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陌生的老师身后,余宛白步上木制楼梯。
穿过长长的走廊,光影在洁白的地砖上跳跃,窗外是夏末秋初微微泛黄的树叶。
这是哪里?她有些恍惚,直到被带进一间教室,站上讲台,陌生的老师温声对台下的同龄人说了什么,紧接着,一阵不大不小的掌声响起来。
宛白这才回过神。
是了,这是陌城,圣和高中。她新转来的学校。
是乔姨给她办的手续,她对她说,要尽快试着适应新环境。这里……也是哥哥当年的母校……
“来,新同学跟大家介绍一下自己。
一手抱着书本,一手扶着书包肩带,宛白定定神,向台下微一欠身,“我是余宛白。”
她眼睑低垂,静默得像一朵开在湖底深处的花。
台下的同学望过来,眼神都很好奇。台上的女孩五官细致,面色苍白,下眼睑有淡淡的青痕。她身穿白衬衣和及膝裙子,球鞋雪白,亚麻色的长发编成了两只豆角辫,垂在胸前。
在说着自己名字时,就好像说着不相干的事。那低低的声音,好似琴弦在拨动,带一抹恍惚。
再等了片刻,便是窒息般的静默。
老师是一名年轻的女老师,见状,忍不住笑着打了哈哈,“啊,新同学看起来有些怕生呢,那么,大家有谁愿意和新同学做同桌,帮她适应一下新环境?”
“适应新环境?”有学生闻言,忍不住耸耸肩,“拜托,老师,我们也是刚入学没几天的高一新生啊。”
“呃,”年轻的女老师笑弯了眼睛,“正好哦,大家一起加油。”
听着老师嗲嗲的声音,学生们都笑起来。这时有人举起了手,“老师,让我做她的同桌。”
循着那声音,宛白随同学们望了过去。
那是一个瘦瘦的男孩子,见宛白望过来,他很快回视,露出雪白牙齿向她笑了。
也许是受到学生明朗的笑容感染,老师微微笑着转头问:“余宛白,有没有意见?”
女孩没有犹豫,轻轻摇头。
新同桌是个爱说爱笑的男生,下课后他向宛白介绍自己的名字:“我叫程丞,前程的程和丞相的丞。”
“你好。”
他停了停,很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脸,小心翼翼地试探:“那个……余宛白,你有没有觉得……我有些面熟?”
“……什么?”宛白半天才回过神,一时怔怔。
程丞一副“果然”的明了表情,笑了,“就知道你忘记了。”他一手转动着圆珠笔,一手指指自己的下巴,“你这里……的伤,还痛吗?”
宛白怔了许久,终于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早就没事了。”
“记起来了?”男孩绽开亮亮的笑容,“余宛白,我总算见到你了,那次你走得匆匆,我都没有正式向你道歉。还以为再也不可能见到你。”
她微笑着摇摇头。
回忆当时的情景,前后不过隔了两个月,记忆却变得模糊。这两个月的时间漫长得似是摸不到边际,上帝翻云覆雨,让她瞬间便失去所有。
有关栖去市余易安被杀的案件,警方至今仍没有找到疑凶。
据警方鉴定,凶器上有余易安和妻子许蔷两人的指纹,然而究竟是否是许蔷杀害了自己的丈夫却仍是没有答案,一个弱女子要杀死一个清醒的壮年男子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如果说是许蔷失手致余易安死亡,那么,她卷走余家大部分存款而逃得踪影全无,这又该作何解释?
多数时候,宛白连想都不敢去想。
实在不想知道真相。
父亲已死,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改变的。如果真相是那个最具可能性的猜测,那她实在不想看到。
左手和左手,不管是伤到哪个,都是一样的痛彻心扉。
但愿她永远永远不要再回来……
这是她心底最深处的声音。
“……余宛白?”
身边试探的唤声扯回了她的注意,面前是男孩闪动着笑意的眼神,带着些许藏不住的好奇,“余宛白,你不是本地人吧?”
“以前,在这里住过两年。”
她神色淡淡的,对自己来自哪里绝口不提。后座的女声叫起来:“程丞,你真多事!人家刚来你就问东问西,真是没礼貌的乡巴佬!”
“喂,姜美美!”
“嗨,新同学你好呀,我叫姜美美。”那女生挨过来,笑靥如花,亲昵地伸手拍着宛白的肩膀,“以后有事找我好了!哎对了,你要去洗手间吗,知道女厕所在哪里吗?”
程丞受不了地翻个白眼。
宛白忍不住一笑,向姜美美点头,“多谢你。”
“客气什么,走,我带你去。”姜美美不由分说拖过她的手,“中午的时间足,到时候我带你参观一下校园吧……”
女孩的手指暖暖的。宛白向来不习惯和别人有肢体接触的,开始的几秒钟有些手足无措,迎上女孩神采飞扬的笑容,很快也就放松下来。
那样的热情温暖,来得正是时候,她哪里拒绝得了。
预料之中,没过多久宛白便和姜美美成了好朋友。她让宛白喊自己小美,自习室一起讨论功课,课间对着宛白不停地讲自己从杂志上看到的帅哥,中午拖着她一起去学校餐厅吃午餐。
小美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女孩,有时会有些大惊小怪,宛白却一点也不介意她每天在眼前晃来晃去。姜美美骨子里有一分少见的细心体贴,她不会像其他同学一样缠着宛白问她为什么转学,也不会追问有关宛白那两个惹人眼的哥哥的事。
宛白想,说到底自己还是放不开的。放不开过往的惨事,伤口太过狰狞,她不愿提及,不愿碰触。
忘掉不开心的事,适应新的环境。
这是乔姨对她的嘱托。
哥哥并没有对她讲过这样的话,也许是因为他了解失去至亲的痛,了解她的脆弱。
他总是在她午夜梦回哭醒的时候出现,默默抱紧她,却极少出言安慰。
可是,内心深处,他一定也愿意看到一个坚强的积极的余宛白吧……
之前,在余易安的葬礼过后,乔燕颖带他们回到陌城。
宛白始终沉溺在“他们究竟有没有相爱过”这个疑问里。乔燕颖有所察觉,不忍心她为这个问题所困,某次对她说:“宛白,关于你的问题……我无法回答。他们之间——如果你对自己十五年来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都无法做出判断,那我们外人又当如何?”
对乔燕颖来说,余易安亦师亦友,待人虽疏离,却向来是极具长者风范,“余先生在我们眼里,可谓无可挑剔。但是即使是再完美的人,遇到了感情之事恐怕也会不尽如意。宛白,你是他的女儿,如果你真想知道他们的事,我只能把我所知道的告诉你——虽然我掌握的只是一些皮毛。”
皮毛?宛白黯然地想,她和外人又有什么两样?作为亲生女儿,对父母的了解可能连皮毛都称不上。
“我认识你妈妈许蔷的时候,她和你现在同岁,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处在回忆中的乔燕颖神色柔和,“那时候我们只听说余先生在校外新收了一个学生,天分极高,却还在读高中。过了很久之后,余先生才带她去画室,让她和我们一起习画。”
宛白凝神听着。
“虽然许蔷她不过十五岁,却有无数的男孩子追在她身后。她长得真正美,整个人像画里走出来的。她就像一株开得正盛的蔷薇,满身都是骄傲的刺,那么多喜欢她的男孩,她连看都不看一眼。令她醉心的只有美术。”
“许蔷有很高的美术天赋,高中时得到了美术老师的推荐,才得以跟余先生习画。那时候余先生在美院任教,年纪轻轻便是教授级别,我是他当年的第一批学生,算来,许蔷倒是我的学妹。这个学妹,可能也是余先生平生最喜欢的学生吧……”乔燕燕忍不住轻轻叹息,“余先生从教她的第一天便倾其所有——那时许蔷专业绘画虽然优秀,文化课成绩却很是普通,余先生一并教了;许蔷家庭环境很不好,作为一名艺术生,她连起码的作画环境都没有,余先生把自己的画室钥匙给了她,让她有时间便去习画。
“那时候,很多余先生的学生都妒忌许蔷,只因她是唯一能在余先生画室里自由来去的学生。余先生亲自教导她,许蔷越来越出色,毫无悬念地升入了他所执教的美术学院。”说着这些的乔燕颖,面带着微微的苦笑,“余先生是许蔷最为尊敬的老师。只是,余先生对许蔷的特别,已经不再像是寻常的师生情谊。”
“后来……那时候我已经毕业,但是还是听说过一些流言——学校里传出,余先生和许蔷正在大谈师生恋。对一个原本单纯的少女来说,一定是相当在意这些流言的吧,何况许蔷一向敬重余先生。我想,可能是因为这些原因,许蔷她的大学生活才会那样郁郁寡欢……”
听到这里,宛白忍不住问:“那些传言,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