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爱可以问谁
“后天中午放学后,大家在12点前到真鲜大酒楼二楼大厅集合,按年级组坐座位。”校长大声宣布着。
会议室里安静得出奇,只偶尔传来倒吸口水的声音。
“下午去贵宇大厦一楼专柜,凭工作证领取一套莎布莲娜化妆品。”校长越说越兴奋,很久没有在这样好的环境里讲过话了。
这个品牌引起了一阵小型骚动。
“好了,元旦庆祝活动基本就是这些,下面说一下上个星期的教案检查情况……”
“轰!”会议室里突然开始嗡嗡作响。
校长环视四周,不由悲从心头起,痛向胆边生。
“存在的问题是……”依然要说。
“哈哈……”那是谈论龙虾大餐时发出的欢叫。
“哇!”这是听到莎布莲娜美肤效果时的惊叹。
“……”只见校长的嘴在动。
蒙蒙一脸兴奋,“后天要穿漂亮点哦。”
“对啊。”我绝对同意。只是一想到夏珩,就没什么胃口了。
“怎么了你?不高兴啊。”蒙蒙用胳膊顶我。
“怎么会?我高兴得不得了,都到了乐极生悲的境界了。”我一龇牙。
“去你的!”蒙蒙随即大笑起来。
校长的眼光扫射过来,正与蒙蒙视线相对。
蒙蒙可能有些得意忘形了,“校长,打算干掉几只章鱼?”
“哇哈哈哈……”会议室的房顶都要被这群见了海鲜就不要命的女人掀开。
校长的脸色已经发青。
蒙蒙还在不知死活地挤眉弄眼。
我同情地看着蒙蒙,这个女人已经疯了。
校长渐渐向我们这边逼近。
蒙蒙冲他伸出三个指头,“三只?”
校长终于站定在我们面前,似笑非笑。然后缓缓伸出肉肉的手掌。
我屏住呼吸,难道他要采取暴力手段?
眼看蒙蒙的小脸就要变猪头,岂料校长忽然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说出了让所有人都险些滚落桌底的话:“我要吃五只。”
所以说,上梁不正下梁歪。
我扶正差点跌落的下巴,愤愤不平地想。再看看与大家乐成一片的校长,真是个偏心的老头,如果刚才是我在胡说的话,铁定挨一顿臭骂。可美女蒙蒙就能得到这样的特殊待遇。
男人啊,真的都是只看表面的吗?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蔫头搭脑地走着,有预感,这次躲不掉了。
果然,大院门口是夏珩徘徊的身影。
“嗨。”我不自然地冲他微笑。
“下班了?”他给我的微笑同样不够自然。
“等……人啊?”还不如不问。难道在等一条狗吗?
“等你啊!”夏珩没看我此时的表情,指指前面的小花园,“去聊聊吧。”
虽然心中有一万个不愿意,但我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夏珩后面。他找个石凳坐下,缓缓舒了口气。
“最近很忙吧。”他问。
“哦。”我答。眼睛去看花池里的一只屎壳郎。
安静片刻后,夏珩又问:“听阿姨说前两天你病了。”
“没什么,只是……找个借口休息一下。”我傻呵呵地笑着。
“是吗?已经没事了吧?”夏珩望着我,我壮胆与他对视。那双眸子里满是真诚的关切。
心瞬间就温暖起来。
“我很好,强壮如牛。”顺便举起一只胳膊做健美展示状。
夏珩有些低沉的情绪在我的感染之下,终于有所好转。
“和你在一起真的很开心啊。”夏珩抬头望着布满星星的夜幕。
我挨着他坐下,“对啊,小时候哪一次不是我把你逗笑?”
“每次好像也总是你把我弄哭。”
“哦?”我摸摸下巴,做苦苦思索状。
“不能赖账。”夏珩的眉头皱在一起。
“哈……”我无耻地笑。
“能再回到小时候该有多好啊!”夏珩由衷地感叹。
我这超级迟钝的头脑也终于察觉到了他的异常。
“夏珩,”我收起不正经,“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夏珩刚泛开的笑容渐渐褪去,“前两天去参加同学会了。”
“怎样?”
“同学们都发展得不错。连以前倒数第一都成了城里响当当的富商。只有年年考第一的我,到现在还是一事无成。”
“你和他们怎么一样!”我十分诧异夏珩会说出这种话。
“当然不一样,我哪来人家的背景?你知道在日本留学的时候,交完学费后总是会特别的紧张,有时我甚至只吃一顿,打工更是家常便饭了。同样是留学生,有的人却可以整天花天酒地,挥金如土。”夏珩的语调有些激动,“我也劝自己不要看他们,他们游戏人生是不会长久的,但事实证明,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夏珩,问心无愧就好了。”我只能想到这些。平日口若悬河的我,突然词穷。
夏珩嘴角扯动一下,“只是有些不甘。”
花园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动树叶的声音。石凳上的我们陷落入无尽的沉默中。
这场同学会来得突然。
高中时的同桌吴启程把电话打到家里来。他只是想碰运气,结果真的碰到了。
一听到夏珩的声音,吴启程惊连呼三声妈呀。夏珩在电话这头笑了,这家伙还是这样风风火火。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吴启程的声音听上去还有些惊魂未定。
“没多久,有什么事吗?”夏珩问。
“同学会嘛,来吧!给我们讲讲日本见闻,咱们班去留洋的也只有你了。”
挂上电话,夏珩的心痒痒的。
没想到这么快可以和大家见面。夏珩一向对社交活动兴趣缺缺,但这次,他真的动心了。在日本艰苦的日子里,唯一支撑自己的就是回国后的苦尽甘来。
“咱们全班也就你留过学呀!”吴启程的这句话像一根细细的弦,撩拨着夏珩的心。
同学会在一间高档餐厅中举行,只有一个包间。来的也不过十人,包括夏珩最不想见到的。
待了一会儿,夏珩已经开始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身边同学个个侃侃而谈,毫无插话的余地,原本比较要好的吴启程,此刻也只会一脸谄媚地围在大老板身边。
夏珩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菜,期望这一切快点结束。
但总会有人看到他。
“夏珩,留过洋就是不一样,嫌我们老土了不是?”
“哪有?”夏珩只好苦笑,“你们聊的我实在不懂。”
“怎么会?你可是咱们班的高才生,向来只有你懂我们不懂啊!”
其他的人都嘻嘻地笑起来。
夏珩扯扯嘴角。
“现在在哪里高就?”又问。
“……”
“哦,那家公司啊,我跟他们的总经理熟得很,如果有什么需要的,你只管说。”
“我才刚刚上班,暂时还没什么。”夏珩微笑。
“夏珩啊,听说中国留学生在日本,日子大都不是很好过,女人卖身体,男人买苦力,是真的吗?”
夏珩想起自己整日辛苦打工的情景,嘴里仍反驳:“怎么会,宣传得有些夸大其词了,虽然不是很宽余,但节省点也足够了。”
“就是的,夏珩学习这么棒,赚奖学金都赚得数不过来了。”吴启程插嘴。
夏珩只好再笑。
“学习棒又如何,想想过去学得天昏地暗,到头来,根本派不上一点用场。”
“谁说不是,大学教授不也去卖茶蛋了吗?学问,真是不值钱啊。”
那边传来一阵大笑,怎么听都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夏珩木然地望着一桌菜肴,只觉得胃里酸水直冒。这简直不能被称作同学会,一帮无聊的大款,肆无忌惮地炫耀着他们的粗俗,卑劣,还有一群毫无自尊的人忠心簇拥。
夏珩从未如此的失落。在日本,对身处环境的失望,回国后自己才华得不到认同的惆怅,都比不过此刻,这如坐针毡的感觉。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如想象中那么优秀。一切关于未来的憧憬,是否都只是海市蜃楼。
夏珩深深懊悔不该答应吴启程的,可吴启程在电话里说得太动听,让人不得不点头啊。所以,这就是报应。夏珩苦笑,自己参加同学会不是也另有目的么?
如今这般景象,就如同一心要炫耀的孔雀却无论如何也打不开深厚五彩斑斓的尾巴。
窘。
真的不该来的。
“以后,我不会再做这样的蠢事了。”夏珩突然冒出一句。
我微微一愣,“什么事?”
“没什么。”夏珩如平常地笑起来,“不该对自己期待过高,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只会徒添烦恼。”
“从头做起,不是坏事。”
“那封信……”
“呃……”惊!
“她没有同意吧?”夏珩淡淡地说,“其实早该猜到,我现在这个样子,谁会青睐?该有些自知之明吧。”如果他说的是“我现在要一心一意为事业打拼,儿女私情暂时放在一边,大丈夫何患无妻”之类的话,我心里也许会好受些。
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总之他一定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以夏珩从小到大就不够乐观的性格来讲,他伤得不轻。
真是,回国后事事不顺,怪不得他会如此沮丧。
那些有钱人到底有什么了不起,为什么总像疯狗似的到处乱咬人?
说到有钱人,就不由得想起徐立涛,不知他的呕吐症状是否减轻些……打住,现在这种时刻怎么可以分神去想别的男人。眼前的夏珩哥哥,才是重中之重。怎样做才能帮他重拾信心?
上天呀,给我个灵感吧!
天边突然一道闪电,脑中冒出的想法真是石破天惊。
“其实,那个……”实在不好开口。
“夏珩……其实,蒙蒙她……”我的内心在挣扎,五脏六腑快要缠成死结。
“蒙蒙她……没有,”咬紧牙关,哆里哆嗦,挤出这句话,“没有拒绝。”
“你怎么了?”夏珩眨着两只无辜的眼睛,“是不是很冷?”
天晓得我现在的表情何等扭曲。
“蒙蒙,并没有拒绝。”话一出口,我暗暗期待夏珩可以义正词严地一挥手,说“现在要以事业为重,让那些女人靠边去吧”之类豪气四射的话。
但,事实是,他的眼中刹那间闪现出幸福的光芒,刚才的忧郁阴霾一扫而光,快步走到我面前,惊喜万分,“真的吗?”他甚至有些手舞足蹈起来,“她怎么说的?”
“……她说……”我的大脑飞速旋转着。
夏珩充满期待地望着我。
我立刻对“骑虎难下”这个成语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
“她对你印象不错的。”
“是吗?我觉得自己不会看错人,她不是那种爱慕虚荣的女孩,是吧?”
“是……吧。”
“她还说什么了吗?”
“呃……说,说,人家女孩子嘛,哪有一下就说那么多的。”编不下去了。
“连下次什么时候见面也没说吗?”夏珩的手搓呀搓,活像个初涉情场的毛头小伙子。
“……好像说她会写信告诉你的。”汗哦。
“是么?她果真是个很纯真的女孩子。”夏珩满脸欣赏。
从哪句听出纯真了?
“我本以为现在的女孩一定会嫌写信老土了……她的确是与众不同的。”夏珩站起来,拍拍我的肩,“那以后就有劳你了,我们的传信天使。”说完,他哼着小曲回家去了。
夏珩果然又恢复“往日雄风”了。
只留我一个人站在冷冷风中。
晚上,我盯着天花板思考能说服蒙蒙的可能性。蒙蒙应该是个和有想法的女孩子,况且她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她已经有喜欢的人了。难道要拆散人家来成全夏珩吗?这太违背我日行一善的做人原则了。这样算来,让蒙蒙回心转意的几率几乎等于零吧。或许,只能等到,蒙蒙与现在的男友分手,夏珩才有机会。只是,这一天何时才会来临?
我,陈松松,永远不会被打倒的女超人,瞪着两只黑眼圈来到课堂。好死不死,今天学的课文是《熊猫的家园》。
这是昨晚一夜没睡的成果。
孩子们一节课都很听话,没有人拿我开玩笑。尤其是徐继宝,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乖得吓人。似乎这孩子比以前懂事许多,过去的疯狂举动实在是家长管束不严所至。
铃声响起。
“下课。”
“老师再见。”
我缓步走出教室,听到身后有个孩子尖叫。
“陈老师今天好可爱哦。”
急忙回头,看是哪个令人贴心的宝贝。
“是呀,是呀,”有好多孩子附和着,“和熊猫是一样一样的哦。”
天哪!
悲壮地转身,迅速离开这片伤心地。
回到办公室,我更加痛苦。要时刻看着蒙蒙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简直就是酷刑。
“松松,化妆品怎么样啊?”蒙蒙问。
“什么化妆品?”听不懂。
“天哪?!”蒙蒙双目圆睁,不可置信,“你还没领到吗?”
“莎布莲娜啊!”蒙蒙拍拍我的脸,“松松啊,你这几天到底怎么回事啊,魂不守舍的,你没事吧?”
哦,对啊,可以去白领一套高级化妆品,这件事已经让我雀跃了很久了。可是,现在我竟然对它提不起一点兴趣。
“一会儿去领吧,或者我帮你去领。”蒙蒙说。
“不了,我自己去吧。”我给了蒙蒙一个脆弱的微笑。
蒙蒙忧心忡忡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不时看我一眼。
我装作写教案的样子低下头来,不去看她。
后两节课照例安排大家自习,孩子们成群结队地去排演联欢会的节目去了。
真该死。
到处是一片热闹的景象,到处是欢声笑语。只有我,像身处深深海底,抬头望去,看不到星点的光明。
课间餐的时候,蒙蒙叼着个面包过来。
“松松呀。”她用臀部撞我,“我的娘子为何心事重重呢?”
我只有直勾勾望着她,无言以对。
“喂!”蒙蒙神秘兮兮的,“准备好穿什么了吗?”
“穿?”
“去赴宴不能穿得太寒酸吧?”蒙蒙被我的傻样惹急了,“你到底怎么了?”
“哦?”
“你哦什么哦!”蒙蒙一跺脚,“懒得理你!”
我无奈地趴在桌子上,不由悲从心头起,叹由嘴边生,“唉!”
“疯了疯了!”蒙蒙狠狠咬着面包骂我。
放学前,蒙蒙不死心地过来,“松松,明天我们一起坐啊!”
“坐?”
“你!”蒙蒙一时语结,双手抱住我的肩使劲摇撼,“回魂哪!”
在我被她甩得七晕八素之后,蒙蒙放开我问:“怎样,好点了吗?那吃饭时,我们一起坐啊!”
“好。”我立刻应承。
蒙蒙满意地离去。
望着她的背影,我的头愈加昏沉。
吃罢晚饭,我躲进房里反省。昨日的谎言确实是头脑发热所至,千不该万不该,拿这种事来激励夏珩。我应该做的是因势利导,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帮助夏珩走出阴霾。可我,我做了些什么?谎言总有被揭穿的时候,到时可能会给夏珩带来更大的伤害。再三考虑,我决定将这荒唐的骗局向被害人坦白,争取宽大。
飞奔至夏珩家门口,开门的是赵姨。
“松松啊,快进来呀!”
“夏珩在吧?”
“他啊,加班。”
“刚刚上班,就要加班呀。”
“是啊,夏珩说要努力工作,不能辜负大家的期望。也是,前两天还没精打采的,突然就振作了。”
“哦……”我干笑几声,找个借口打道回府。
骑虎难下,是我如今的写照。
今日的校园处处洋溢着节日的气氛,教师里张灯结彩,学生们个个打扮起来,叽叽喳喳为联欢会做着准备。
我坐在讲桌旁,眼前乱糟糟一片,这时,一头奶牛走到我面前,冲我甩甩尾巴。
我定睛一看,徐继宝是也。他这身黑白图案交错的衣服还真是独树一帜。
“陈老师,我的新衣服好看吗?”还好意思问。
“……不错。”实在是不想打击他,我的心声是:最好脱掉,拿去焚烧深埋。
真想不通徐立涛的大脑是怎么运行的,把孩子打扮成这样还让他出来吓人。
“大家都这么说。”徐继宝双手在头顶比成牛角状,“我爸特意为我订做的。”
果然,他爸爸是帮凶。如此让人看了恶心的服装居然还是订做的。身为一个成年人,这样放任孩子的着装品位,简直就是犯罪。
“你爸爸也说好看?”估计那男人说谎的本领和我有一拼。
“我爸说简直是极品。”徐继宝得意极了。
我惊出一身冷汗。
“陈老师,等会我还会为你表演一个极品节目,只为你。”临走时不忘潇洒转身给我一个飞吻。
不由打个寒战。
心有余悸地等啊等,徐继宝终于上场。
只见他四肢着地扮奶牛,不疾不徐地走上来。
“汪、汪、汪。”
“哗。”倒地一片。
“想喝我的奶吗?想的话就过来,妈妈喂你喝,我的宝贝。”徐继宝微眯双眼,声音颤抖,舌头还在嘴唇上舔来舔去的。
刚坐稳的大家再度倒地。后排似乎有人呕吐。
徐继宝站起来,深深鞠一躬,“谢谢大家,不必太感动。”
前排真有两位同学哭了,确实,以后喝牛奶都会有阴影,当然伤心。
在一片哗然中,我起身鼓掌,用热情的掌声告诉他立刻该下台了。
徐继宝站在原地没动,“掌声不够热烈,不然我再表演一次。”
“哗……哗……哗!”足以掀翻房顶的掌声一次又一次响起。
继宝满心欢喜地下台,台下全是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虽然遭受了这样的打击,但同学们的情绪还是很快地调整过来。大家都衷心地互道一声新年快乐,庆幸自己认识徐继宝这样的人还可以安全的活到现在。
晚会结束后,徐继宝狂奔到我面前,满脸兴奋,“陈老师,你觉得怎样?”
“什么?”
“我的节目。”
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再度上演,强忍着头疼,我挤出个笑容,“很好。”
“哇塞!爸爸也是这么说的。”徐继宝高兴得很。
“你爸爸也说好?”真怀疑这家人在学习审美的时候受到了什么刺激。
“我爸爸拍拍我的肩,说‘好自为之’。”徐继宝甜蜜地回忆。
我几乎可以看见徐立涛一脸的便秘状。
“他踢你屁股没?”
“没。”
那他一定忍得很辛苦。
嘻嘻,被他亲手养大的儿子给恶心到了。
报应啊。
“你爸爸……晕车好点了吧?”我日行一善。
徐继宝没回答,却睁大那双小眼睛,眼中似乎有晶莹闪烁,“陈老师,你在关心我爸爸吗?”
“咦……我……你……这个……”我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开始语无伦次。
“不要害羞了。”徐继宝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我会告诉爸爸的。”说完,一溜烟跑了。
“徐继宝!你给我回来!”我穷追不舍,终于在校门口把他抓到。
“小子!”我气喘吁吁地抓住他的书包,“你给我听着,你要是敢乱说话,小心我给你不及格。”
“这算不算恐吓?”旁边有人说。
“算。”徐继宝连忙答腔。
“没你的事,私人恩怨。”我头也不抬,继续恶狠狠盯着这个混世小魔王。
“不让你说什么?”旁边又问。
“不让我说她想你。”继宝又说。
等等。这个“她”是指我吧,那“你”是——谁?猛抬头,定睛看清眼前人。
徐立涛。他正一脸玩味地看着我。
我简直想去撞墙。
我的生活,怎么这么混乱不堪?一切的一切,都不合时宜。
“陈老师,别担心。”徐立涛大声笑起来,“我不会拿继宝的话当真的。”
“哈……我才没有担心呢!”我连忙夸张地摆手,其实我刚才真的担心得不得了。想哭啊,太丢人了。“我来接继宝的。一起走吧。”
“不了,我们还有集体活动。不过,谢谢。”
他看了我一会,拉住“奶牛”儿子的手,“那再见喽。”
“再见!”我满脸堆着笑,目送他们离去。
“松松!”身后有人大叫。
不用猜也知道是蒙蒙。
别想吓到我,我的神经已经变粗了。
蒙蒙的脸上有一片若有似无的红晕,“徐继宝走了?”
我点点头。
“最近,徐立涛好像经常来接继宝啊。”蒙蒙若有所思。
“可能他最近比较闲吧。”我撇撇嘴。
“那我们也走吧。”蒙蒙挽我的手。
“好啊。我去拿外套。”我迅速折回楼上,下来时,蒙蒙独自向远处张望着。
“看什么?”我拍她的肩。
她抿嘴一笑,“走吧。”
“吃大餐喽!”我们相视一笑。
步入酒楼的那刻,我当即以0.0001秒的速度忘记了缠绕心头多日的悲绪。单是头顶上方悬下来的巨型水晶吊灯,已足以令我眼花缭乱。
不是我见识短,也非教师生活水平低,而是本人的小气本色限制住我迈向高消费场所的双腿。
旁边的蒙蒙就镇定自若多了。
“您好,请问您几位?”个子高挑的礼仪小姐声音甜美得很。
“呃……”我舌头打结,开始拨弄着指头数着学校老师的总数。
“我们已经订过位了,是新小的老师。”蒙蒙替我回答。
“哦,这边请。”礼仪小姐玉指一伸,指向二楼,“请进二楼宴会厅。”
“哇!”一边走,路过的精美装饰让我目不暇接,不时发出呆傻的惊叹。
宴会厅到了,站在一旁的服务生帮我们推开门。哗,里边简直有电影院那么大。天花板高高的,橙黄的灯饰晶莹透亮,把所有的物品都染上一层金色光晕,光滑的大理石地板熠熠生辉,几乎能照得出人影,几幅装裱考究的油画装点着四周的墙壁,使整个大厅看起来高雅而又极具诗意。桌上的餐具明亮如新,精致的酒杯,折叠成花瓣形的餐巾,银白色的烛台雍容华贵,几盘色泽鲜亮的凉菜已经摆放整齐,我大都叫不上来名字。
眼前的景象,简直如梦境一般。
“松松,不累吗?”蒙蒙帮我把下巴合上。
这时才觉得下巴有点酸,脖子由于转动过于频繁有点转筋,最要命的是我的双眼,被这里的金碧辉煌晃得一阵阵发晕。
回神之后,发现其他同时已经来得差不多了,大家都在赞叹着,脖子皆有不同程度的酸痛。校长几步过来,招呼我和蒙蒙坐下。我有些吃惊,我们俩居然被安排在了校长旁边,这个位置未免有些让人诚惶诚恐,过去我们都是被遗弃在角落中的啊。
蒙蒙和我都有些怔忪地坐下,校长一清嗓子:“人差不多到齐了,我们开始吧。”
听到一阵骚动。大家的脸上都写满兴奋。
宴会厅的门开了,十几个白衣白帽的服务生鱼贯而入,每个人都用一样的姿势举着大大的托盘,再分散到每桌为我们上菜。托盘的盖子被揭开,服务生介绍说:“这是私房御膳海鲜煲。”
他正欲离去,被校长喊住。
“小伙子,这些凉菜叫什么名字?”
服务生站在桌旁,一一为我们介绍。
“碧绿柴巴鸭丝卷。”
“哦!”
“烟三文鱼伴黑鱼子酱。”
“哇!”
“日味深海元贝。”
“啊!”
“家肥屋润。”
“靠。”
服务生身体一僵,不知该不该再说下去。
校长怒瞪周围各位。
“对不起,太激动了。”六年二班的张老师举起手来自首,“没控制住。”
“好了好了,”校长冲服务生一摆手,“谢谢,就这样吧。”
带服务人员都退出去,校长举起杯中酒,振奋激昂地说:“同志们,感谢大家一年来的辛劳,为学校兢兢业业地付出,这次就当是我给大家的答谢宴……”
校长不经意朝下面望了一眼,脸色大变。
没有人听他的祝酒辞,所有人都低着头,用筷子完成着从盘子到嘴的艰巨的传递任务。
校长很挫败地坐下来,蒙蒙一指盘子里的蟹腿,“校长,这是我千辛万苦为你保留的,快吃吧,话可以等会再说。”
校长感激地点点头,拿起蟹腿啃咬起来。
整个宴会厅里没有人交谈,只有杯碟碰撞和吧唧吧唧的声音。
教师地位的确大大提高,但想在这样的高档场所消费一下,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这次难得的机会,当然让大家格外珍惜。我们的座右铭是不把餐具吃成原先那般亮洁,就对不起这顿饭。
不消片刻,桌上的菜肴已经扫荡一空。
“菜上得太慢。”大家纷纷抱怨。
“不过,味道还真不错。”无限回味。
宴会厅的门被推开,所有人的目光又聚集在那里。服务生脊背阵阵发凉,撂下菜飞也似的逃开。无人理会他了,注意力都集中在消灭碟中物上了。
于是,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就这样如火如荼地展开。
也不知过去多久,张老师饱嗝连天,其他人也脸红脖子粗。有人边骂太热边解衣服扣子。宴会厅里一派杯盘狼藉,吃饱喝足后,教师与民工并无多大差别。
所以,别给老师扣那么多大帽子,我们也是普普通通的人啊。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
几个西服革履的人走进来。我还未从激烈的战斗中回味过来,蒙蒙竟一下子站起来,边用手揪校长的袖子。
校长一个激灵跃起,飞扑出去,拉住来人的手,连声道谢。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徐立涛。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个衣着笔挺的人,略显尴尬地注视着东倒西歪的我们。
“大家注意一下,”校长的声音有些颤抖,“这是建科实业的董事长徐立涛先生,也是我们元旦活动的赞助人,大家欢迎。”
这句话震惊四座,同志们纷纷正襟危坐,回复教师本色。在校长的带头下,掌声响起来。
我也跟着站起身,呆呆地看着徐立涛,忘了鼓掌。大脑一时还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大家不必客气,这些与老师们一年来的辛勤付出相比实在不算什么。”徐立涛说。
话说得还真动听。把老师们说得心头暖洋洋的。
“我们还是要感谢您对我们工作的理解和支持。”校长激动地说。
“还需要什么吗?”徐立涛问。
“哦,已经很好了。”校长忙说,身后一堆脑袋乱点。
“餐后还可以娱乐一下,”徐立涛转身对旁边穿黑色西服戴眼镜的男人说,“你安排一下。”声音不大,却是命令的口吻,眉宇间透出一股威严。他又回过头看着校长,语气缓和不少,介绍道,“这是酒店的经理,有什么要求跟他提,老师们难得放松一次。”
“谢谢,谢谢。”校长雀跃起来。
徐立涛不说话了,眼光跳过横在面前的校长,落到我这边。
校长突然想起了什么,疾步走到我和蒙蒙这儿,“对了对了,徐先生,这是您儿子的班主任陈松松和数学老师谢蒙蒙,她们都是我们学校非常优秀的青年教师呀。”
面对突如其来的称赞,我俩愣愣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徐立涛走过来,锐利的黑眸紧盯着我,“当然,继宝每天都在进步,多亏了两位。”
他看人的眼神和说话的口气又重回到和我初次相遇时,听上去总像是挖苦。
我非常不喜欢这样的见面方式。感觉自己像是个吃了人家嘴软的家伙,完全没了以前的气势。不想像校长那样点头哈腰地讨好他,可除了这些,现在还能做什么呢?
“哪里,继宝是个聪明的孩子。”倒是蒙蒙,应对自如。
徐立涛这才把目光移向蒙蒙,对她略一颔首。
但很快,他又重新望向我,“陈老师,继宝还要请您多费心。改天我希望和您好好谈谈关于继宝的教育问题。”
似乎他是有求于我,但听起来像是我欠他的,根本不容我有任何辩驳。
想起那天在他办公室发生的一幕,不由全身紧绷,进入一级战备状态。
“我很忙的,有时间的话再通知你。”想也不想,冲口而出。
校长的脸青一阵红一阵,“谁说的,陈老师有的是时间,要不就现在?”
我狠狠瞪着这个趋炎附势的老头。
徐立涛还是盯住我不放,嘴角似乎微微牵动,他是在笑么?
“不了,我还有事。还是等陈老师有空的时候吧。”他顿了顿,“那么,我先走一步,不打扰了。”
徐立涛对我说:“再见,陈老师。”
“不送,徐董事长。”我迎上他的双眼。
徐立涛走后,校长擦擦头上的汗,“果然是大公司的负责人,那股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大家也纷纷称是。
我冷哼一声。
校长转过头看我,“小陈胆量可以嘛,敢这样跟他说话。”
“人家的孩子在她手里,她的腰杆当然硬了。”有人说。
“也是,尽快定个时间和徐董谈,再顺便提提咱们学校增设多媒体教室的事。”校长说。
“做什么?”我问。
“要买电脑啊。最好能争取个一百台,最少也要六十台。”
“买电脑关我什么事?”听不懂。
“当然是要徐董的赞助了。”
“校长,你收到的学费到哪去了?”我气结。
“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别问那么多了,只要你能完成任务,条件随你提。”校长难得这么慷慨。
“这不是个小数目,他怎么可能答应。”徐立涛岂是我们能计算得了的。
“对你来说当然不是个小数目,可对人家来说就是九牛一毛了。建科实业每年捐给希望工程的零头也不止这些。”校长说得头头是道。
我懒得跟他争辩,坐在一旁不吭声。
同事们已经把注意力转到宴会厅前台那套超豪华音响上去。那边时不时传来一声试麦的嚎叫。
蒙蒙没去凑那个热闹,而是陪我坐着。
“松松,我真佩服你能那样跟徐立涛说话,我就不行了。”她突然说,“你好像跟他有仇似的,每次都对他很恶劣,但他似乎并不介意。”
“因为我是以理服人,不是强权压人。”我说。
“哦,可能是吧。”蒙蒙笑了。
音乐响起,是个并不熟悉的曲调。校长清清嗓子,咿咿呀呀地唱。
吵死了。我厌恶地要去捂耳朵。
可大家一派兴致高昂的样子。趁蒙蒙也跑去当听众的空当,我悄悄走出宴会厅,溜达了一会,在一楼的玻璃窗前坐下,一个穿旗袍的侍者端来杯热水,冲我微笑。
果然是服务周到啊,但我已没一点心情向她道声谢谢。
望着一缕雾气自杯中升腾,我惆怅地叹息,那股喘不过气的感觉重又袭来。
每个人都在给我出难题,夏珩,蒙蒙,校长,继宝,还有那个徐立涛。
真想逃跑呀。
这个想法一出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陈松松,我是陈松松啊。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竟然会有这种念头。
我的意志,坚强如磐石的意志,正在一点点被瓦解。
我根本无法说服蒙蒙,却将这样一个虚幻的未来许给了夏珩。
不敢想象一切被拆穿后的可怕景象。
我低垂着脑袋,像是准备接受末日的审判。
杯中水渐渐冷却,一个身影从杯壁上折射进我的视线里。
“陈老师,我们又见面了。”这个声音我再熟悉不过。
是徐立涛。他正望着我,眼眸亮如黑钻。
“你不是有事走了?”看到他,我一脸诧异。
“我在贵宾室请客人吃饭。”他问都不问,径直在我对面坐下。
我看他时发现他也在看我,用一种探询的眼光。
“怎么?”心里有些发毛地问。
“你好像在想事情。”他说。
侍者又走过来,同样给他端来热水。
他微微点头,将自己这杯与我的调换过来。
他是看出我的水凉了吗?这话实在不好意思问出口,只好不做声。
“继宝的表演看了吗?”他突然问。
“求你别提这个,不然可惜了我这一肚子的山珍海味。”我立即制止他。
徐立涛笑起来,眼睛眯成弯月状,面部线条也柔和不少。
我跟着他笑了几声,他确实有相当的感染力。只不过大多时候都被我刻意忽略掉。
不得不承认,他不摆出那一脸臭屁样的时候,也没那么令人厌恶。这样想着,整个人放松下来。
“不过呢,希望他下次再有类似构思时,你可以毫不留情地毙掉,以免他继续危害众生。”我补充。
“是你说不要打击孩子,要尽量鼓励他的。”徐立涛在这等着我呢。
“情况不同,当然处理方法也不同。孩子有时是不懂区分好坏的,但家长可以,你应该给予他适当的指导,一味的放任自流只能叫误导。更何况‘好自为之’算不得鼓励吧。”我一口气说完。
“反正他不懂。”还满不在乎。
“所以你就糊弄他吗?你令他曲解了这个词的意思。天晓得什么时候他又要乱用了。”徐继宝举一反三的能力实在厉害。
“还可以补救么?”徐立涛知道害怕了。
“下不为例吧。”我叹息。
“好,一定不再犯。”他点头,一脸郑重。
我莞尔,“其实你最近也比以前进步很多了。”
“哦?”徐立涛一挑眉毛。
“有目共睹。”这是实话,连蒙蒙都有所察觉,“对孩子的事你开始亲力亲为了。”
“因为我最近比较闲。”他说。
我的脸立即垮下来。
“不过忙的时候我也会尽量抽出时间多陪继宝。”徐立涛立刻补充。
“哦,好的。”我端起杯子,慢慢喝下一口热水。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流下,在身体中舒散开来。
“男孩子总是会在不知不觉中把父亲当作榜样来模仿,所以你的职责真的很重大。”我看到徐立涛正专注地听我讲话,便清清嗓子,继续说下去,“相对来说,男孩儿与母亲的关系会比较融洽,所以大多时候,妈妈都是父与子之间的纽带,也是帮助他们沟通的人。我觉得,你和继宝在沟通上就有一些问题。”
徐立涛没有说话,只定定地望着我。
“你忙的时候,妈妈的作用就更重要。在我看来,继宝在这方面的约束就比较欠缺。”我已经够婉转了,提醒徐立涛应该规劝他的归附妻子,把用在美容和打牌上的时间分出一些给孩子才是明智之举。
徐立涛把目光移到面前的玻璃杯上,半晌才说:“陈老师,继宝的妈妈不在了。”
我一怔。
“生继宝的时候,她大出血。”我感到徐立涛深吸了口气,尽量平和地说,“是在孩子生日这天去世的。”
这个消息让我万分震惊。可细想,早有些蛛丝马迹显现出来,却都被我刻意忽略。刹那间,一股强烈地歉疚感涌上心头,想想这父子俩的艰辛,想想我以前的过分言行。
“继宝是你一个人带大的?”我问。
“不,奶妈、保姆,应有尽有。”徐立涛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
他的话让我想起一个叫杜鹃的学生。
我至今仍记得她的爸爸有一天来学校找我,告诉我孩子的妈妈因病去世了。那时杜鹃刚刚二年级,家里失去了妈妈,如大厦将倾,一切都支离破碎。夜里做了噩梦,被同学欺负了的时候,到哪里去找那个温暖的怀抱。
杜鹃爸爸找我的原因是想让老师多去劝慰她,帮她早日走出阴霾,重新振作。我努力尝试却收效甚微。
与失去生命中最爱你的人相比,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我尽力去安慰她,但杜鹃的神情仍然越来越寂寞,这成了我心中的隐痛。那双稚嫩却又过分懂事的眼眸,让所有看到的人心酸。
想到这,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起面前这个男人。他拥有数不清的财富,那么的不可一世,却仍无力挽留妻子的生命。他冷漠且傲慢,却仍得赔着笑脸和十二万分的耐心去哄继宝开心。
以徐继宝今时今日的性格来看,除了一些令人费解的行为外,甚至比其他的孩子更开朗更有活力。可见,徐立涛是下了不少功夫,费了不少心思和心血的。那天在建科实业对他的指责,他不反驳也不解释,实在让我汗颜。
瞬间,徐立涛在我心中变得亲切可敬起来。
我们俩就这样各怀心事地坐着,我还在心潮澎湃的时候,他已经停止沉思开口说话了。
“陈老师,那天你在建科说的话,我思考了很久。”
“呃?”一说就点到我的痛处了,“我、我很……”想说抱歉,但这两个很难出口。
“我跟老陈,”徐立涛看着我,“就是我的司机谈过,他很详细地把继宝在校的行为和你找他谈话的经过告诉我,之后我和继宝也聊过几次。”
“以前我一直希望继宝可以无忧无虑地成长,做个快乐的人,除此之外别无他求。但你的话提醒了我,继宝慢慢长大,将来是要做一个有用的人的,他应该有能力,有责任感,有优良的品质。现在是到了他逐渐懂得这些的时候了,所以,我需要得到陈老师的帮助。”他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坚定地望着我。
“我?”我很难为情地笑笑,“我差得远哪!”突然觉得在他面前,自己太渺小了。我爱冲动、喜欢没事找事,是个只会坏事的笨蛋。
徐立涛不说话了,眼神停留在我自嘲的笑容上。
“陈老师,刚才就觉得你有些心事重重,发生了什么事?”他说得很慢,却让我大吃一惊。
他可能察觉到我的诧异,继续说:“平时的你雷厉风行,很有气势的样子。不像最近,总是提不起精神。”
经过几次不甚愉快的见面以后,他竟然将我看得如此透彻。这个人确实是厉害角色。
我咧嘴笑笑,装作不经意的,“没什么,谁也不能天天好心情吧。”说完,我一口气喝完杯里的水。
“不是很难解决的事吧?”徐立涛似乎不想放弃。
他关切的语气让我感到一丝宽慰,既然已经无可挽回,不如死马当作活马医,反正说了也没什么损失,于是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对一个很重要的人撒谎了。”
“为什么要撒谎呢?”他平静地问。
“想……帮他振作。”
“他振作了吗?”
我点点头,说出困扰心头已久的顾虑:“如果谎言被揭穿了,他会不会恨我?”
徐立涛注视着我,却不说话。他似乎很喜欢盯着别人看,搞得人心虚得很。若在以前,我定会觉得他无理蛮横,对我挑衅。其实,他不过是有双过分有神的眼睛,总散发着咄咄逼人的目光,令人不敢靠近。
“陈老师,继宝懂事后总是问我妈妈在哪里,我告诉他,妈妈在很远的地方,并时常会托朋友寄些明信片回来,就这样蒙混过去。现在他长大了,再没问过我,我想他已经明白。所以,如果你真是为他着想,他会谅解的。”
“那么,我应该继续这个谎言?”忐忑不安的心情稍稍平静,我期待着他的建议。
“顺其自然吧。”他淡淡地说。
我不由释怀,刚才还纷繁复杂的心情终于理出了头绪。
徐立涛倒是一派无所谓的劲头,他瞧瞧玻璃杯,招手叫来了服务员。服务员为续水,转头问他:“需要给您换杯热的么?”
徐立涛也不看她,只酷酷地摆摆手。
这个人,就是让人好生讨厌,“谢谢你。”我由衷地说。
徐立涛坐直身体,凝视我说:“陈老师,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灰心。你是永远不会被打垮的。”
我微微一愣。
阳光不知什么时候洒进来,照耀在我俩周围。
我看着他,竟有些失神。为什么夏珩从来没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如果面前的人是夏珩,我恐怕早就感动地哭出来了吧。
我甩甩头,告诫自己别胡思乱想了。
“我……先回去了,”不知怎的,脸颊一阵发烫。本能告诉我不能再待下去了。我“腾”地站起身,“那个……我去找他们了。”
徐立涛也跟着站起身。
正要逃,忽然想起件重要的事,“那次强迫你坐车……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是你没有事先告诉我。”好像错的是他呢。
“哦。”他微笑着点头。
“还有……”又想起校长那张褶子脸,“学校的多媒体教室……”难以启齿呀。
“怎么?”他等着我的下文。
“没什么。”我冲他笑了,“算了,再见。”转过身仍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路追随着我。
脸颊又火辣的烫。我机械地迈着步子,走上二楼。确定他看不到我了,才停下脚步。鬼使神差的,我弯腰趴在楼梯口,探出头去四下张望。
呵呵,看见他了。他还坐在原位,跷起二郎腿,哦,他的腿还真长。他看着窗外,眉头微蹙。他也有心事吗?为什么不跟我讲?也许我可以帮到他呢。
正在偷窥中,身后忽然伸出一双手猛推我,“松松,干什么呢?”
哇!我全身的汗毛竖立,拼命抓紧栏杆。怎么了?不就是偷看一下吗,犯得着把我推下去吗?太狠了吧。含冤的双眼朝后一看,“元凶”正笑吟吟地望着我。
“松松呀,蹲在这做什么?”蒙蒙拉住我的手臂,“唱歌去。”
对哦,刚才只顾着心烦意乱了,竟把我平生最爱之娱乐活动——唱K给抛到脑后了。
现在,我觉得身上正有无穷的力量待我发泄。
刚进宴会厅就传来校长那如杀猪般的嘶吼。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台去,一把夺下他的话筒,用凌厉的眼神将这老头的一对豆眼瞪回去。
“校长,请你停止野兽派的歌声吧!给大家一条活路吧!”我对着麦大喊。
“哦!耶!”一片欢腾。
校长的气焰立刻湮灭,灰溜溜地找无人角落伤心去了。
“谢谢大家的鼓励!那我献丑了!先奉献给大家一首《青藏高原》。”我夸张地向台下致意。
下面偶尔听到几声欢呼几片掌声,蒙蒙正挥着一块台布,“松松,我们爱你!”有人在敲盘子,然后杯子、碟子,这份乱哟。房顶是不是有挖片掉下来?
“呀拉索——那就是青藏——”我铆足劲大喝,“高——原——”
一曲唱毕,台下静悄悄。我眯着眼望去,每个人都一脸惊恐地看我。蒙蒙目瞪口呆地站着,手里的台布快被她揉烂。
一分钟。
两分钟。
五分钟。
同志们仍保持一个姿势。
我懂了。轻轻放下麦,用比校长更快地速度下台,去角落寻找我的“难兄难弟”。
校长早在那里热情地欢迎我的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大家才恢复常态。蒙蒙飞奔到我面前,用力拍我的肩,“行啊,松松!气势惊人啊!看你这几天一直都魂不守舍,还以为你怎么了。逗我玩呢是吧!”
我只能报以最无辜的傻笑。哦,蒙蒙,你不知道,刚才我还在为你头疼呢。
校长在一旁搭腔:“我就是喜欢小陈这种充满干劲的样子,哈哈!”
蒙蒙抓起一杯茶高高举起,“干杯!为松松的复活!”
这什么话?但我还是拿起一个空杯子配合她,“干杯!”
啊,浑身是劲的感觉真是好啊!未来,我又对它充满期待了!
从饭店出来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我拍拍蒙蒙红扑扑的小脸,问她:“新年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蒙蒙一脸的恬不知耻,“给我一个好男人。”
“哈哈……”她话音未落,我们已经笑得东倒西歪。
校长在后边叫道:“哎呀,注意教师形象呀!”
我们收住放肆的笑容,和校长招手:“再见哦!”
校长边叹气边摇头,背着手走了。
我和蒙蒙骑着自行车一道回家。
路上,蒙蒙忽然问我:“松松,你觉得徐立涛这个人怎么样?”
我沉吟片刻才说:“就那样吧。”
“哪样啊!”蒙蒙追问。
“还算是个好家长。”我说。
“哦。”蒙蒙闷闷地应了一声,整个人一下安静了。
“蒙蒙,你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是怎么样的?”我真的很想知道夏珩到底有没有机会。
蒙蒙思考了一会儿,“……要有感觉。”
“什么感觉?”
“被电到,面红心跳。呵呵……”她傻笑两声。
这才是最难的,根本就没有标准嘛。
我来提她细化一下吧,“有没有钱重要不?”
她摇摇头。
“长相呢?”我继续问。
蒙蒙有点怀疑地看我,“干吗问得这么细?要给我介绍对象吗?”
“当然不是,”我赶忙打哈哈,“你都说过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蒙蒙发出一声叹息:“是哦,不过人家还不知道。”
“你也是暗恋啊!”我惊喜万分。苍天有眼哪,原来夏珩并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
“什么叫‘也是’,还有谁,你呀!”蒙蒙一脸的纳闷。
“哈哈哈哈,口误口误。”顾不上解释太多了,内心一阵狂喜。
什么叫柳暗花明又一村?
打铁就要趁热,我飞快地蹬起车踏板,以时速80迈的速度向前冲,把蒙蒙远远地甩在身后。
“松松!”蒙蒙气急败坏地叫,“你这个家伙!”
可惜呀,我已经听不到了,耳边只留下呼呼的风声。
回到家我便立即钻进房里,一屁股坐在书桌前。铺开信纸,深深呼出一口气。
我的超级计划第一步,现在开始。
“夏珩:
你好。初次给你写信,真有一点紧张。
放下笔,我擦去手心的汗,揣测着蒙蒙会用什么样的口吻来说话。
夏珩,我可以这样叫你吗?从松松那里知道了关于你的很多事,你们的童年,你的远渡重洋,还有回国后的困惑。松松说小时候的你腼腆极了,总是要她帮你摆平事情,但有一次在野外游玩时,你竟从一只恶狗嘴下救她一命!你没见到她讲到这里时那激动的样子,这种情绪也感染了我。原来你那时就是一个勇士,拥有非凡勇气,无所畏惧。我能想象到那个情景,很羡慕松松从小就有你的陪伴,那会是一个多么幸福的童年。”
对了,松松还提到你最近很烦恼,对未来似乎失去了信心。我想,谁的人生没有挫折,只要相信自己勇敢面对,前方一定是坦途。这话虽然有点老套,却是真理。你一定会早日走出阴霾,寻找到自己的一片天空,对吧?
让我们互相勉励,一同奋斗。
谢蒙蒙敬上
我把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确定无误,便小心翼翼折好,装进信封。一切妥当后,我的心跳突然加速,不知是害怕还是兴奋。
写着写着就忘了自己现在是蒙蒙的替身,只顾着把想对夏珩说的话写进去,所幸从口吻上看不出什么。还有个问题,夏珩会不会认出我的笔迹?仔细思考过后,觉得应该不会。我们这几年鲜少写信,回国后他又忙得很,恐怕早就忘了我的字是圆是扁吧。
想不出什么破绽,心潮才稍稍平息。
窗外太阳刚刚落山,西边一片嫣红。
夏珩,我轻轻呼唤着这个名字。我愿意成全你,把你送到你爱的人身边。我希望你幸福,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