妈警觉地问道。
“你这是什么问题啊?怎么像个捉拿小三的深闺怨妇。”
“你遮遮掩掩的干什么?是不是还在调查那个事情?”
“有朋友在呢,说话不方便。”我觉得克拉拉在背后悄悄地注视我,我略微回头斜瞄她一眼,却发现她靠在床头,漫不经心地检查发梢的分叉。其实我大可不必避讳她,以她的中文造诣,要监听电话,顶多听懂:“喂,你好,再见。”
但是声音表情是没有国界的,我若语气神秘定会惹她猜疑,所以我必须聊得随意。但我妈容不得我随意,责怪我:“整天吊儿郎当,你做点正经事好不好?”
“这事正经得很。你们信不过我,还信不过韦铭吗?”我每次要证明自己的一颗红心,拉上韦铭准没错,比向毛主席保证还管用。我爸妈早将他树为楷模,命令我学习韦铭好榜样。
“这报道是他牵头?”我妈追问。
“是是是。不说了,我回去打给你。”我果断地挂了电话,中老年妇女要是煲起电话粥来,是从不把握火候的。回头一看,克拉拉还在那摆弄头发,女孩子一但开始找发丝分叉,就会强迫症发作,没完没了地找,如果没有外力打断,她就机械循环,无法自拔。我正想把她解救出来,手机突然又响了,还是中国号码,我不耐烦地接起来:“不是告诉你现在不方便,回去打给你吗?”
手机里传来诚惶诚恐的声音:“对不起,打搅你了,我是《魅力神州》的编辑……”
“哦,对不起,我搞错了。”我道歉。
是催稿的电话,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认真拍片了,我是这本杂志异域采风栏目的签约摄影师,每个月要给他们提供一组图片。最近忙于调查万紫,没有新作,只能回去从旧照片里面扒拉几张应付一下。
打发走编辑,我收起电话,一看克拉拉还纠结在三千烦恼丝之中,我靠近她,撩了一把她的金发,发丝从她的手指间抽离出来,滑落。克拉拉猛然抬起头,惊恐地看我,然后回过神来:“哦,你打完电话了?”
“嗯,我们聊到哪了?”我揉揉她的肩,安抚她,她刚才吓坏了。
克拉拉想了想说:“你刚才说想了解俄罗斯人,那万紫是你的研究对象?”
怎么她今天这么多辛辣的问题?以前从来都是我问她答的。难道我真的被反间谍了?
“我们下次再聊吧,编辑催稿,我要赶回去发个邮件。”我搪塞道,然后迅速撤离。
回到宿舍,我从收藏品中挑出几幅旧作给《魅力神州》的编辑发过去,他看后赞不绝口。这么轻易交差,我忍不住想:他到底是好编辑还是坏编辑呢?对我的作业从来没有过多要求,给什么收什么,并且稿费丰厚,到帐极快。难道我已经修炼成顶级大师了?
可是这次交的作品,我自己都不太满意。觉得有些愧对于我的大师级价码,于是主动许诺说:“下周就是谢肉节了,我会拍一组完整的俄罗斯民俗给你们。”
俄罗斯人很会找乐子,隔三岔五地过节,且不说国家节日民族节日,单是莫斯科大学这么个教育机构就自创节日无数,塔吉亚娜日、物理日、化学日……总之各个院系轮番happy birthday,每个月都能敲锣打鼓,张灯结彩。在俄罗斯形形色色的节日中,长达七天的谢肉节最具特色。谢肉节本是东正教节日,在东正教为期七周的大斋期里禁止荤腥和娱乐,于是,在大斋开始前一周,人们纵情狂欢,举国上下歌舞升平、酒池肉林,总之先捞足了油水,以备斋戒期间唇齿留香,聊以自慰。
这一年的谢肉节格外隆重,因为莫斯科为了吸引游客,将谢肉节定为了城市日。
红场边上的瓦西里斜坡,节日庆典如火如荼,像在冬天的尾巴上浇上一桶滚烫的沸水,冬天就从此时融化开来。在街市里流动着节日盛装的行人,一浪接一浪地涌向卖小吃的和手工艺的摊点。多彩的游艺活动使人们仿佛穿越一个世纪,置身于时空隧道之中沙皇统治的城邦:穿民族服装的小伙子邀请大家跳长绳;马戏团小丑在人群间穿梭……热腾的气氛让我很难平静地以一个观察者的身份拍摄,我几度想要扔掉DV冲进人海一起狂欢。
一个熟悉的身影晃进了我的镜头,是万紫,我有点惊喜,一直不敢约她,没想到在这里巧遇。我早该料到会在这里遇到她的,连共产党游行她都能插一脚,这种热闹岂会少了她?我心里竟莫名荡漾起蠢蠢欲动的少男情怀,感觉像中学时在上学路上偶遇隔壁班的班花。我正准备上前打招呼,突然有人从后面一把抓住我,我刚一转头,竟被这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吻了一口,吻得十分响亮,我推开这色狼一看是克拉拉,她小脸通红,笑得格外喜庆。克拉拉挽住我的胳膊,眉目含情地看着我说:“明天咱们约会吧。”
我很为难,谢肉节虽然是个漫长的节日,但是每一日都有不同的内容,我不能错过任何一天,因为我承诺了《魅力神州》要给它一组完整的民俗照片。明天是美食日,按传统习俗女婿们要到岳母家吃面饼,我已经和一个俄罗斯同学约定好,请他家人完整地表演一场传统仪式,作为我拍摄的素材。
克拉拉说:“你陪我一天,我安排万紫陪你一个月。”
我拍摄谢肉节的热情立刻冷却了。虽然克拉拉的提议听起来像嫖客和老鸨的交易,但我难以抗拒,与谢肉节相比,调查万紫确实重要多了。遂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