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负相思之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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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二卷 锦 灰

第1章 锈字

暮色笼罩下,灯火一点如豆。婢女拢灯轻出,放下角帘,紧随而出的女子有一双画般眉目,眼中宁色如水洗天空。

“行了,都去歇息吧。”

婢女们道完安枕礼,轻手轻脚地出去了。她回头看一眼悬帘后那张朦朦胧胧、若隐若现的甘甜睡颜,心中忽然泛起一片柔软的窒息感,就此知道自己今夜再也无法成眠,于是轻轻在窗棂边靠着,借助明月的掩映沉溺静思。

已经过去六年。

该说时光如水,往事如风吗?昔日属于自己的那些悲欢,而今像流云一样迁徙,不知已飘去了何人心底。

一别六年无消息。当初他出世修行,并没有说出归期,只把一切交给缘机。然而一个年华似水的女人,能有几个六年留给那份捕捉不到的缘机?

和她同龄的南岚,次年春天便出嫁了,锦后亲自替她挑选的夫婿,真真君子如玉。婚宴时她在宾客之列,看着那个曾经口口声声说、心心念念做,无时无刻不在大闹天宫吸引众人注意力的小女子,终于乖顺接过丈夫手中红绳,许诺今生今世,魂牵一人,她的双眼便忽然没来由地被一种灼热液体烧痛。

大她两岁的林芷薇,如今初为人母,孩子牙牙学语,聪慧可爱。给段洪蕤夫妇的生活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满月礼时,她也出席了,一片欣喜和乐气氛,虽然身着喜色服裳,脸上挂着笑意,却似乎有些云淡风轻、置身事外的寂寞。

倒是最年长的锦隆,一直不曾婚娶,也无子嗣,这个男人有时像太阳一样夺目耀眼,有时候又如同疾风,桀骜洒脱。不过不管什么样的锦隆,都不会影响到他在臣民心中那砥柱一样的支撑地位,仿佛只要有他在,再加上段洪蕤,锦国就坚如磐石,狂风巨浪也不能摧毁。

只有锦蓝,淡淡被人遗忘。他的名字只在他离去后第一年结束时,在史官记录皇策事记的笔下出现过。每一天,每一年,都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发生,这些事就像大浪,一波接着一波,他的身影开始模糊,就快要湮没于岁月的沉渍。

她知道人们不会彻底忘记他,只是用生命做筹码,赢了有家国天下,输了,也许连一声叹息都吝惜给予。这样的一生,怎不令人扼腕。

一阵清风飒飒,风声入耳,似有一声轻叹。苏离抬眼望去,窗外墙角暗影处有人抱臂,轮廓模糊。她微微一怔,转而笑道:“是你。”

那人长身自阴影走出,正是锦隆。苏离打量他一身简单朴素的青灰布衣,淡笑着在心中暗忖,这人为何着装上始终没有一点储君的样子?

“就知道你还没睡。”

“你不也是。”

锦隆深深睨她,复而垂眸,“我有些话,想跟你说。”苏离点一点头,看锦隆下意识将手撑在窗棂上,立即指一指门,锦隆却不以为意,轻巧跃过,稳稳落于屋内道:“何必那么麻烦。”

苏离走去沏了茶端给他,锦隆单手接过,将茶碗包握指间,眉眼一挑看向她说:“六年已到……”

苏离一愣,而后才意识到他说的乃是交还圣国皇子熙瑞这件事。

熙瑞被掳不久圣朝便派出使节谈判,愿以锦国割让出去的一半城池交换皇太子回国,锦帝接受同时却提出一个苛刻要求:将熙瑞扣满和锦蓝同样的年数才能放归。出乎意料的是,对方竟未反驳,就此达成协议,而眼下已经过去四个寒暑,终于到了交还的时候。

苏离瞥一眼帘后,熙瑞睡得正熟。她漫不经心道:“圣国派人来商谈此事了吗?”

“酌定于在两国边境的赋亭交人。”锦隆停一下,又补充道,“下月月底。”

“这么快。”苏离此话并无感叹意韵,只是淡淡一句开场白。

锦隆盯住她半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你好像没有舍不得?”

苏离目光澄然,转过来对着跃动的火苗,由它在自己脸上投下一片暖丽的光影,“为什么舍不得?就算相处六年,他的生母毕竟是死在我手上,你难道以为我能安稳对着他一千多个日夜?”锦隆眼神微震。苏离默默道:“我不明白皇后娘娘为何把他交给我,于情于理,他都应该由玉新夫人抚养才是,不对吗?”

锦隆道:“皇妃这么做一定有她的深意。”

苏离淡淡一笑,“我知道。”

锦隆道:“可是你想过没有,熙瑞他仍是个幼童,周岁和七岁,又有什么区别?”

苏离说:“你担心他没有能力自保,容王杀他易如反掌?”锦隆不语,苏离漠然道:“江寄水何必要杀他?区区一个七岁幼童,连绊脚石的程度都不够。他既然不造皇帝的反,就必不会对熙瑞下手,留着这对父子性命,他才能更加理所当然地控制乾坤,独揽朝政。”

锦隆忽然淡笑着说:“还说不是江寄水的人,我敢说你对他的了解,胜过他旗下任何幕僚。”

苏离声如止水:“这不是了解,是权术、为官之道。”锦隆不再说话,隔了片刻,淡淡说:“这么看来,我是多此一虑了。你好像巴不得熙瑞被送走。”

苏离道:“他留在我身边也只是徒增尴尬。”

锦隆叹了口气,接下来这句声音已经极轻:“还是只有他才能让你牵念吗?”苏离眉眼微微地一动,却什么也没说。

锦隆说:“我知道你留在锦国留在皇宫的理由,什么熙瑞,什么秘笈都是无稽之谈,你只是在等他回来。”

苏离不语,锦隆沉寂良久,打破静默道出关键的一句:“然而都六年了,你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等下去,从未想过如果他不回来……”

“他会!”

这句斩钉截铁的论断,语气虽淡却重,和锦隆的试探对比鲜明。锦隆抬起眼,一直定定地望着苏离,忽然静静笑起来。

“我自小羡慕锦蓝。他的生母是正室,出身比我高贵;他一直得偿母慈,不像我娘亲早逝;我虽是长子,却处处受制于庶出的名分,谨言慎行,最让我嫉妒的是他与生俱来吸引人的气质,要获得人心,是那么容易。”

苏离微微一怔,凝眸望去,正好对上锦隆视线,那目光既清且利,锐气纵横,她不由得在恍然中滞住神志:这两兄弟不同的经历造就迥异的为人,却都是心比天高的霸者,一山难容二虎,两股势力必去其一。

想到这里,她突然一惊,“你该不会——”

锦隆笑意不改,只是掺杂了一丝苦涩,“终究是兄弟一场,我又怎么会希望看到他死于非命?”

苏离惊疑稍定,稳住神志道:“你今夜悄悄前来,其实是为了告诉我锦蓝的消息?”

锦隆道:“为防有人打扰,驻守皇陵的全部都是鸦军。”

苏离疑道:“鸦军?”

锦隆淡淡颔首:“是皇妃为锦蓝专门训练的直系部队,世人根本不知道这支战力的存在,成员全是秘密挑选,秘密训练,纪律严明,生死无视。”

仿佛纠缠起来的一团线,找不到源头,苏离小心翼翼问:“然后呢?”

锦隆将茶碗放在桌上,摊开五指注视着上面的水渍,慢慢道:“谁也不能靠近,所以谁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他顿一顿,挑眉看向苏离,“他是生,抑或死……是成功还是失败,甚至于,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去修行——谁能证明?”

苏离颤声说:“于是你……你就去找了真相?”

锦隆道:“……是。前几日,我夜探了皇陵。”他在苏离怔怔的目光中探手入怀,抽出来时双指夹了一个潦草裹起的布包,放在桌上缓缓推至苏离眼下。

苏离不假思索将它捏在掌中,却久久无法打开。质地柔软的细缎,此刻却在手心里有着刀割一样的触感,仿佛揭开的不是一层布,而是一个深深隐匿起来的事实。一旦看到就推却不了,无力回天的事实。锦隆不发一语,静等她自己去决定。

苏离指尖轻轻拉开布片一角,只一眼便怔住,那一角中展露出来的事物,已经足够昭示所有她要的答案。

苏离面唇发白,眼中却完全镇定下来。她轻缓细柔地一一掀去其余三角,将锦囊拿了起来。

宝蓝缎底,黑色玄乌。白首何年改,青琴此夜弹。灵台如可托,千里向长干。

锦隆只听苏离静静问:“他人呢?”

锦隆迟疑片刻,沉缓道:“是在一具腐尸手中发现的,五内俱焚,皮腐肉枯……衣着服饰确实是锦蓝所有。看腐烂程度,死去应有一年多了。”

那字字句句,时而宛如利刃,一刀刀割在身上,时而又仿若大石压在心口,苏离定定看着锦囊,一刹那周身冰冷,五感俱失,甚至于几乎能听到灵魂轻轻出窍的挣扎声……

锦隆本能张口想唤她,却突然止了声音,眉眼微沉,默默扶住苏离飘叶一样的身躯。

夜风飒飒,纵使噩耗临身,这尘世间的夜色却依然可以祥和宁静到如斯冷酷的程度。锦隆在心头叹息一声,拿起一口未饮的茶碗,催动内力,待到手感温热,便拉过苏离手来,逼她握住碗壁,再探掌覆其手背。

不知过了多久,天旋地转的感觉慢慢褪去,苏离在第一刻所能感觉到的便是来自手心手背无所不至层层包围的暖意。

“你还好吧。”锦隆静声问,语气张弛有度,关怀却不逾矩。掌中手指微微一动,不露痕迹地抽了出来,连同那个锦囊。

锦隆松手,半阖双眸道:“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这时的语气,已经完全沦为兄长例行公事般的询问了。

苏离翕动双唇,开口说:“我感觉得到,他还活着。”

锦隆一愣,忽然觉得心头无来由地有怒火烧起,却不便发作,强压下去道:“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苏离眼中慢慢泛起一层薄泪,水光淡淡,眉眼之间,荡漾倔犟又凝重地痴着,“他说过要我等他回来,他说过的!”

锦隆道:“若是他回不来了呢?你就这样枯等一生?”

苏离抬起头看向他,平静地一字一句道:“如果他真是死了,我就随他而去。可是在没有确定之前,我一定会等。”

锦隆微微一震,不由自主冷淡笑道:“好,很好,锦蓝得你一诺,虽死犹生。”

然而下一刻,他的语气却突然柔软下来:“没错,谁也不能肯定他真的死了,连亲眼见到那具腐尸的我也不能。我只是希望你明白,不可太执着。”

苏离看着他,淡淡凄然笑道:“从他隐匿修行那一天起,我便有此觉悟的了。”

锦隆深深看她一眼,不知该说什么,几番启齿,最终只化作一句:“夜深了,好好歇息吧。”

锦隆一走,苏离便坐在桌边,伴着一杯冷茶、一盏昏灯,神情间半是怔忡,半是哀戚,忽而觉得袖子被轻轻拉了两下,转眼看去,竟是熙瑞。苏离又看一眼床榻,似是反应不及,口中懵懵道:“你怎么起来了?”熙瑞却说:“老师你怎么还不歇下?”

苏离淡淡说:“我睡不着。”

熙瑞看着她手中那个锦囊,并没有伸手来拿,只念道:“白首……”忽然一顿,奇怪道:“那是什么?”

苏离低头看去,自己手指轻颤,致使锦囊光照的角度变化不定,时而是那首小诗,时而又是黑色玄乌,她脑中混乱,漠然敷衍道:“你还不到懂的年纪。快去睡觉。”

熙瑞答应一声,毫不纠缠,立刻转身爬入被子里。

苏离又一阵怔忡,熙瑞乖顺的程度,让所有伺候过他的宫女内侍都啧啧称奇,若说这么大的孩子就懂得克制心绪脾气,也过于匪夷所思了些。

转而又是独自一人,空对长夜。苏离目光久久凝于宝蓝锦囊上,指尖轻轻摩挲每一寸绣线所及之处,来到“夜”字时,心口突然剧跳,仿佛被箭矢射中。苏离腾地站起,走到柜前翻出绣剪,急急地拆起锦囊。

熙瑞无声无息将被子轻轻拉下一点,蒙住口鼻露出眼睛。隔着朦胧角帘,他看到一向恬淡的老师此刻双手却在不住颤抖,当最后一根固定囊口的丝线被绞离,她从里面抽出一绺女子的长发……以及一条二指宽窄的灰色缎布。

那布上是用血写成的四个字“等我回来”。因为岁月的荡涤,颜色失却了艳丽光泽,转成涩涩暗黑,凝重深沉,如蚀刀旧剑上那与功绩形影相伴的锈迹。苏离捧着它,慢慢合掌,贴于唇边,脸上泪痕早已纵横一片。

拭干了泪,她小心翼翼把布缎折叠,重新塞回锦囊,拿起绣剪时微微犹豫了一下,便决然拔下簪钗,散开发髻,撩起最长最乌亮的一绺青丝,毫不犹豫地从鬓后剪断。

两绺长发,一新一旧,交缠着一同放入锦囊,苏离看了又看,直待天色微明,这才穿了线,一针一针密密缝合。

桌上油尽灯枯的那一刹那,苏离才惊觉天际竟在不知不觉间澄然放亮。

端着铜盆手捧素巾的婢女进来,先是为她的精神和脸色略微一叹,然后开始替她绾发,口中说着无关痛痒的话,尽管已经拈轻避重,苏离还是听出了究竟,每月初一、十三和廿六都是皇妃检查熙瑞功课的日子,今天正好是这月的最末一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