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王蒙小说新作:明年我将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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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小胡子爱情变奏曲(1)

小胡子老二钓上了一条十好几斤重的大鲢鱼的消息传遍了紫李子峪全乡。说是他洗澡(游泳)的时候看到了这条大鱼的出没,当时就想抓住,结果不但没有抓住而且喝了几口水,差点没让鱼钓得沉了底。此后下定了决心,要引它上钩,光鱼饵他就预备啊二斤牛肉,手工剁成了馅,加了引鱼的作料。小胡子前后来垂钓过九次,用了无数时间,终于,达到了放长线、钓大鱼的目的。

他自村口的一家农家餐饮店请来了厨师,做出了他们的店的招牌菜“汆花鲢”:先泡制,再煮,再制作潲子,再向鱼身泼浇那一碗火热、浓烈、香爨、酸辣、咸甜均达于极致的潲子。那时才是上个世纪的后期,咱们这个山村的收入水平有限,小胡子居然花了这么大力量烧菜请客,而且老王也在被邀之列,甚至被视为“主宾”,又推到主位上——许多国人无法接受洋规矩,由主人大模大样地坐在正中,而请客人两边陪衬。就冲这条特大的汆花鲢,也让老王对小胡子刮目相看。何况那一碗令人跳起来,令人休克,也令人销魂的潲子。

(但是老王还是接受不了“spicegirl”——辣妹子——的说法,汆花鲢的此种潲子,约等于英语里的spice。一个好好的妹子,全身浇上了汆花鲢的潲子,可能惹你垂涎,可能让你磨利牙齿,再龇出一嘴的虎牙犬齿,可能让你产生野兽的饥饿感与掠夺占有的欲望,你还能产生出万种柔情与千般缱绻吗?)

在大快朵颐吃花鲢的时候,老王得知,随着国家财政力量日益雄厚,对于农村的支援力度也在增加,其中就包括对于村级党政班子成员的误工补贴。于一个往往劳动一年,见不上几次现钱的山村,每月几百块钱补贴,不是小事。

但是前几年换班子,小胡子老二一再谢绝了出任党支部委员的提名。

五年后即1997年,老王来到了大杏子峪,在欣赏汆花鲢的同时,言及此事,觉得的处在一个官本位的生活气氛中难得有这样的同道。小胡子的诨名也令老王极感兴趣,他想到了索尔仁尼琴的成名作《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那篇小说里,被送到西伯利亚劳动改造的犯人称呼斯大林同志,就是用“小胡子爸爸”这一亲切的昵称的。开头,这个说法有什么幽默生动的含意老王是不理解的。后来他到了新疆,学习了维吾尔语,知道了例如维语中将长在上唇的小胡子称为布鲁特,而将长在下巴上的大胡子称为萨卡勒;同时,维吾尔族喜欢将领导人——尊长人物说成自己的大大——爹爹,举维返俄,他懂得了“布鲁特大大姆——小胡子爸爸”(姆是第一人称的词尾,全文翻译应该是我的小胡子爸爸)的说法有多么亲切与无奈。他只是想,把爸爸译成爹爹会效果更好。至少对于北京人,“爹爹”比“爸爸”更带有装嫩装嗲卖萌的自嘲意味。看啊,爹加上口,就是嗲嘛。

大杏子峪这里的小胡子当然不是“爹爹”,而是“老二”,村里人对他的全称是“小胡子老二”。可惜老二对于老王,似乎具有某种猥亵意味。人的思想是不能肮脏的,一旦肮脏过一回,且洗不干净呢。

打一开始,老王只称金胜强为小胡子。

小胡子的姓名是金胜强。他个头中等,肌肉发达,眼睛不大,但堪称炯炯有神。说话听话时他有一种罕见的聚精会神加深思熟虑的紧张,答话的时候他常常会慢四分之一拍,显示出了他的山村农民的淳厚与质朴,外加深沉与谋略。而在老王的经验里,说话速度与官职是成反比的,就是说,像小胡子说话这么慢的,是国字辈的四副三高级领导。他对老王解释说,1992年初,由于邓小平的南巡讲话,全国的改革开放掀起了新的高潮,他应运去做五金电料买卖,他在城市近郊租了房子,辛苦经营了三年多,没有太亏本,更没有什么赚头,他急流勇退,打算改辙了。

“我喜欢自在。”小胡子说,很有点原则,而又是极平常心地这样解释他的“辞官不受”。

“得等着下一个高潮了。”小胡子立马回到当前,要言不烦地总结,“咱们中国,只要有大领导,就会有高潮。”

小胡子说话,像凤凰台的时事评论员,也像哈佛费正清中心的编外教授呢。老王想。

是的,老王的老伴的一个同学的机灵儿子就是在这小平南巡,春潮滚滚之时去海南岛大干了一年半房地产,从此全家不愁,光给双亲他就买了几处房产,本人移民到了新西兰,又转移到澳大利亚的墨尔本。

回过头来说花鲢,老王深深感到,吃东西吃到汆花鲢就牛栏山二锅头这个份儿上也就差不离了。再往稀奇古怪与奢靡浪费上走,那就是罪过,那是造孽:

人生得意汆花鲢,莫使牛二空眼前。

毛豆笋豆亦常乐,何必穷怀悲万年?

在生活比较艰难的时期,这里的人弄上一小瓶牛栏山二锅头,就一点五香煮黄豆,更好的是毛豆即嫩黄豆。鲁迅那边的孔乙己则是就五香煮蚕豆:茴香豆。

关于笋豆的说法,老王兄曰:疑此种大量加花椒八角酱油的煮黄豆法来自江南,本是要加进笋煮熟的,北方做的则是无笋之豆。南方笋豆,有名有实,名实相符。在北京,笋豆笋豆,有豆无笋,有名无实,名实不符,就更要坚持传统的名称,以正视听。

然后小胡子连年来试验了各种致富与自在之路:开小巴,每天凌晨四时起床,六时从乡里出发,八点半开到城市二环的一个大站,九时再从二环出发,十时半回到乡里,十二时回到白杏村。尤其是冬天,又冷又辛苦。实在挣不上多少钱。老王坐过一回他的车,过张各庄的时候,小胡子特殊奔跑了一回,发动机突突突突,老王的身体心脏屁股上颠下颤,不亦乐乎,比坐马车或者二等(搭自行车)快老鼻子了。

不理想。金胜强他改为谋求驾“的”。困难在于刚刚公布了政策,郊区农村户口的人不准参加出租汽车公司征聘工人的考试。不知小胡子采用了什么样的办法,他硬是克服了这一政策关卡。接着的困难是到城里当“的爷”需要过英语关,面向世界嘛,而小胡子的英语确实没有底子也没有多大希望。这一类的硬碰硬的麻烦,到了历史悠久、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的中国农民手里,也总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化硬邦邦为绕指之柔。个把月柔性处理后,小胡子的“的”照,拿下来了。

一位奥地利友人对老王说:“在中国,没有做不到的事情——走这条路你做不成,你换一条路嘛。”他眨了眨眼,补充说:“其实在欧洲,只有我们奥地利人也跟中国差不多。”

后来有多次,老王一见小胡子就想起了约翰·斯特劳斯和他的舒畅奔流的蓝色的多瑙河。约翰·斯特劳斯也有这样的小胡子,但是没听说他考过计程车驾照,那时有没有汽车特别是计程车也还待考。但是这位圆舞曲的旷世奇才为了婚姻的“可领照性”,也柔性斗争了许多许多年。

领照后小胡子又在城里租起了地下室住房。当年出自朱元璋的谋臣刘伯温的名言是“深挖洞、广积粮、不称王”。“文革”中我们的口号是“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那时候的粮是不是积得够多,老王不详。洞是挖了不少。那时代的人防工事,为小胡子之类人物改革开放年代“城漂”闯荡生活留下了方便。

小胡子在城里夜以继日地跑车跑了两年。他拉过大款、老板、小姐、老外、涉黑人士、醉汉、斗殴中受伤者……一次是一个醉汉到了目的地,给了他一百块钱却坚持那是五十块钱。一次是凌晨三点,上来一个摇摇晃晃的大汉,而且此人一登车就问小胡子:“这个点儿你拉出租,不害怕吗?”

“怕啥?”小胡子明知故问。

“做了你呢?”大汉说。

小胡子哈哈大笑。说:“我带着一万五千伏的静电警棍哪!”说着,他还晃了晃身边的一把收拢起来的雨伞,昏暗与匆忙中他估计会收到八万伏电压的效果。

告诉老王:“我过去一直以为我是一个胆小的人,这次,要是不遇到那人,我还不知道我真个是足智多谋,从容镇定……”

小胡子还说:“听人家说,怂人一见狗就怕,一怕就分泌出一种气味,最招狗们狼们发火。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王老,正不压邪,不不不,是邪不压正!您信不信?”

老王说:“如果你有机会,也许你能当上个副总理。”

小胡子哈哈大笑,老王后来觉得自己说话有点过于随便,本来不应该讲这种会引起误解的话的。

当老百姓,和老百姓混成一片,这感觉真好。老王想。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老王的阿谀式忽悠的鼓励,小胡子兴奋起来了,两只眼珠上火星闪射。

他说:“伞其实也不是我的。那天半夜上来一个女子,我看是‘鸡’,一张口全是洋酒气和法国香水气,说是叫苏格兰威士忌。一上来就夸我长得性感,说是想摸摸我的胡子。我说,您猜我说什么?我说,我可是有艾滋病……她说她服了。你黑我更黑,你油我更油,你野我更野,你红我也不含糊。有一位老同志上车来了,我干脆给他讲我爸爸是革命烈士,我是党支部委员。您知道,提名了,我没干。”

“那伞呢?”老王问,小胡子不接茬了。

小胡子仍然谈香水,他说,一位什么不太小的官,男性,常上报和上电视的,身上发出来的香水气味与宾馆里的男厕所里的香料味道一样。

“我怀疑他从人家厕所里顺了一瓶香水。”

“不要瞎说。”老王制止了他说涉嫌不敬的话语。老王提出质疑,如果人家是大官,就不可能坐你的“的”车,如果他坐你的“的”车,他就不是大官。对此,小胡子挥了挥手:“那您得问他去呀?您问我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把他拽上来的,您想想,也许打‘的’更方便?”

那天晚上老王与小胡子到湖边吃了烧烤牛蹄筋,喝了燕京啤酒,那时候查醉驾不像后来那么严。吃完晚饭,将老王送回村里,小胡子驾着新夏利,走了。

“的哥”仍然是好景不长。说是城里原则上不允许开自家车跑出租了,要跑出租,也得把自己的车卖给出租公司,然后按天给公司缴“份”儿。“的哥”的日子越过越紧,不好再干下去了。老王知道自己不了解情况,没有发言权。此后许多年,当代女作家张抗抗当了政协委员以后,多次在政协小组会上为出租车司机说话,说是他们的车份儿太高,说是车份儿一年收三百六十五或三百六十六天的,他们从来没有休息,也没有加班费用,说是他们没有工会,享受不到工人阶级的主人翁地位与主人翁待遇,等等。听到张委员的恳切的发言,老王感动得想建议出租车司机们今后免费为张委员服务,后来一想,要是那样,更是只能减少出租车司机的个人收入了,他只能苦笑。

小胡子改行变成了饲养肉鸡专业户,是泰国一家企业经管组织的。小胡子从报纸上看到了他们的招聘合作者的广告,算计了半天觉得还行,订了合同,领了鸡雏,在自己承包的板栗林地里盖起鸡房,白天黑夜,与上千只鸡同甘共苦,同呼吸共命运。那段期间,不论什么时候见到小胡子,或者说是不等到看到他,已经闻到了他身上飘散出来的浓烈的鸡食、鸡室与鸡屎气味。老王去过几次鸡室,其味道实在难以忍受。

在小胡子养鸡期间老王也做出了自己的微薄的贡献:废报纸,他给小胡子提供了许多。用那么多废报纸做什么,老王就不知其详了。

小胡子一个堂弟,养猪养得挺红火,小胡子也跟随着在养鸡的同时养了几头种公猪。不仅兼养猪,期间利用成鸡上缴、搞清洁、等待下一拨鸡雏的机会,小胡子让老婆领着一个外地的女子清理鸡场,自己跑到东北,购买了数只梅花鹿,说是还要经营鹿茸、鹿血、鹿肉;说是吃了鹿身上的东西,老王可以返老还童,说是老王回城市不必坐车,而是可以推着一辆桑塔纳,从大杏子峪推到长辛店。

为了保护自己的饲养事业,防盗防偷,小胡子豢养过一条大狗,威风凛凛,有模有样有好响动。

一年后,养鸡事业无疾而终,又半年后,公猪与公鹿都不见了。大狗也不知所终。小胡子说,第一是挣不上钱,条件太苛刻,不能指望外国的公司会给农民留下挣钱的余地。继续给公司养鸡的人也有,那是在赤贫地区,那是在三个月挣不上一块钱的地区,三拼两打,毁了自己的地,毁了自己的身体,毁了自己的生活,能混几个活命的钱。

第二是一个地块饲养家禽家畜,一时半会的可以,时间一长,该地点就会积累一大堆病毒病菌,狂长急升,专门整治你的此类家禽家畜,消毒也不行,搞卫生更没有用,不但他的养鸡玩不下去了,连本村的养猪首富,上过农业中等专业学校、在县里当过猪场领导的他的堂弟,也正在考虑中止养猪,改行。

过去老王知道种瓜是“臭地”的,西瓜甜瓜,都不能连作,连作就会使瓜染上病毒。这回才明白,饲养也照样臭地。人啊人,人的需要怎么会给田地带来这么多问题呢。

小胡子的行止老王也不完全明白,进入新世纪后,他一次出去三个月,说是做矿石去了。还有一次说是为朋友做变压器与太阳能热水器推销。2004年,小胡子对老王说:“改革开放以来,我什么招都试过了。我没有失败,可我也没有成功。我说这个话你别介意,你们城里人是有各种机会的,我们只能在土地上死受。过去是这样。现在路子宽多了。只要让我们进城打工,我们就饿不着了。要想有点大出息,比登天还难!我已经快五十岁的人了,我想不出什么别的招儿来了。我还有四五万块钱存在银行里。爷们儿,我算了,我只想拿这几万块钱出趟国走一走,我只是想看一看,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个样子。你说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