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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一日夜里,姬弈醒来忽不见身侧的扶风,吓得他立刻起来,派人四处找寻,却在宫中的翠湖畔找到只穿着单衣的她。

他紧紧抱着她问为什么来这里,她竟破天荒开了口——她要找她的孩子。

姬弈心疼得不知说什么好。

怕什么来什么,次日两人因夜染风寒双双生病,忙得茴香分身乏术差点崩溃。

这么熬过一个多月。

海外有使臣前来拜谒大鄢国,使臣是名棋痴,说是旧闻昔日公子弈为四海之内的弈棋大家,想要亲自一会。陪伴扶风的姬弈根本不愿见任何人,但受不了伯年、缘求鱼等人三番五次请求,只好前往大殿见客。

宴上,果不其然,使臣又提出与姬弈对弈。

但姬弈心思烦乱根本无法下棋,眼前闪过十几年前,第一次在宕国的法场外见到满身囚衣的扶风,当即吩咐抱朴子:“去,把孤竹君带到寒暄殿。”

孤竹君?

所有人都在纳闷,那个获罪等死的人,大王为何要在此刻提见?

“孤王要稍离片刻。”

在使臣不明所以的目送下,姬弈驾临寒暄殿,不多时,手戴锁链一步一跛的孤竹君出现在他的眼前。

“跪下!”

不管旁人如何踢打,孤竹君就是不肯跪。

“住手,你们都退下。”姬弈挥手让抱朴子等人离开。

孤竹君看也不看他一眼。

姬弈盯着他半晌,说道:“你输得不甘,是不是?”

“成王败寇多言无益。”孤竹君晃了晃手上的锁链。

火,曾经燃烧在心里,但到最后成为废墟,漫天飘散的不知是何物。

“也对,换成是孤王大概一样。”姬弈叹息道,“败给局外人是天意,但有些人,则是永远无法释然。”

“你变了。”孤竹君眯起眼,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变化。

“变瘦了吧!”姬弈轻笑着摇头,“海外来了一名使臣,要求与鄢国的强手弈棋,你可愿出战?”

“我一个等死的人,有何立场?”孤竹君冷笑。

“你打败他,孤王放过你……”姬弈直接表态。

“放过我,你不怕被反噬?”孤竹君尖锐地说,“换成是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你已经败给我了。”姬弈不以为然道,“没有那个能力反噬,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保住自己的命。”

孤竹君陷入沉思。

“去,还是不去?”姬弈伸出一根手指,“孤王只等你一刻。”

“去。”

简单的一个字改变他的命运。

谁也料不到,代替姬弈出战海外使臣的人是孤竹君。

使臣对这个脚跛的男人颇为不屑,可碍于天朝大国的面子不好退却,只得坐下来与他厮杀一盘。

猜先后,孤竹君执白先行。海外使臣下得颇凶,对孤竹君的小飞挂角以飞镇应对,当孤竹君外靠时采取强硬的顶断。此后,双方谁也没有退路可走,谁也不能退让一点,一路走到底。当海外使臣行至第五十六手时,孤竹君已知是双征!换言之,两块棋必丢其一!

懂得对弈的人都为孤竹君捏了把冷汗。

只有姬弈端着茶,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啜饮,一副浑然不关己事的样子。

海外使臣得意洋洋的样子,俨然是已取得最后胜利的神态。

孤竹君不为所动,脑子里想起与姬弈在瀛海十局曾下过一子解双征之局,再看眼前,神思通明!

“啪”的一手,落下第五十七着——

一子解双征!

海外使臣目瞪口呆,好半天没反应。

姬弈淡笑道:“意下如何?”

海外使臣只得推盘认输。

他问孤竹君是几品棋士,孤竹君大笑,“区区一名囚犯,在鄢国自是下下品。”

海外使臣讷讷半天,“小国终是小国,不自量力竟妄想与大邦之主对弈,连囚犯都不如还有何话可说?”

说罢,送上一份贵礼——楸木棋局。

顾名思义,楸木棋盘是最好的木制棋盘,那棋盘像是没仔细加工的,但盘面如镜子般光亮,连人影也清晰可见。再摸棋子,手感极好,初时有点凉,过一会儿就与手的温度差不多融和为一,拈着极为舒适。

海外使臣拿出后介绍:“这是敝国的国宝,棋子棋盘不需特制,棋子产自我国凝霞台的手淡池,棋子黑白色自然生成,尤其是此玉棋子冬暖夏凉,为了昭示与贵国永好之情意特别奉上。”

“那就却之不恭了。”姬弈并无推辞,转手递给孤竹君,“这是你的。”

“你……”

孤竹君也很错愕,爱棋之人谁不想得到这样好的棋盘棋子?

姬弈是怎么了?

“大邦有句话叫做君子有成人之美。”海外使臣哈哈笑道,“是不是这个意思?鄢国大王真是胸襟宽大的人……”

在座诸人笑容复杂,那使臣,如何能理解大王与孤竹君是何种关系呢?

待海外使臣走后,姬弈履行承诺放孤竹君走。

当日,姬弈亲自带伯庚以及抱朴子将他送到鄢都城外。

一路无话。

孤竹君背着使臣所赠的棋盘,困难地走上两步,又回过头看坐在马车上的姬弈,不知为何觉得那与他曾是棋友又是对手的男人很寂寞。

败给姬弈,他失去一切,那么坐在马车上锦衣融化的姬弈又得到什么?

一局棋,绝对不单是胜负。

一年后,先后统一五国的鄢国又招降东面的滕国及北面的宕国。

自此七国一统。

姬弈成为大鄢的开国皇帝,年号“弈风”,特此大赦天下,但也就是在当夜,发生了足以改变未来的惊天大事。

一辆马车缓缓驶出鄢都,随后停在城郊河堤旁。

车上走下一男一女,两人合力把车里另一名熟睡中的女子抱出,然后安置在备好多时的一条小船上。

行李先后放入船舱,那名女子抹去额头的汗,说道:“好了,你们可以动身啦。”

“谢谢你。”男子诚心诚意道,“没有你帮忙,也不会这么顺利。”

“我一个小小御医没这么大本事。”女子耸了耸香肩,“是伯年伯庚以及缘求鱼那些大人们相助,只不过,未免引人注目,他们不能前来送行,但都让我带话,希望你和女师都好好保重……”

“有他们辅佐少陵君,必会比我好。”男子神思飘远,“后宫那些人,全部遣散,安置她们各自的归属吧,不必陪一个‘假人’殉葬。”

莺花犹怕春光老,岂可教人枉度春。

“你放心。”女子会心一笑,“少陵君不是不开明的人,当年柔姬夫人的事,对他的影响也不小,不会重蹈覆辙。”

“你似乎比我对他还有信心呐。”男子笑道。

“我是对你的眼光有信心。”她抬起头,认真地瞅着男子,“你走也好,该做的都做了对得起诸人,虽有能力却不适合坐在这个位子,那么得到的只有痛苦,倒不如袖手旁观,只做逍遥山水的闲人。”

“茴香……”他冷不丁唤她的名。

“嗯?”茴香一怔。

“你喜欢过我吗?”

先是呆了呆,她旋即释然地笑了,“那你又喜欢过我吗?”

两人相视一笑,互相握住手,须臾,手指逐个分离,双双后退一步。

“走吧,天亮就不好了。”茴香向他示意,“对于女师请相信我,心病需要心来医,换一个所在,细心呵护,她慢慢会好的。”

有那份深刻的依恋,即使受到再大打击,早晚会让端木扶风心神回归的。

姬弈登上船,向她挥手。

一叶小舟随波而去,渐渐消失在水天一色的茫茫雾霭中。

“有缘,再会。”

他走了,去到属于他的天地间,找寻属于他的人生。茴香隐约听到水面传来悠扬婉转的笛声,两行清泪,再也忍不住淌落下。

落叶溅吟身,会棋云外人。

海枯搜不尽,天定着长新。

月上分题遍,钟残布子匀。

忘餐两绝境,取意铸陶钧。

尾声

弈风元年,鄢国皇帝姬弈离奇猝死,成为鄢史一大悬案。

因姬弈膝下无子,由侄儿少陵君姬非即位。

改元玄苍,追封姬弈谥号为“明宗”。

消息在各州郡县传开,大家都说是天妒英才,让那么年轻有为的皇帝短命,当然也有各种各样的传言。

鄢国境内一座偏僻幽静的山村里住着两户怪人。

村子里其他男人都为养家糊口而忙得起早贪黑,这两家的男人却终日坐在院里下棋,也不砍柴,也不种地。

从早到晚,从晚到早,周而复始。

偶尔会听到他们争执,说什么棋盘是谁送谁的,应该属于谁。

不过,大人对这种雅士所喜的东西不感兴趣,小孩子好奇心旺盛就不同。一个个没事就蹲在篱笆外向内窥伺,日子久了,熟悉黑白子的行法规则,更是痴迷得不得了,每次吃饭都要爹娘揪着耳朵才肯乖乖回去。

这一日,两人又在下棋。

其中一人拈子问:“你不怕小皇帝的报复吗?”

“怕什么?大鄢帝国百废待兴,手底下一帮臣子都是我的人,要收服他们就不是三年五载的事,够他忙了,哪里会闲着找我麻烦。”

“想得很开哦……喂,你怎么能悔棋?”

“孤竹君你看清楚点,我的手根本没放过去——”

两个男人随着那双白皙的手望去,一个呆坐九百多日无法自理的女子站在他们面前,柔柔地对另一名男子说:“你该走这步,拆。”

“扶……扶风啊……”姬弈几乎语不成调,起身深深地凝望,“观棋不语真君子,你忘了吗?”

“是你忘了。”端木扶风向他嫣然一笑,“我不是君子只是名女子。”

“你,你真的……”他不甚确信地颤巍巍抚摸上她已很久没有过丰富神韵的容颜,“真的清醒了?”

“下得越来越退步,我要好好给你指点下。”她的手覆住他的。

失落的半颗心终获圆满,上好的楸木棋盘映出相依相偎的一对璧影。

“请指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