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这年轻的男人一向都很理智,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能处理得很好。该做的,不会少半点分寸,不该做的绝不雷池一步,他是那种根本不用别人担心的人,为什么……
望着他淡然自若的样子却总会心生不安。
“过来躺。”他上前将她按坐在床边,“近来辛苦你了。”
姬弈很清楚,在与他分开后随伯庚回鄢国,扶风做的事无不棘手,见过母亲又把朝里那些重臣的把柄一一握在手里……
女人啊,她终究是一个女人。
“我没什么。”扶风避开他的手,往床榻倚去,“既然这样,我睡了。”
“我记得有段日子睡觉你会握我的手。”姬弈似乎想起什么。
“那是你害了风寒在高烧。”扶风也不扭头看他,“多半把我当成柔姬夫人。”
“没有。”他说得十分笃定。
扶风摇了摇头,“那就没有吧。”
“你不信。”他板起脸孔。
听出他的不快,埋首在袍袖之间的她露出双眼,“我信,可以了吗?”一会儿要她好好歇息,一会儿又拉她说个不停。
好任性。
“敷衍我……”他俯下身,贴着她的耳轮,轻轻说道,“我母后身上有很浓的花香,但你没有。”
那是,人比花娇的柔姬夫人从小沐浴在花瓣里,她不过是个棋师的女儿,又随师父燕赵习武,怎可相提并论?
扶风缩了缩肩头,不予置评。
姬弈从被褥下握住她的手,“你一直握在这个手里的是什么?”从进门到现在,总有一只手在闪避他的目光。
扶风想藏,但他更固执,抢先掰开了她的手指,发现有两粒弈子。
“好眼熟的子……”姬弈长指一拈棋子,指腹被那凹凸不平的触感吸引了注意,“你在上面刻了什么?”
“这是在滕国一别时,我从你手中带走的棋子。”扶风从被褥中露出双眼,“上面刻了被我胁迫的大臣名单,他们每人都写了一支文书,将来若背信于你,也可拿来做佐证,就算是大公子那儿,这些人也讨不到半分便宜。”
只有如此才能不给对方留后路。
姬弈听罢,伸手轻抚她一头的长发,只把两粒子收好,“睡吧。”
“嗯……”
合上眼,扶风感到依偎在身边的姬弈没有别的举动,渐渐放松了身心,多日来的奔波劳累令她很快入眠。望着即使是睡榻之上仍不揭面纱的佳人,姬弈拘起一绺散在他眼前的青丝,慢慢地在指尖揉拈,任其一丝一丝滑落。
回头瞅一眼燃烧殆尽的残烛,他的唇边勾起一抹冷笑——
世人莫悔呀。
扶风是被外面的嘈杂声吵醒的。
她很困,也很想再多睡一会儿,但旋即考虑到此时此地的情况,当即睁开双眼。翻身起来时,发现姬弈踪迹不见。
“姬弈……”
听到里面的动静,抱朴子从外推门进来,笑脸相迎道,“哎,你醒了?公子让小的带女师前去临苑住处安顿。”
“公子人呢?”
对她的突然出现,抱朴子一反常态没有问这问那,定是姬弈已有交代,扶风就没做其他解释,眼下,她比较想弄清为什么刚才外面很吵,这会儿又安静下来。
“胡缨大人请公子到王宫的前殿一叙。”
胡缨?
扶风的神色迟疑,然后问:“有没有说是什么事?”为她,胡缨对姬弈有很深的成见,这不是第一天才知道的,而此紧要关头,宕王病倒,偌大宕国失了支柱,但愿不要生事端才好。
“唉……”抱朴子拉下脸,“女师,我听说是鄢国新王的文书令送到,胡缨大人要转给咱们公子的消息八成不是好事。”
“还是等公子回来吧。”扶风瞅瞅他,“对了,你们到宕国之后,有没有听我的话去徒劳山一趟?”
“有。”提起这个抱朴子就头大,“女师,你说的这人我们也见了,他倒真的是个很奇特的人,跟公子绕半天弯子,什么也没说,公子就又带我回来啦。”
扶风皱起眉,“那缘求鱼没刁难你们吗?”
“刁难是有啦。”抱朴子摇头摆手地一阵闷笑,“不过公子迎刃而解,而缘求鱼一直坐在树上不肯下来,我们也拿他没办法。公子说这个人他一定要得的,但不是现在,那是应有公子的打算吧。”
“这样……”扶风点点头。
“女师啊,到底这个缘求鱼是什么人?”抱朴子的好奇本性开始发作。
“他是宕国的一名高士。”扶风徐徐地开口,“昔日宕王曾派人请他出山,但他始终不愿离开徒劳山。”顿了顿,“我爹曾与他有过一盘棋的切磋之谊,那镯子是他送的,说是以后可以看在那盘棋的分上助我爹一事。”
可惜,他爹没能用上那个镯子,于是落到她的手中。
“那他的年龄岂不是很大?”竟和女师的父亲有所交集,至少也要五十多岁了吧,想想那人还爬在树上,胆子未免太大。
“不。”扶风淡淡地笑了笑,“他比我还小上两岁。”
“什么?”抱朴子的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
抱朴子掰指头算半天,难以置信地睁大眼,“一个年轻的高士,怎么会在建功立业的大好时节跑去深山老林钓鱼?”
还坐在树上钓鱼?
口渴的扶风拎起茶壶为自己倒一杯茶,摸了摸杯身发现很凉,于是推到一边,“没什么奇怪的,缘求鱼年幼就遍览古书,是宕国家喻户晓的神童,不过人各有志……也许他在等待属于他的机缘,如果时候到了,他一定会出山,至于那深山老林有什么好,树上是不是可以钓到鱼,你以后问他不是更好。”
“这样子啊……”抱朴子赶紧把茶壶抱到怀里,“我去泡壶热一点的茶来,然后弄点吃的给女师,等公子回来,咱们再去女师的住处。”
“好。”
扶风独坐在屋里等抱朴子,眼前是一盘未竟的棋局。
昨夜,姬弈曾摆出他俩下过的一盘棋,不是眼前的这局,肯定在她入睡之后,姬弈又来到桌边滞留许久。
这局棋……
看着看着,扶风有一丝冷汗从额际滑落。
手指小心翼翼在棋子间的“气”处穿过,有一种冲动,把那隐匿在暗处的子逐个掩盖,心底不断祈祷,但愿局中的走势是一种偶然。
希望只是偶然。
以往姬弈的棋风不是这样狠绝凌厉——那个人,下棋总在游刃有余之间,围观的人看得乐呵又轻松,就算是输了的人也会觉得舒舒服服,享受到对弈的快乐,而眼前这局,直刺心窝,残酷又紧迫,令人从脚底板冒出寒意,有种想要转身就跑的冲动。
重要的是,从这局棋中,她隐约察觉到一丝非同寻常的苗头。
难道姬弈他——
“女师、女师啊!”突然,抱朴子从外慌慌张张跑进屋。
他不是去泡热茶了?扶风一抬头,“发生何事?”
“我刚才听说一件事,”抱朴子脸色不佳地压低声音,“雍国有动静了。”
雍国?那个如今在滕国拜相的孤竹君的故国?
“雍国怎么了?”
抱朴子喘口气,说道:“雍国准备放回宕王的孙子姜敕。”
扶风听罢霍地站起,“此事确凿?”
“应该不会错。”抱朴子赶紧说,“这些日子,我和宕国王宫那些从事已打成一片,他们有什么信儿会率先知会我。”
太突然了,扶风迅速在脑中推测,“胡缨那些士大夫也尚不知情?”
“从事都没来得及上报。”抱朴子点头,“这是刚到的消息,胡缨大人把咱们家公子叫走去谈鄢国来函的事,肯定对此一无所知。”
不妙。
七国中属雍国最强盛,柏国是它跟班的小弟,轸国与舒国还有滕国都是老好人,加之掌握宕国和鄢国两名公子为质,可谓占尽上风,这会儿莫名其妙突然放人,一定大有文章。按道理说,宕国的人质在手中掌握,犹如卡住了宕国的命脉,雍国没有理由铤而走险,把到嘴的肉吐出去。
莫非,雍国忌惮身在宕国的姬弈?
姬弈本是鄢国的王位继承人,大公子趁他到滕国的期间发动内变,使姬弈不得不流落至宕国寻求庇护,世子姜敕不在,宕国就没合适的继承人,对宕王来说,身边没有比外孙姬弈更亲一层的血缘关系,一旦老宕王有个好歹,那宕国就理所当然落到姬弈的掌握,于是,雍国掌握的小公子姜敕就失去效用,所以,送回质子可以潜质姬弈。不过,问题在于放走姜敕,宕国就没后顾之忧,如此对雍国不是另一个隐患?
雍王该不会这么傻才对,究竟,雍国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扶风也坐不住了,站起来走来走去,“也不知公子何时才能回来,嗯,抱朴子你守候在这里,我离开一下。”
“女师去哪儿?”抱朴子苦恼地说,“公子回来看不到你,会怪我的。”
“我会尽快回来。”
说完,扶风头也不回,推门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