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王蒙小说新作:明年我将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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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悬疑的荒芜(4)

人们告诉老王,刑警队的公安们,已经采集了周先生汇集的民工们的指纹与鞋样,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经神经紧张要求退出这个工程,而包工老板可能已经以老王家里发生了窃案为由,不肯与他们结算工资,也不放他们走人。

同时老王在网上读到了自己别墅被盗的报道。有许多跟帖,证明网民们的同情在窃贼那一边。许多人为之顿足:“傻×,怎么不多拿几样值钱的东西!”还有人说:“既然进去了,怎可以善罢甘休!”还有一个帖问道:“难道老王已经这么阔气了吗?”也有人干脆为盗窃者叫好,“凭什么让那些家伙享福,让我们受苦!”

跟帖的人士是谁?是人民吗?他老王已经与人民拉开了那么大的距离了吗?“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的人很难被人民承认,被人民认可。“为人民服务”的人生活水准比一般人民高得多,口袋要鼓得多,房子要大得多,银行存款要多得多。“为人民服务”的人的住地人民是很难进去的,除非采取那位“他”的特殊方式。

而且人们看到的是,人民为“为人民服务”的人服务,至少不比“为人民服务”的人为人民服务少。

但是毕竟“为人民服务”是一个非常好的口号,目前还没有比它更好的口号,“为人民服务”的口号毕竟比“谢主隆恩”的口号,比“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口号好一些。

所以老王前十几年就说过,在中国不可能放手地搞资本主义式的自由竞争。中国的许多人并没有从事自由竞争的起码本钱与习惯。在中国搞资本主义式的高度自由竞争,只能是少数人的暴富与多数人的愤懑与仇恨,只能是由多数人组织一个比共产党更“左”的党,批判中国共产党的改革开放与市场经济,把中国重新带进仇富仇官仇名人的、每三五年搞一次的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的继续革命里去。

这就是社会主义的核心价值。其实没有比社会主义的核心价值更容易表达、更容易讲明白的了。社会主义的核心价值就是社会主义。就是选择社会主义、维护社会主义、发展社会主义、搞好社会主义,拒绝绝对的与不加任何限制词的资本主义。

老王深信,“他”与“他”的同情者们,如果弘扬民主来决定中国的事情,他们中的某些人肯定愿意搞二次土改、房改、斗老财、除恶霸、杀灭贪官污吏及其衙内、富二代、拼爹集团,用极左的口号再来他一次“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

没有办法,没有办法。这一切,网上的几个帖子,其实比一次或者一百次一千次并非为富不仁的人的别墅的无端或有端失窃,情势与危险要严重得多。

从此,两年过去了,关于这个算不得案件的案件,杳无音信。小区管理,日益没落。湿地环境,正在由于超量的钓鱼游客而恶化。烧烤的臭烟在小区也在湖面上飘散。入室盗窃事件连续发生,有增无减。开始,老王通过内部关系与权力系统打问过一两次,无回应。算了。老王一辈子好多事是靠“算了”二字保护了自己的心情与平衡的。生活照样进行。岂止是这样一个两瓶酒的失窃事件,即使是发生了战争,发生了9·11恐怖袭击,发生了汶川大地震,发生了冤屈与迫害的人命关天事件,然后,也是该吃还得吃,该做还得做,该风头还是风头,该苟且还得苟且。

亡羊补牢,破釜沉舟,孩子们与至交们为老王设计了各种自卫防盗的方案。比较有点情趣的是养一两只大藏獒,大体量、大脑袋、长鬃毛、忠诚而又狠毒,胜过专门配备的保镖班子。说什么有什么,一位山东的共患难的老友,他的电影学院表演系毕业的女儿,改行养殖藏獒,愿意慷慨赠予老王两只价值近千万元的藏獒。

不久,传出了兴户型的一位老大姐在复户型散步,被复字某某家养的恶犬伤害的消息。老王乃将豢养藏獒的故事当作小说材料暂先储存到自己的心里。

老王找了门窗师傅,做了精心的策划与施工。他安装了高级仿铜防盗门,外有三乘以四的加长锁销,内有同样的加长锁销另加手动的二乘以四的加长锁销。如果从里边锁上了手动锁,外面的人即使有全套钥匙也打不开门。如果从外边锁上了钥匙支配的锁销,即使进入了房间,如果不是执有钥匙,你也开不开防盗门。

所有的窗子外面,都安装了铁艺护栏,原铁的黑褐色,有梅花与葡萄枝蔓图案。原来老王对于自制铁窗生活觉得很晦气,安装上以后才知道并没有那么糟。倒是在“新左”的网站上,看到了旅居美利坚合众国的新左弟兄们对于改革开放的抨击,说是改革开放提高了人们的个人收入,结果社会秩序恶化,人们自己为自己建造了铁窗牢房。

只有二层半高的阳台大玻璃窗外,没有卡边,没有安装铁艺护栏打铁钉的地方,也就没有安装护栏。工匠师傅说,那里是直上直下,位置又高,企图往那里爬,除非不要命了。如果谁谁,真的不要命了,靠门窗工匠,也没有办法好想了。老王想想也是,如果他架着坦克车来呢?你的防盗门,你的墙壁,你的铁艺,又算得了什么?毕竟你住的是别墅,不是要塞,不是马其顿或者顿克尔防线,你预备迎接的不过是顺手牵羊的小蟊贼,不是敌军的敢死队。

防盗门安装在室外,又发生了新的问题。先是防盗门内的原门洞,一到夏季潮湿异常,墙皮脱落,惨不忍睹。于是安装气窗。接着是防盗门的锁孔里进了雨雪,生锈,开关不好使了,结果一次扭断了门柄。就又在门的上方架设了拱形的小棚子,还好。老王计划很久了,想干脆在绿地四周也架设起护栏来。

一位朋友忠言:你们也不要封得太严密喽,太严密,如果本室发生什么火灾之类的情况,会自己把自己封锁死的。老王唯唯。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有了紧急情况就砸没有安装护栏的那一处窗玻璃。

几个月后威尼斯小区里出了一件大事:FF区人民法院,宣布将强制执行法院关于文1号的违规建筑的拆除。那一天来了执法人员,驾驶着起重机大车,用铁爪抓住已经盖得与阁楼一边高的隔离层的房顶,晃荡两下,把房顶抓了下来。再抓墙壁,稀里轰隆,劈里啪啦,50分钟后,隔离建筑化成了废墟。

老王不想凑近了去看热闹,对于他人可能不甚愉快的事,他没有旁观欣赏的兴致。但这件事仍然令人兴奋,第一是它体现了法律、国家、政权的力量,体现了我们的社会生活中的某些强制性,这种强制性一般并不张扬,但必要时不会含糊。第二,它表明,虽然威尼斯小区众业主当中,没有书记,没有组长,没有权威的领导,然而这里并不是化外之区,区人民法院的布告中明确指出,此区尚有不少的违规建筑,它们应该由责任人自觉地予以拆除。法律还在,规则还在,管理也没有完全摒除。

老王在自己家中,实际上是兴趣盎然地注视着人民法院的强制执行判决的行为。他看到了烟尘的升起,他听到了起重机的嗡嗡声与墙壁被撕扭,然后迸裂、倒塌、撞击发出的刺耳的声音。这种声音平时是很少听得到的。

老王的住房的汽车房改造的书房,它的落地式大窗,正好在保持距离的同时可以比较清楚地观察到这一进程。

晚报上刊登了这一强制拆除的画面。郑先生的形象也在其中。

老王匆匆地离开了“威尼斯”,忙自己的事去了。一周后再来到这里,他大吃一惊,周先生的房屋全部门窗都卸掉了,变成了大小不一的若干个黑洞,一片狼藉的拆除现场上,除了被拆除的建筑体,原来备好的建筑原材料包括水泥、石灰、涂料、麻袋、纸袋、钢筋、木材与砖瓦外,还增加了新从主体建筑上拆下的窗框、门框、碎玻璃、铁钉、木屑、墙皮、壁纸等等。把原来的精心布局与整护过的草坪、灌木丛、花卉压的压,挤的挤,一片乱七八糟。

老王大惊,出了什么事?又不便乱打听。写作的行当使他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各种清规戒律又不允许他刻意打探。他不会忘记老作家周而复的教训,他以写作《长城万里图》的需要为由在日本看了靖国神社,为此,他受到开除党籍的处分,直到死前不太久,才改为留党察看,临终前恢复了党籍。

辗转听说,有道是周先生请国家承认的专门机构来检查过被拆除违规建筑后的文1号主体建筑的受损情况,因为原来兴建违规建筑时,已经用水泥等材料将新旧建筑粘合在一起。检查的结果是,主体建筑已经受到严重损坏,主体建筑已经成为货真价实的危房。危房就危房吧,为什么还要拆光门窗呢?不知道了。

据说有媒体追踪到了周先生,打听有关事项。周先生说,一年前此房已转售出,他对后来发生的事既无了解,也无责任。说是周先生的样子很潇洒。

就这样,文1号成了真正的废墟,整个房舍与前后花园都破败荒芜不堪。绿茵干枯、花卉委顿、树木半死不活,门窗宛如被挖掉了眼珠子的空眼囊,房屋如同一具干尸。几场雨雪过后,建筑材料也变得污秽坚硬,令人痛惜。遥想当年一位孤独的女诗人在这里住帐篷的日子,遥想当年突突突地响着栽植大银杏与巨梧桐尤其是那棵来自兄弟非洲的奇异巨树的日子,遥想当年宾客们在这里吃烤肉与痛饮茅台的日子,你不由得回想起当年在延安黄炎培与毛泽东的交谈,黄先生引用《左传》与《新唐书》上的话说:“……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