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良心多少钱一斤
出了洛阳城,一行三人向安怀县的方向进发。虽然曲慕非对“逃亡”这个概念非常清楚,不时地催促另二人加快脚步,然而,司徒十四和那汉服客却显然并没有什么危机意识,倒像是远足似的,边走还边唠起嗑来:“这位兄台,敢问尊姓大名啊?”首先起了话茬子的是司徒十四,只见他笑眯眯地问向那汉服客,还非常谦谦有礼地拱了拱手。
见他那分外热情的动作,曲慕非没吭声,只是瞥了他一眼,有阴谋。
司徒作揖的动作以及礼貌的问话方式给足了那汉服客面子。想来人生的近三十个年头中,还从来没有人这般对他说话,那汉服客感动得眼里都冒出了星光,忙学着司徒的样子,拱手回礼,“我……哦不,在下姓贾,名志高。”
“哎呀呀,好名字,”司徒拊掌笑道,眯眼望他,“‘志高’,志存高远,实在是寓意非凡啊。”
“你听漏了一个‘贾’字。”曲慕非冷冷地提醒道。
她这样不留情面的话,让贾志高顿时尴尬地涨红了脸。意识到曲慕非对他评价不佳,他向后退了一步,再一步,尽量地离她远些,而尽量靠近了司徒十四。随即,他望向司徒,一副见了盟军般的亲切神色,“这位兄台,你怎么称呼啊?”
“哈,‘兄台’二字不敢当,”司徒咧了嘴角,勾勒出亲切的弧度,“你若不嫌弃,喊我一声‘司徒’便好。”这家伙,看似对这姓贾的热络得很,可实际上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儿。若是当真交好,他便会让对方喊他一声“十四”,而非只呼姓氏了。
曲慕非心里明白,却没有点破。既然他不愿说明,她也就无须死缠烂打地非要问个明白,静观其变好了。
那贾志高怎会了解这般因由,立马伸出了双手,一把握住司徒的手,大力地摆动两下。这样充满热情的握手方式,让曲慕非想到了20世纪中叶、无产阶级劳动者被主席会见时,那种热切而激动的模样——
看来这家伙,也的确是被孤立得太久了,所以看见个稍微对他有点好脸色的,立马就一副见到爹娘的架势。
这个认知让曲慕非深刻无语的同时,又不禁对这贾志高有些同情:做人做到他这般失败的分上,也是挺不容易的。
贾志高全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为了被人怜悯的对象,只是大力地握住司徒的手,“司徒兄,今后就请你多多关照了!他日你要有什么事儿来现代找我,我这边一定全程包办、两肋插刀也在所不辞啦!”
这句热切的保证,让曲慕非抽搐了嘴角:不知这姓贾的究竟是有心还是无心,这番招呼对于司徒来说,简直等同于放屁了——从来就没听说过古代人还能去现代的,他倒是怎么个招待法?说得可比唱的还好听!
等等!为啥现代人可以来古代,古代人就不能去现代社会呢?毕竟她来了古代之后才发现,古代人竟然知道他们的存在。那么,是不是说,就像这边的情况一样,就算古代人过去现代了,也因为某些限制条例或其他因素的约束,而不能言明。所以在现代,并不知道古代已经由于他们的介入而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想到这里,曲慕非不禁摸了摸下巴,陷入沉思当中。而就在她思忖着这个甚是高深的问题之时,那边的司徒十四和贾志高已经聊了好半会儿——特别是那贾志高,简直快把自家的家底子全部报给司徒了。
“……其实我一直很憧憬你们古代啦!我以为古代人淳朴善良好相处,”原本说得兴高采烈的贾志高,讲到此处的时候,缓缓低了脑袋,露出一副沉痛的神色,“谁知道这里的人,比我们那边还奸,一点都不好相处。”
哈,原来如此,未来社会混不好,就想到这里来糊弄古人吗?!并非别人不待见你,不好相处的并非别人,而是你自己吧。
这番心声司徒并没有说出口,他只是笑吟吟地道:“原来如此,贾兄原本很憧憬我们这边啊。所以,之所以穿成这样,”他伸出手,指了指贾志高的一身汉服,“也是因为喜欢了?”
“没错!”贾志高挺直了脊梁,挺胸道,“我穿成这样,是想快速融入古代社会啦!”
曲慕非正巧在这时回过神来的时候,听到这一句。她上下打量了贾志高一番:这一身汉服,哪里有半点融入唐朝社会啊。这家伙,就算没知识,也该有常识吧。穿着汉服在唐朝大街上招摇过市,这效果根本就是等同于传说中的“关公战秦琼”嘛。
“哈哈,志高兄,你还真是有先见之明哪,”这番称赞显然不怎么真心,司徒十四笑道,“这么说来,志高兄是打从一开始就决定要来我们这里定居了?那怎么还会跟旅行团过来呢——哦!我明白了,你是想先考察一番,是吗?”
贾志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怕跟司徒兄说实话,定居业务要价太高,我实在是没那么多钱……”
这家伙,打从一开始就做了半路逃跑偷渡的打算吗?难怪当初在旅行公司的时候,就见他带的旅行箱最大……耶?说到这里,他的旅行箱呢?
“你的行李呢?”她讲疑惑问出口。
一说到这个,贾志高立马摆了一张苦瓜脸,长吁短叹起来——
原来,当日他是带了一个硕大无比装了不少生活用品的旅行箱没错,不过一直找不到机会从旅行团中脱队的机会。那日——也就是曲慕非初次见到司徒十四的那天——旅行团竟然丢了一个人,导游小姐大惊失色,讲所有旅游安排暂停,他也就趁乱拖了行李奔了出来。
从庐山上下来,他走了大半天路,才赶到一个小镇。谁知道刚到镇上就涌上来一票商贩,硬要让他买些金银首饰古玩字画。贾志高第一次见到那许多古董,购买欲也被勾引了上来,于是一边收了货物一边满口答应。等到付账的时候,才晓得遇到了难题——在这里,可没有刷卡或者是支票这般方便携带存取方便的好物。他只好将身上的现金掏了出去,递给那些小贩几张红色的主席头——
结果,只有“被暴打”这三个惨痛的字眼。
“该死的未来人!你是找死吗?竟然拿冥币糊弄我们,当我们没有见过外汇吗?”当时,一名卖古玩的商贩一脚将他踹倒,一边恶狠狠地道,一边从怀中抖出一张千元大钞。贾志高定睛一看,那钞票的发行日期,写的是“2130”年……
“那帮没素质的古代人,”贾志高义愤填膺地吼出结束语,“真没见识!竟然拿一百年后的钞票当标准,当然认不得咱们那时候的钱了!”
“噗!”
虽然明知在对方经历了如此遭遇并表达愤慨的时候,喷笑出来有些不厚道,但是曲慕非还是忍无可忍地笑出了声,“话说回来,咱们那儿的百元大钞,的确蛮像冥币的。不过,”她想到另一件事来,话锋一转,“既然这边的小贩是拿2130年的钞票作为标准货币,那就说明,在这个时代的未来人,大量地来到古代,才会造成这样的影响吧。”
这番带有科学探索与思考意味的推论,并没有引来贾志高的注意,倒是一边的司徒十四好奇地问:“慕非,你的意思是,未来人还分好多种吗?”
“可以这么说吧,”考虑到司徒十四对未来的概念,等同于宽泛的“以后”二字,所以,她尽量用浅显的道理向他解释,“打个比方来说,你所处的唐朝是商周时期,那么,我和贾志高所处的时代就是隋唐,那小贩拿出来的2130年的货币,就相当相当于唐朝的了。”
“哦!我明白了!”司徒拍了巴掌,恍然大悟道,“就是说,那个说那个2130年的时代的开创人,打败了之前你们那儿的皇帝,改了国号,叫‘2130’,对不?”
“呃……”
曲慕非顿时无言:果然,向封建社会的人解释什么叫“时代发展”,还是一件颇有难度的事情。虽然司徒十四能玩转随身听和MP3,并且知道不少新鲜名次和现代礼仪,但是,说到这个历史发展观,毕竟还是难免有着“时代局限性”啊。
见曲慕非敛了眉头,一脸“简直无法沟通”的郁闷神情,司徒十四越发地好奇起来,“嗯?难道我说得不对?慕非,你给我解释解释,可好?”
曲慕非被他纠缠得没有办法,只好充当起了历史老师的角色,从清朝末期封建社会的衰亡开始说起,一直说到了社会主义社会的建立——
就这样,曲慕非一路给司徒十四上课,解释“时代发展”这一深刻的课题。而贾志高,则不时地插口说些“你说得不对啦,我知道我知道”这样的话来——这种逞能的表现,只招来曲慕非的白眼以及司徒十四“嘘”的手势。完全没人搭理的贾志高,只觉得没趣,于是也就消停了许多,不再言语了。
一边说着一边赶路,不知不觉间,三人来到了一处小小的茶铺。
这茶铺子正设在道边,背后正靠着一片树林。于是老板也就省了不少工夫,只用绳子在树干上拉起几条脉络,再铺上几块油纸布,便将这简易的茶铺子给搭了起来。
据司徒十四解释,这是从洛阳城到安怀县的必经之路,而这茶铺就是给过路人歇脚的地方。一来,走了这半天,着实也有些疲倦了;二来,再说坐在这天然的树阴之下喝茶,也别有一番味道;最后,再加上司徒极力保证,黑白家的人绝对不会追到这条路上来——曲慕非这才放下心来。
于是,三人遂向茶铺老板要了一壶茶,准备小憩上片刻,一会再上路。
可三人刚坐定不久,一壶茶还没下去一半,就听得马蹄之声由远及近。司徒耳尖,率先抬了脑袋望去,却见自洛阳城官道的方向,一片尘土飞扬。
“是他们,”他沉下脸来,扭头冲她交代,“慕非,你先去树林里避一避。”
“什么?!”曲慕非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听贾志高尖叫出声,“你不是说他们不会追过来的吗?!”
虽然这句话也是她想问的,但看见贾志高一副指责司徒的模样,曲慕非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来都来了,叫唤什么?!要么你就跟来,要么你就留下。”
说罢,她不再罗嗦,直接从茶铺后方钻入林中。而那贾志高,也便跌跌爬爬地跟了过去。
曲慕非甚是明白:就凭这个半分武力能耐都没有的自己,留下来也只有添乱的分。隐藏好自己,虽然帮不上忙,但至少可以让司徒十四安心。
见她了然的模样,司徒浅浅地勾勒了唇角,将笑意写进了黑眸中。
望着她的背影消失于林中,司徒十四这才转过头来。随即,他从怀中几两碎银来,抛给了茶铺老板,笑道:“掌柜的,抱歉了,借你的地儿一用,你就先避上一避吧!”
那老板显然也是一个见过世面的。接过了银子,立马转了身子,一边向林中躲去,一边摇着头喃喃道了句:“唉,又是个混江湖的混人。”
马蹄声越来越近,远方的小黑点儿也渐渐扩大——果然是那“黑白别苑”的家丁,四个人皆是骑马追来。
司徒十四淡淡一笑,捞起茶壶,灌下一口之后,猛地将之砸向地面——顿时四分五裂。
他“刷”的一声,从右肩上扯下抹布,一扬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儿。随即,他又一个使力,那抹布直冲冲地向地上抽去,又打了个卷儿,竟将地上那些茶壶的碎片,尽数收进其中——
司徒一甩手,“哗”地将抹布抖了开去——
十几块碎片儿,径直向那边的家丁飞了过去——
“嘶——”
几声悲鸣,四匹马儿应声倒地。
其他的三名家丁,都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躲避不及摔倒在地。只有那为首的家仆,腾空跃起,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方才站定于地面。
只见他面无表情地望向司徒,冷冷道:“白爷的话,你也不听?”
“哎呀呀,”司徒笑眯了眼,“你喊他‘白爷’,我只不过喊他一声‘白老头儿’,又何必像孙子似的听他的话儿呢?”
言下之意:他和薛白是平辈的,这家仆既然喊薛白一声“爷儿”,自然也就是他司徒十四的乖孙了。
那家仆怎会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只见他冷笑一声道:“莫占些口头便宜,既然多说无益,那便动手吧。”
“哈!痛快!”司徒大笑道,“正有此意!”
话不投机半句多。二人遂再不罗嗦,直接开打——
那家仆的功夫了得:不用任何武器,只一双掌,每一次出掌皆是缓慢而沉稳,威力甚巨。一掌看似平淡无奇,只是平平推来,可掌未至,掌风却已逼——
司徒立刻向后一个翻腾,于空中伸了左手抓住大树以借力,同时右手甩出抹布,卷了桌上的数个小茶杯,直向那家仆脑门抽去——
这一招,让那家仆不得不收掌,伸手去挡。小茶杯被他一挡之下,尽数摔碎。
趁这空当,司徒又以抹布卷了那装了热水的茶壶儿,虎虎生风地耍了起来——
这可是件极得力的武器:那滚烫的茶水,直逼得其他三个刚爬起身来的家丁不敢近身,只能远远地干看着。
见这情形,司徒“嘿嘿”一笑,甩了抹布卷着茶壶向那武功最高的家仆头上招呼去。
虽然当真论起武力来,司徒可能比不上那掌法甚佳的家仆,但他脑子活,利用这热茶水的一招儿,是那家仆万万没想到的。
这等“凶器”,一时半会也让那家仆破解不得,战局一时就这么僵持下来。
司徒十四持着热水壶儿有恃无恐,不时地甩了抹布,让那热水泼出去一些。这般动作,让众家仆慌忙退后,以免受到波及。
为首的那名家仆自知:现下的情况,在此占不到半点便宜。片刻之后,他只好挥了手,“撤。”
望着那些人迅速撤离的背影,司徒十四咧了嘴角,“哈!好走,不送了啊!”
随即,他手腕使力,收回了抹布,让那装开水的茶壶甩回了桌上,纹丝不动。在此过程之中,那茶水一滴都没溅出来。
见战局已定,曲慕非自林中走出,敛眉望他,“这次你赢得侥幸。”
“哎呀呀,”司徒凑近她,一脸哀怨地道,“慕非,你就不能给我点鼓励吗?好歹我打了胜仗哪。”
“我只是说出事实,”她将他靠得过近的脑袋拨向一边,“若不是正巧有那壶热茶,这场战,你将打得极是辛苦。”
“哈,”他大笑出声,“善于用物这也是能耐嘛!能将平常之物,转变成极厉害的武器——慕非,你不觉得这是一种才能吗?”
她白了他一眼,“将无害的物品凶器化,可以算作是才能吗?”
“这个嘛,”司徒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干笑两声之后,伸手拉住她,露骨地转移话题,“说了这么多,慕非你也口渴了吧?来,喝茶喝茶。休息一会,我们继续上路。”
难得地,曲慕非没有甩开他的手,只是任由他拉住,坐定在他身旁的凳上,“看来那覃僻商和薛白对你甚是了解。你这故布疑兵之计已被他们识破,这安怀县,怕是不能去了。”
“谁说的?”他笑眯眯地给她斟上一杯茶,“我们就去安怀县。”
“哦?”她挑了眉,望他道。
“哎呀呀,”他笑吟吟地打着哈哈,“还怕我将你卖了不成?难道你不信我吗?”
这一句成功地让曲慕非放弃了继续逼供。她只是接过他递来的茶杯,抿了一口茶,“随便你吧。”
司徒握紧了她的手,笑意写进了黑眸之中,“有我在,你放宽心啦!”
感受到他掌中传来的热量,曲慕非挑了挑眉,未吱声,也没有甩开。
就在司徒十四吃着难得一次的嫩豆腐的时候,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大煞风景:“那个……”只见贾志高从树丛中探出脑袋,“司徒兄啊,那个,刚才躲太急,一不留神闪到腰……”
司徒十四顿时无言以对。看了看曲慕非,又望了望贾志高,愣了半晌之后,他终究只有不情不愿地放开了她的手,走到树林那边将贾志高拖了出来,拉到板凳上坐定。
谄媚地冲曲慕非一笑,司徒小心翼翼地将手探了过去,想再去抓住对方的小手儿——
“抱歉,”曲慕非以茶杯挡住他不规矩的手,“刚刚是奖励你退敌有功。兑奖这种事情,向来是过期不候的。”
“慕非……”司徒十四顿时垮下脸来,再度露出哀怨的可怜相儿。
曲慕非视而不见,只是再度抿了一口茶。
耷拉下脑袋的司徒并没有看见,曲慕非以端起茶杯喝茶的动作,掩饰了唇边浅浅的弧度。
夕阳日暮,天边的云朵被染上橙红。远远的,可望见镇子那边的烟囱里,升起了袅娜的轻烟,被轻风轻轻扬起,微微偏了方向,曲曲折折地飘向天幕。
空气之中,弥散着青草与泥土的气味,更有米饭的香味远远传来,那是平日里难以闻见的稻谷清香。
曲慕非停下了脚步,望着面前的景致,微微有些发愣。
没来由的,她想起了初中高中那会儿,一放学就直奔回家等开饭的日子。街道上充斥着噪音、尾气,满目的熙攘人群、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与这里没有半分的相似。只那暮日映上行道树的模样,于那梧桐叶片上勾勒出的金边,与千百年前的这里,别无二致。
再然后,不知怎的,又想到大学四年,傍晚下课之后,与同学三三两两地勾搭着直冲食堂,一边戏谑地笑称:“人生也就这点奔头了。”
望着这千百年来似是不曾改变的暮日柔光,一时间,千百年的时光变迁,似是顷刻消亡。这样宁静的黄昏,让天边也晕上了温暖的气息。下意识地,曲慕非的脑中只浮现出两个字来:回家。
有多久没有想起那边的事情了呢?她暗暗有些疑惑:来到这个时代,已有两个月的时间了。除了最初跟着旅行团一直想着怎么偷溜的那段日子有些无聊之外,接下来的每一天,似乎都充斥着不同的精彩。满满当当的,让她无暇多想。
她自是非常明白,这戏剧化的每一天,一是由于这匪夷所思、不同于预期的“先进”古代,经常让她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其二,就是因那个满口胡言、总是笑眯眯的家伙。
可如今,也该是思忖下“回家”二字的时候了……
“慕非?”
忽然,那洋溢着笑意的清凉声音,划破迷雾般的思绪。曲慕非抬了眼,正对上那张熟悉的笑脸。
“哈,停了步子发呆,这真不像你的风格啊,”司徒十四咧了嘴角,黑亮的眸子笑吟吟地望她,“怎了?是不是饿了?再忍一忍,再走几步就可以进镇子了。”
面对他自以为是的猜测,她没好气地瞥去一眼,“你当我是你吗?只知道吃吃睡睡。”
“哎呀呀,这话说得可就没道理了,”司徒眯眼望她,笑眯眯地道,“再说了,吃喝拉撒,人人不可缺,俗语有云,‘吃饭皇帝大’啦!多挂念一些,又有何不对了?”
她刚想念他一句,却听一声“咕噜咕噜”的动静,在这安宁的乡土道边,格外响亮。二人循声望去,只见那贾志高一手摸着肚皮儿,一脸的尴尬。
“哈,”司徒顿时大笑出声,偏头冲曲慕非摊手道,“瞧瞧,慕非,我说得可半点不错吧。民以食为天啦,吃饭自然是人生头等大事。”说罢,他又转头去瞧贾志高,“贾兄莫急,咱们这就去镇里大吃一顿,这顿我请啦!”
这句话果然迅速取得了笼络人心的良好效果,那贾志高顿时目露星光,大力地点了点头,“司徒兄,那这边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吃白食还这么光明正大,什么“恭敬不如从命”,说得倒是好听。曲慕非撇了撇嘴角,冷冷地斜了一眼贾志高。而似乎是感觉到她的目光不善,那姓贾的畏缩地退后一步,直转向司徒身边去了。
虽然是一眼便可望见那镇子上的炊烟,但距离却着实不短。三人走了约莫有二十多分钟,这才来到镇子入口。
此时正值饭碗时候,路上行人甚少。
司徒十四一边说些没根没据的笑话,一边带着曲慕非和贾志高,径直走向一家名为“富康”的小饭馆里。
也许是因为小镇民风淳朴,镇民多在家用饭,所以虽然这时候正是用餐高峰期,但这里小饭馆,并不像是洛阳城里的那样座无虚席的热闹景致。在大约有二十平米的小饭馆内,摆了十多张桌子,却有一半的位置都是空着的。
司徒一进门,就扬了手,冲掌柜的大声招呼道:“刘掌柜,上几个好菜,这边饿得很了!”
“哦?是四小子?!”那姓刘的掌柜先是愣了一愣,随即提了毛笔开始下单,边写边道,“哦,好嘞。烧鹅一只、一盘四喜丸子、水煮鱼片、青椒肉丝,再来一个豆腐羹,可行?”
司徒十四“嘿嘿”一笑,抬了三个指头冲老板道:“还是刘伯了解我,再来一壶陈年花雕,就OK啦!”
听了他这句,曲慕非嘴角抽搐了一下:这家伙,还晓得“OK”?!罢了,反正这家伙知道的怪事也够多了,就算有一天他告诉她,他有英语四级水平证书,她也不会觉得太过震惊的。
正这么想着,只见那刘掌柜将菜单丢给了旁边的小学徒,扭头冲司徒道:“四小子,你又做什么买卖去了?”
“这小子,还能做什么好买卖?”司徒还未答话,就听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插口道。
曲慕非循声望去,只见在靠窗口的位置上,一个人影分外眼熟。可她瞅了半晌,偏就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这男人究竟是在哪里见过的。
“哎呀呀,张老哥,”司徒满脸堆起了夸张的笑容,“今儿个好巧啊。怎么?收班了?”
“哼,”那姓张的男人冷哼一声,“谁是你老哥?!莫说得这般沾亲带故似的。我要是你老哥,还不早给你气死了?”
“哎呀呀,”司徒十四歪了歪嘴,笑容有些僵硬,“那哪儿能啊?老哥您这话说得可就让人伤心了。”
“你这家伙脸皮可比城墙,还知道‘伤心’二字怎么写吗?!”那男人瞪了司徒,“跟你说过多少次,少没事鸟文来鸟文去的,你还是我行我素!什么‘哦凯’不‘哦凯’的,你少给我惹事!”
“哈,张老哥,你发音不标准哦!那叫‘OK’,不叫‘哦凯’,”司徒冲他笑得极亲切,“活到老,学到老,这就叫做‘与时俱进’嘛。多学个两句,万一遇到个未来人啊或者番帮红发鬼,也好沟通沟通啊。”
司徒这般笑着解释的说辞,在那姓张的听来,不过是诡辩罢了,“你小子给我悠着点!别给我抓到什么把柄,否则迟早将你送进去吃两顿牢饭。”
听他们二人一来一回说了这么一大段,曲慕非这才想起:这个面色不善的男人,正是这安怀县的张捕头。当初,他们也曾有过一面之缘,被他追着满街窜的惨痛经历。
面对张捕快的警告,司徒十四笑了笑,不再多言语。他轻轻拉过曲慕非的袖子,领她来到靠窗的位置坐下。之后,他招了招手,招呼了贾志高坐定。
眼见这座儿离那张捕快的座儿颇近,曲慕非不禁暗暗生奇:她记得,那一次司徒见了这张捕快,好似老鼠见了猫儿似的,甚是老实乖巧。今儿个,他怎么倒转了性子,挑了张靠那张捕快极近的位子坐了?
正这么想着的当口,司徒翻过茶杯,为她斟上一杯茶,“喏,走了大半天,渴了不?”
她接过他递来的茶杯,轻轻道了一声“多谢”,只两个字,就让司徒笑得弯了眉眼。
“哈,应该的应该的,慕非,你跟我还客气啥?”
她挑了挑眉,欲与司徒十四辩上两句。可转念一想,此处与这家伙相熟之人甚多,斗口未免削了他的面子。这么一想,曲慕非也就将到了嘴边的话儿给咽了下去,抿了口茶,不吱声了。
司徒一边招呼着贾志高喝茶,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不多时,那刘掌柜就送了一盘烧鹅上桌。饿了大半晌的三人,二话不说,抓了筷子开始忙碌起来。
平日里,论起吃饭的速度,司徒是手脚最快来着的,今儿个他也自是不会落下。可让曲慕非奇怪的是,今天的司徒几乎自个儿没怎么吃,光顾着给她和贾志高夹菜了——她也就罢了,可他犯得着对这贾志高那么上心上意的吗?
“啊啊,多谢多谢,司徒兄!”眼见自个儿饭碗里堆了一只鹅大腿,贾志高受宠若惊,连忙点头道谢。
“嗨,既然都称兄道弟的了,还这么客气做什么?”司徒拍了拍贾志高的肩膀,甚是热情的模样。
就在这时,陈年花雕也上了桌。司徒倒了一小杯,放在手边。
几天都没吃过这么好料的贾志高,又被作为东道主的司徒十四这般热情地招呼着,这下子,再无顾忌,敞开肚皮肆无忌惮地享受起美食来。
见他狼吞虎咽的模样,司徒还好心地将那杯花雕酒给他递了过去。这个动作,让贾志高激动得差点飙出泪来,顿时红了眼眶,“司、司徒兄,你、你真是个好,好人!”因为嘴里塞满了烤得香脆可口的鹅肉,这短短十来字的话儿,贾志高硬是费了好半天的工夫才说完。说罢,他将司徒递来的美酒一饮而尽。
“哎呀呀,贾兄你谬赞了,”司徒笑眯了眼,又为贾志高的空酒杯满上,“慢点吃,小心噎着。”
贾志高猛地点了点头,继续啃起了鹅腿。直到将整只烧鹅吃得只剩半边,他才渐渐放慢了速度,一边吃,一边不时用左手调整一下汉服腰带的松紧程度。
司徒夹了一颗四喜丸子送入嘴中,而后又倒了一杯花雕酒,送到贾志高的嘴边,“哈,几日奔波劳碌,好久没吃这么痛快了,今日就要好好犒劳犒劳自己。”
“没错没错!”贾志高一边附和道,一边一口将酒饮下。
司徒在唇角勾勒出笑意来,“既有美味,又有美酒,人生至此,夫复何求?那句诗怎么念来着的?什么‘进酒’什么‘杯停’来着?对了,贾兄,你可记得你们那儿是怎么说来着的?”
“是‘将进酒,杯莫停’啦!”难得有了展现其文学水平与修养的时候,那贾志高当场卖弄起来,“将……将进酒,杯莫停,请君歌一曲,请君为我顷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但愿长醉不复醒……”
“好!好诗!”司徒拊掌大笑道,又敬了对方一杯,“没想到贾兄文采见长!竟然能做出这般诗句,这般气魄!”
“呃,”贾志高打了一个酒嗝,一口酒气漫出嘴外,一张脸红得仿佛煮熟的虾子,也不知是喝酒喝的,还是尴尬的,“我……我哪里有那个能耐,这是李……李白做的……”
“……”曲慕非没出声,只是挑了挑眉望向司徒十四,心头的疑云逐渐有些成形了——
“李白?”司徒喃喃念道,似乎很是不解的样子,“贾兄啊,你说的这位李白是哪儿的人啊?这人文采甚是惊人,在下真想会上一会,不知贾兄可否引荐一番?”
“我……我哪里知道……”贾志高半醉半醒地嘀咕道,“我……我又没见过……”
“那,”司徒浅浅笑起来,“敢问贾兄可知,这位李白先生,是哪个时代的人?”
贾志高醉醺醺地歪了脑袋,思忖了半晌,随即猛地一拍巴掌,“啊!我记得了!他是唐……唐朝人,唐玄宗杨贵妃那……那会儿的!嘿嘿,”在脑海中拼凑出少得可怜的历史知识,贾志高自是不会放过这个卖弄才学的机会,“我、我记得,电视上有……有他面见李隆基,还……还有高……高力士为他脱靴……”
“住口!”曲慕非喝道,制止了贾志高继续卖弄。
到了这个时候,她终于明白过来,司徒十四这葫芦里究竟装的是什么药儿了!
“咣当——”
好大一声响,是那张捕快猛地站了起来,带倒身后长凳的声音。
“你……你这么凶做……做什么?!”也许是有酒壮胆,那贾志高冲曲慕非大声吼了过去。
“哎呀呀,莫与她计较。”司徒明知曲慕非正瞪着自己,可他却选择了忽视。他凑近贾志高,一手拍上他的肩膀,半扶了他,“贾兄,莫与女人家计较。莫气,莫气,来喝酒……哎呀?!这是什么?”他惊讶地出声,只见一物自贾志高的汉服衣袖中滑了出来。司徒忙伸手接住,一边端看起来,“这……这是?”望着这小巧的银白色物体,以及屏幕上闪出的小字,司徒十四露出了极疑惑的神色,“贾兄,你可知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贾志高凑着脑袋靠了过去,眯眼去看,“哦,这个嘛,PDA,没什么好稀奇的,”他做出一副很懂的样子,打了一个酒嗝,随即大声朗读起来,“穆宗睿圣文惠孝皇帝讳恒,宪宗第三子也……”
“住嘴!”
心下已是全然明白的曲慕非,气急败坏地伸手欲去拦他。可她还没靠近贾志高,就被司徒十四腾出一掌,推至一边。
“慕非,莫多事。”司徒虽是笑吟吟的,但言语之中却不带以往的混度。
曲慕非被他一推之下,跌撞至墙边,一时无言,只能死瞪着司徒。
“哼!你让……你让我不念我就不念?!我……我偏要念!”
见曲慕非表情凶悍,贾志高仗着有司徒做后盾,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母……嗝……母曰懿安皇太后郭氏。始封建安郡王,进封遂王,遥领彰义军节度使。元和七和,惠昭太子薨……”
贾志高话音尚未落,却见眼前忽然白光一闪,而后,不知怎的,膀子一痛,整个人就跌在地上了,“疼……疼疼……疼……”
他努力睁大含糊不清的眼,只见那个先前坐在窗边吃饭的男人,正以一个擒拿的姿势扣住了自己的肩膀。
“走。”张捕快废话不多说,只是冷冰冰地道。
“走?!”贾志高愣愣地问,“去哪儿?”
“衙门,”张捕快拖了他的膀子,面无表情地道,“你已触犯了《未来人口管理办法》中的第二条和第五条,透露了未来信息以及政治内容,我要带你回衙门受审,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么?”
“啥……啥?!”这一下,贾志高酒也给吓醒了,顿时不知所措地望向司徒,“司徒兄,救、救我啊!”
“这个嘛,”司徒十四做出一副沉痛的表情来,“捕快大人在此,亲耳听了一个明明白白,实在是证据确凿啊……”说罢,他还将手里的掌上电脑PDA,毕恭毕敬地呈给了张捕快,“张老哥,证物在此,”他故作惋惜状,叹出一口气来,“唉——即使贾兄是我好兄弟,但事已至此,咱也不能干出违法乱纪的事儿来啊,只好大义灭亲了……”
张捕快冷哼一声:“就你的事儿多,每次遇上你总能遇到点倒霉事儿来!”
“哎呀呀,这话儿说的,”司徒笑眯了眼,“人生何处不相逢,这就叫做‘巧合’啊。再说啊,能为张老哥您多带点案子增加业绩,也是司徒乐见之事啊。”
听他这话,张捕快不再吱声,拖了贾志高便走出了小饭馆儿。
那贾志高一边被拖出去,还一边扭头冲司徒大呼:“司徒兄,救……救命!你要想办法来救我啊!”
“这是自然,我一定会想尽办法救你的!贾兄你莫急啊!”司徒一边冲贾志高挥手,一边笑眯眯地答道。
眼见张捕快与贾志高二人都瞧不见了,司徒十四这才笑吟吟地转了身。
这一转头,就见到曲慕非靠在墙边,一手捂住胸口瞪着他的模样。司徒立马慌了神,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伸手欲扶她起来。
“抱歉抱歉,慕非,刚才一时情急,我不是故意要推你的。”
曲慕非一掌拍开他伸来的手,抬眼望他,一字一顿地道:“你,卑、鄙。”
“我……”司徒垂了脑袋,苦笑一声,“我也是没有办法,这才出此下策……”
“我这才明白,”曲慕非将头偏向一边,沉声道,“为什么当初黑白别苑的家丁追到了来安怀县的路,你也一定要来这里;还有,为什么你后来你对贾志高的态度忽然有了大转变,对他莫名其妙地友好……还有,张捕快会在这个时候、在此吃饭,也是你早就知道的,是不是?所以你特地坐到靠近他的位置上,生怕这一出戏,他看不见!”
曲慕非每说一句,司徒十四的头也就越低,“没错,你猜得半点没错,可是……”他猛地抬起头来,正色望着她,黑眸牢牢锁定她的,“可是,慕非,我没有做错!如果我不这么做,被黑道盯上的就是你了!凭他们的眼线,不出几日便会知道:是我设计了贾志高透露未来机密,而PDA被张捕快带走了——这下子,他们会直接去找贾志高和官府去偷PDA,而不会将目标锁定在你身上了……”
“……”
在那双熟悉的黑眸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曲慕非忽觉心头一紧。她忙垂下了眼,不去看他,“我知道,我都知道……你这么做,是为了我……可是,你怎么也不该将无辜的人卷进来!”她抬了脑袋,伸手抓住他的肩膀,“我们可以逃啊,你那么能躲,那就躲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为何要嫁祸给无辜的人呢?!你明知道,这是死罪!那姓贾的,会死!”
司徒十四别开脸去,淡淡道:“他死,好过你死。”
“……”
悔,怨,懊恼……不知心中是怎样的感情在作祟,只觉得酸甜苦辣混成一团,涨得胸中满满,似是要漫溢出来。还有内心深处,那一点明知道不该有的感动——就是这点小小的感动,让曲慕非下一刻顿时被铺天盖地的负罪感所淹没。
如果那贾志高真的被砍了脑袋,她这一辈子也不会放过自己!
曲慕非放下抓住司徒十四肩头的手,向后退了一步,又一步,摇首望他,“你可记得我曾经对贾志高说过你什么?我说过,你虽然小偷小摸,但是心地善良,从不无故为难别人,更懂得照顾朋友——可如今,我发现,我全错了……”
“够了!”司徒十四大声喝道,打断她的话,“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我从没有把那姓贾的白痴当过朋友,我不过是一直在利用他罢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她捏紧了拳头,向后又退去了一步,“我知道你设下这个局,都是为了转移那些原本指向我的矛头。可是,我无法认同你这种做法——我宁可自己死,也无法认同你竟冷血到将无辜的人送去断头台!”
“……”
司徒十四没言语,只是狠狠地瞪向她。半晌之后,他咧了嘴角,竟不怒反笑,“好,好。曲慕非,是我******自作多情!是我******多管闲事多吃屁!你正义,你是好人!我是卑鄙无耻的恶棍!好,好,既然如此,你曲慕非的事,我司徒十四再也不过问!是死是活,你曲慕非,都跟我无关!”言罢,他转过身去,大步流星地走出饭馆,再也未回头——
只留下曲慕非一人,望着那背影渐渐消失在黄昏暮日之中,无意识地捏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