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受过墨刑,本该流放塞外。”柔姬夫人正色道,“我儿是你的恩人,也是在你看护下长大的男人,他看你的眼神,我再熟悉不过。之所以从来没提醒他避嫌,也是看在你无心于此的缘故,不过,你的无心是自卑还是出自无意?”
“那不重要。”端木扶风恨不得立刻离开这里,“夫人,我要带你走,没人可以阻拦。”
“你若无心,他就可以寡情到底。”柔姬夫人眼神陡然一变,“你若有意,我也可以彻底让他死心!”
扑——
温热的液体喷溅到身上、手上,吴钩刃意外地脱离了端木扶风,“你疯了!”为什么要轻生,为什么要用她的兵刃?顿时,所有的计划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扶风再也不能维持一贯的镇定,上去抱住了那摇摇欲坠的身子。
“你,有两个选择……”柔姬夫人的血从嘴角缓缓流出,“要么,做你该做的事,让他成就霸业……要么……我现在喊人来,你也走不了,还落一个刺杀我的下场,到时姬弈会恨你一辈子。”
好狠的女人。
人说最毒不过妇人心。
端木扶风向来是嗤之以鼻的,可如今,她用什么来反驳?
“我走,你怎么办?”流这么多血,不叫人来救治,恐怕今夜都熬不过去。
柔姬夫人反而笑了,“我死,他们找不到凶手,宣扬传去……只会损害鄢国之威,当然随便找个人代我殉葬,又……又有什么难的?”
“夫人你……”端木扶风陷入摇摆不定之中。
“你,还不走?”柔姬夫人的笑虽是虚弱,森冷不减分毫。
被逼无奈的扶风不得不放下孱弱的柔姬,掉头离开,当她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柔姬的眼角缓缓滑落一滴泪——
我儿姬弈,鄢国是你的,天下也是你的。
莫让为娘失望。
清晨的阳光透过嫩绿的枝叶,斑斑点点挥洒向人间。雾霭与山岚渐淡渐散,被漆黑笼罩的视野也被光明取代,耳边不时发出鸟叫蝉鸣,召告白日的降临。在外夜宿一晚,抱朴子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放眼四下,竟是不见姬弈的踪迹,吓得他一骨碌坐起就要去找人,步伐未到的所在,先有一阵香味飘来。
“好香。”
“等你找吃的给我都饿死了。”从树后转出的姬弈递过去一根烤鱼,“吃吧。”
“公、公子你怎么亲自动手做这种事?”抱朴子捧着鱼,睁大眼,“只要叫醒小的,一切都好办!”
姬弈晃了晃剩下的这根烤鱼,“你要我叫你吗?”
也察觉到哪里不太对劲儿,抱朴子缩缩脖子,“对不住嘛,我又错了。”
“说多错多,快点吃你的吧。”姬弈说完,坐在一旁的石块上把玩端木扶风留给他的那个镯子,陷入深思。
这时,有人酸酸地丢出一句话:“吃得好自在啊。”
姬弈与抱朴子同时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寻觅,发现有一人坐在树上,手里拿了根鱼竿,头上戴着大大的斗笠,看不太清面容。
“你这个人坐在树上做什么?”抱朴子用力地咬了一口鱼腹,“没礼貌,偷听别人说话还不允许别人吃东西吗?”
姬弈一挥手,止住他再冒出无礼的话。
姬弈往前走两步,抬手搭个凉棚瞅了瞅,嘴角扬起,“先生不如下来一起吃?”
“不用。”那人拒绝得干脆,“无功受禄寝食不安。”
“先生回答我一个问题……”姬弈微微笑道,“这就不算无功受禄。”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问题?”那人哼了哼,“没有看到我的鱼竿吗,想吃鱼我自然会钓上来吃。”
姬弈抚着垂下肩头的发丝若有所思。
“不知好歹!”抱扑子不免感到忿忿,“我们家公子请你吃鱼,那是修来的福分,再说了,你坐在这样高的树上还想吃鱼,有那么长的线也没那么笨的鱼自愿上钩!”
“子非鱼,焉知鱼不愿上钩。”那人打了个哈欠,“我就坐在这里等。”
抱扑子还想说,被姬弈拍了一下,“退一边去。”
“公子。”抱扑子很委屈。
“要如何,先生才肯吃在下奉上的鱼呢?”姬弈走到他的正下方,仰面问。
那人晃悠着腿,拉了拉斗笠,沉默大半天,在下面两人几乎要以为他睡着时开口:“你能告诉我这条小溪里有多少条鱼的话……”
啥?
抱扑子闻言跑了两步,低头看看潺潺溪水中徜徉的鱼儿,有的隐匿在水草中,有的浮现在涟漪之下,无不自由自在。
“你是强人所难。”抱扑子一叉腰,指了指水中的鱼,“一条小溪这么长,从山上到山下还流入附近的河流,我家公子怎么数得过来。”
“哈。”那人不屑一顾地在树上跷起二郎腿晃悠晃悠,“这种小事都做不到,还有什么能力做大事?”
“你这么利害,那你说说里面有几条鱼?”抱扑子索性耍赖。
“我说出来还要你家公子做什么?”对方毫不受挑唆,“太为难的话,回家去吃老子的饭吧,那是现成的不用动手也不用动脑,何乐而不为?这深山老林的,遇到个豺狼虎豹的公子哥遭不起这个罪。”
“你你你——”抱扑子气得脸红脖子粗,去拉姬弈说:“公子,我们走,村野鄙夫,不值得一谈。”
姬弈动也不动,低头思索片刻,悠然一笑。
“笑是代表你已有答案?”那人饶有兴致地“哦”了声。
姬弈一甩袖子,指了指那条小溪,“如此简单的问题又何必问?”
“不如说说看。”对方坚持要他说出一个究竟。
姬弈伸出右手修长的双指,“这就是答案。”
抱扑子揉揉眼,“公子,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两百条?两千条?”
那人放下敲起的腿,转过身面对树下的姬弈,“怎么说?”
“来来往往不过‘来往’二字。”姬弈淡淡地解释道,“来一条,去一条,如果先生可以找出来去之外第三条鱼,在下认输。”
“哈,哈哈哈。”那人朗然大笑,“好一个‘不过来往’!”
“原来如此……”
恍然大悟的抱扑子用力地敲一下打结的脑袋。
“那么却之不恭了。”那人一甩手中的钩线,准确无误地卷住了姬弈手中的鱼肉,大口大口吃起来。
“喂!”抱扑子青筋冒出,“你还没告诉我们家公子你是谁呢。”
“哈哈哈……这个答案不早在你家公子心中了。”
“后会有期。”姬弈的眸光从树上收回,“抱扑子——走。”
“公子?”
姬弈牵过坐骑翻身上马,“该回去了,家公发现你我离开数日未归,会生事端。”
“公子等我。”抱扑子闻言顾不得和树上的人斗气,牵了自己的马也赶紧跟上。
那树上的人并未再多说什么,目送他们离去之后,轻轻一哼。
姬弈与抱扑子出了山林,返回宕国的王宫。一路上姬弈无言,抱扑子哼哼唧唧唱了半天独角戏也很闷,按捺不住找话茬:“公子,难道那个坐在树上的怪人就是‘缘求鱼’?”不然的话公子不可能无功而返,他开始后悔忘记女师的交待,说什么也不该和那怪人计较,还要公子从中圆场。只是,女师让他们去拜访此人是要助公子一臂之力的,什么正经话都没说,两人打了半天哑谜,又算什么呢?
“能在徒劳山中逍遥自在的人有几个?坐在树上缘木求鱼的人有几个?”显然姬弈的心绪并无太多起伏,“很好猜,是他不会有错。”
“他也知道公子的身份呢……”看样子对公子的来意,缘求鱼是成竹在胸。
“人在世外,心系朝野,有心人要知我的身份有何困难?”姬弈毫不奇怪,“他根本就是个出世的入世人。”
“那你不和他好好谈一谈。”抱扑子实在有些无奈,“公子,现下情况不同,你身边不多点帮手不行,我一个人势单力孤,无法面面俱到啊。”毕竟不是在鄢国,不同以往,就算公子是宕王的外孙,也是一个来自鄢国的“外人”,何况还牵扯到鄢国的局势,弄不好随时都有被驱逐的可能呀。
“真难得你有中肯的一面。”姬弈叹口气,“我以为永远都不可能看到。”
“公子……”抱扑子被揶揄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我不和他谈是因为没有必要。”姬弈敛色拧眉,“这个人太散漫,固然是精明利害的人又如何,不堪为用还是不行。”
“那是要放弃他?”抱扑子觉得很可惜。
“当然不。”姬弈单握端木扶风的镯子,另一手握着缰绳,双腿加紧马腹,“这个人我势在必得——但不是现在。”
只要是棋盘上的子,不可能脱出他的掌控。
除非身在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