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惊逢
锦帝崩,入陵寝前夜,皇妃殉葬。
独留懿旨一道:随君同去,实属自愿。笿蚌合依,完璧如初。但求夫妇同葬,来生再续前缘。
锦后萧让一生深明大义,辅君持国,种种前尘旧事皆为民间佳话,骤然离世的消息传开,举国大恸,群臣民众自发服丧,穿戴缌麻,斋戒哀念。
圣国在回复交还皇子一事商谈结果之际,也派来了吊唁的使者,随行赙醧之资竟然绵延百里,从皇城内一直排到踵武门外大街上。
丧葬仪式与登基大典几乎是同时筹备着,执绋驾襮与龙飞之日,前后相隔不过数天。那些日子里苏离跟在段洪蕤和林芷薇身后,见到了身着齐衰的锦隆。他一丝不苟地按照礼俗进行着每一个细节,匍匐吊唁,倚庐守墓。所用哀杖,一手苴竹,一手桐木。百日之内泣血,百日之外稽颡……甚至于,入葬期间子嗣不能睡在寝室,只能眠于草垫,头枕土块以示哀恸父母入土的古俗,他也全都照做。
倚庐之期因为事出无奈,在群臣商议下缩短成了十五日,毕竟锦国不可太久无人主持。十五天期满之时,锦隆在文武百官静默和满含期许的目光中走出窀穸旁的小屋,脱下一身齐衰,皇袍衮冕,在伏地群臣的虎拜声中,正式称帝。
过去的不论如何辉煌、或是暗涩,都只能属于过去。大家最需要的永远是一位强壮的在位帝君,引领和保护子民去往未来。
春雨从锦隆登基那日起,便一直断断续续地下着,阴三日,下五日,太阳就像暂时遗忘了这一处昔日总是晴好的国土一样,真的不曾露面过。
这一天段洪蕤回到府中,拉过林芷薇附耳说了几句话,苏离也在一旁,见此情景,还道是他们夫妻俩有事商议,她一个外人不便旁听,于是起身告辞。
林芷薇却笑着匆匆喊住她:“苏离别走!”
段洪蕤也只交代了几句就又出府走了。
林芷薇说:“今夜洪蕤有客人要来,他嘱我好好筹备一下,酒菜不可张扬却也不可怠慢,不能随便更不能奢华,这等尺度最是难以拿捏,你聪明机敏,帮我想些出其不意的新鲜点子吧。”
苏离不解道:“是哪位客人,这样特别?”
林芷薇道:“往来不多,即便说了名字你怕是也记不起的,祝华翰你知道吗?”
苏离淡淡笑道:“原来是行人司的祝大人,我当然记得。”
林芷薇没想到她真的听闻过此人,一下子愣了,“他从未到访,更别提交谈,你是如何记得的?”
苏离只是一笑。耳濡目染,略加留意,别说是锦国语言,就连朝中上下大员,她也在不经意间记了个七七八八。
其实林芷薇不外是借着祝华翰之名打个幌子,真正造访的主角另有其人。只是苏离在见到那人之前不疑有他,不但陪着去膳房亲自布菜,还在客厅专门设了雅榻,拥彗扫门,迎迓为敬。就这样直直忙到掌灯时分才告一段落,林芷薇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准备就绪时,门口恰好也响起了车马声,段洪蕤与两个男子前后入内,其中一个走在前头些的眉清目秀,苏离对他五官尚有几分印象,想来便是行人司祝华翰;后头一人却让她愣了起来,玉冠轻靴,雍容稳健,不是锦隆又是谁?苏离第一个反应是跪下行君民之礼,却见段洪蕤和林芷薇都直直站着没动,一时之间诧异又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锦隆一眼就看出她的不适应,笑道:“我忘了事先通传就擅自上门,这下倒成了不速之客。”
段洪蕤说:“频来无忌,应该叫做入幕之宾才是。”
苏离反应过来,缓和气氛说:“各位快些入席吧,别让菜凉了。”
这一席吃得倒也轻松,谈的都是些无关天下的家常话题。林芷薇和苏离端上茶果就退下一旁,林芷薇忽然静静拉着苏离手说:“你今天几乎没有开口,刚看到锦隆那一刻还差点跪下去,怎么忽然别扭起来了?”
苏离说:“他如今是锦帝了。”
林芷薇笑了笑,“可你看他跟以前可有哪里不一样?”
苏离毫不犹豫地摇一摇头,林芷薇刚刚释然,却听苏离正色道:“他仍是原样,却不等于我也能维持旧礼。”
林芷薇一怔,憾然道:“苏离,你也太过恪守伦常了。”
话虽这样说,却又不能驳她。很多时候,一个人的决定并没有对错之分,或者说,暂且看不出来对错。苏离忽然问:“我出去走走可以吗?”
林芷薇无奈笑道:“我又不能拦你,可是你真觉得避出去要比留下妥当?”
苏离没有答,只是对她微微一笑。
这便出了段府,漫无目的地走着。本来林芷薇要派一两个侍卫跟着她,可是被苏离淡淡拒绝了,若真的遇到五侯府的人,且他们又真的有心取命,那跟着的人便只有枉死的分。
出门之前林芷薇更加无奈地看着她:“三纲五常繁文缛节绝不违逆,真正遇到性命相干的大事倒轻描淡写起来,我该怎么说你才好呢!”
苏离只是笑。正如苦到深处便是甘,心里积下的话太多,又无从开口时,一笑而过就成了唯一的宣泄。
先帝和皇妃瘗玉多日,锦国上下已不再是一片白麻素景。走在街上,那些哀恸过的痕迹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消失,一切井然有序,甚至欣欣向荣,处处昭显出新国君的贤明睿智。初夏的风有些微热,苏离尽可能地望向街道尽头,那绵延开去的万家灯火,温暖之中带着一丝随波逐流的无奈。
因为国丧而错过了寒食、清明和春社,眼下世道已经渐趋平和,家家户户开始将注意力放到即将来临的端午节上。苏离随意走着,锦州除了各种各样的鲜蔬瓜果外,竟然也有江南最常见的粽子卖,只是种类少了些。此外还有艺人用竹叶艾草编织的一些小玩意,像是蟋蟀雀鸟之类,虽不实用,可是做工精巧,栩栩如生,拿着把玩想来还是不错的。苏离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当儿一个五六岁的幼童跑过来,站在摊子前缠着父母要买一只胖头虎,那户人家从衣着上看应属殷实,因此爽爽脆脆地掏了钱。那幼童欢天喜地走了,苏离怔了一会,突然想起熙瑞长这么大以来,她还从来没有买过东西给他。一者身在皇城,处处受人制肘,根本没有机会来到市井民间见识这些那些,二者宫里的玩意千奇百怪,只怕他也不会稀罕。
可是今天苏离却像中了邪一样,鬼使神差地就是想要捎些东西给他。分离在即,就算没有多深厚的感情,留件物什也好。
虽然她并不认为熙瑞还能记得这段日子,更不希望他记得。就像自己曾说过的,没有意义的事,记得也是徒增伤感。
小男孩儿的心思和会喜欢的东西,苏离完全不在行,也懒得揣测,因此就拿了一只刚才那幼童缠着要的胖头虎。扎得板板实实的,还带着清香,像是用新摘下来的叶子编成,苏离淡淡想,到了秋天,这只青头青脑的胖头虎是不是就会变成枯黄色了呢?
甚至,根本到不了秋天。深扎于土壤中的盛木,都逃不开春华秋朽的命运,何况这早早离开枝头的单薄叶片。
苏离把胖头虎放进袖袋中,没来由地又想到了那只锦囊。白首何年改,青琴此夜弹。灵台如可托,千里向……
可是锦蓝……已经不在长干。不在她知道的任何地方。一颗心失了依所,应当何去何从?
苏离忽然有些怔忡,她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锦州有花并不奇怪,可是这种香气不属于任何一种花卉,而且,它对苏离来说竟然还有一丝熟悉感。
她觉得意识仿佛模糊了一小会儿,等到再度澄明时,四周一片昏暗,手脚除了有些酸麻外无痛无恙,苏离慢慢直起身来,她正趴在一张桌子上,月光透过镂花窗格落在身侧。一个人背对着她站在窗前,空气里弥漫着无害的熏热气息,她镇定下来,摸了摸脸,有一些潮湿,再看桌上放着一只铜盆,半干的布巾半搭在盆沿,花香……湿布……苏离突地一惊,终于想起曾经在圣国的牢狱中闻过这种味道,即是能令人失去神志而浑然不觉的锦国皇室密制百日香。
苏离本能想喊,可是那个名字却堵在了喉头。她站起来时带了铜盆一下,布巾掉进水里,发出轻微一声响,那人滞了一滞,终是慢慢转了过来。
待到看清那一双眉目,原本只是塞住喉头的名字,竟如坚冰遇火,化了开来,消失在胸腔里,烫得发痛。她扶着桌沿一步一步走过去,穿过水流一样的月光,定定站在那人身前。苏离突然垂眼低头,一颗挂在睫羽上的晶莹泪滴迅速坠入黑暗,不曾来得及在那张脸上留下痕迹。
她不知道锦蓝的脸上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有片刻的失神,再抬起头来,四目相对时,他仍是一片平静无波的表情。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我是该回来了。”他说,语气冷淡,“父皇驾崩,母后殉葬,而新帝登基,我是该忙着痛哀,还是先道一声恭喜?”
本想问他六年来都去了哪里的苏离乍闻此言,生生被这寒冰一样的声音和用词震住了。
“你说什么?”
锦蓝眼神忽然软了下来,语气中也出现了一丝迫切:“告诉我真相,我父皇和母后到底是怎么死的?”苏离被他问得愣住,“……锦帝是被五侯府的人暗杀的,皇妃她是……”
“你撒谎!”
锦蓝厉声打断她:“你们竟然全都相信他一面之词,五侯府的人要暗杀父皇,何必多等六年这么久!”苏离被他吼得一怔,然后倒奇迹般地平静下来:“不是五侯府,那会是谁?”
“我也正想问你,什么人能在皇城来去自如,什么人最有动机却也最不容易被怀疑?”
他一句一句,直说得苏离眉头慢慢皱起,最后化作一声短促的惊呼:“你——你怀疑是你大哥锦隆?”“怀疑?”锦蓝眼底闪过一丝可笑的怜悯,“我连怀疑的余地都没有!因为这已经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他本来就是太子!何必做谋害先帝这种多此一举的蠢事?”苏离大声打断他,却只能在他脸上看到更加沉戾的暗光。
“不管你是知道真相却不愿意告诉我,还是跟大多数人一样被蒙在鼓里都无所谓,我本来就没有指望你能帮上我。”这话一出口,血色迅速从苏离脸上褪离。锦蓝冷冷说:“我不该见你,不该透露这些不为人知的内情,甚至不该泄露我还活着的事实。可是我偏偏都做了,因为我知道,你在等我!”
他顿了一顿,一字一句淡而清晰地道:“六年前是我叫你等的。所以,今日的我来践诺。”这番话又让苏离心头浮出一丝暖意来,正想再走近些,锦蓝朝她看过来道:“我是秘密回来奔丧的……希望你不会向任何人透露我在锦州的事。”苏离点一点头,锦蓝自她面前轻轻抽身,吱呀一声打开门,“很晚了,你再不回去他们就会派人出来找。”
苏离垂眸黯然,心知他说的确是事实,无从反驳,更没有任性余地,只好低声问:“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你?”
“不会很久。”
锦蓝语气还是淡淡的,不过投过来的目光中,隐隐含了一丝温情,“我自然会去找你。”
苏离回到段府,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市井中的奇遇。时间上确实是晚了一些,出于担心,加上是非常时期,向来对她纵容的林芷薇也少不得埋怨了两句,苏离如常应对,丝毫看不出异状。
祝华翰来时所乘的车马都已不见,想是走了多时了。苏离不知怎么的,自从听了锦蓝那番话后,忽然有些怕遇见锦隆,于是别了林芷薇后便低着头一门心思地往碧泓园的方向疾走。然而怕什么就偏偏撞上什么,眼看那处小园子的照壁近在面前了,背后却传来一声呼喝。
苏离一惊怔,站住了迟迟不敢回转身去,那个人太过犀利,尤其心里藏了事的时候,在他面前就会越发无所遁形。
锦隆走到她跟前来,“你这一晚上都忙什么去了,难道这锦州里突然来了我不知道的朋友?”
苏离乍然一惊。
锦隆却笑了,手伸到她眼皮底下,却是一只竹叶编的胖头虎,“落了东西也不知道!”他说着缩回手来仔细端详了一番,“不过,谁给你的这种小玩意?我还真想不出来。”
苏离正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时,他却突然回转手腕看起来,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心。苏离接了个空,只好怏怏缩回手说:“是我买的。”
“你买的?”
“给熙瑞。我从来没有送过他东西。”
锦隆抬眼看来,片刻后微微笑道:“那他一定喜欢。”这一次倒不含糊,真真还给了她。
苏离松口气,这时又听锦隆漫不经心说:“你身上怎么有股香气,我闻起来很熟悉的样子?”
苏离一下子想到百日香,心又在瞬间被提到了喉咙口。
当下只得硬着头皮说:“我在卖香粉的摊子前逗留了一阵,每种都试了点,闻起来很混乱吧?”
“你倒挺闲情逸致。”
锦隆说完便迈步走开去,苏离站在原地没动,果然他走出一段后又回身说:“就这几****跟洪蕤进宫一趟。”
停一停,云淡风轻的口吻中却又有那么一丝意味深长:“是时候将圣国的皇太子交还他们了。”
任何话,锦隆从不说说而已。哪怕一句玩笑的诺言,只要从他口中说出,而且被旁人耳朵听到了,就一定会应验。反言之,他觉得没有把握的,就绝不会轻易出口,这就是所谓的君无戏言吧。
距离那天确实只隔了三日,段洪蕤便准备好车马带苏离和熙瑞入宫。苏离本以为如今的锦隆身份远贵于从前,而且日理万机,常常目不交睫,应该不会这样快就办妥此事,能放在心上记挂着已经不错了,延滞一下更是合情合理。
结果却发现自己总是低估了他的记性还有对承诺的重视程度。
马车得得前行,崭新的轱辘旋转起来时发出的声音别有一番沉实稳踏感。按照锦国宫例,任何车马轿撵,到了第一从宫门外就不可再往前,余下的路必须步行以敬尊崇。可是段洪蕤载着苏离和熙瑞的这辆马车却仿入无人之境,竟然得以顺利通行来到后宫。
因为屋内有宫人在,苏离拉着熙瑞,随段洪蕤一并向案台后的锦隆行了跪礼。
锦隆一边打发那些宫娥退下,一边示意他们起身,同时说一句:“出来吧。”
苏离微微一怔,只见屏风后面走出个年约四十的侍婢,弯身牵着一名幼童,苏离只一眼便立即明白过来,那孩子与熙瑞年纪不相上下,小孩子的眉眼本就容易混淆,只要衣服一换,不是身边亲近的人极难分辨出来。苏离皱眉道:“这是……”
“为防万一。”
苏离冷冷道:“熙瑞的命是命,这孩子的命就不值钱吗?”
锦隆并未因她这句责难而改变脸色,仍然淡淡笑着看她。倒是段洪蕤解释说:“苏离不要误会,一路上我会亲自护送,确保这孩子安全无忧。”
段洪蕤的忠善程度和身手能力,饶是再笨的人也不会怀疑,苏离这下疑惑起来,不解道:“没有性命之忧,为什么还要替身?”
锦隆这时才慢慢收敛了笑容,“是真是假,昏淫的皇帝看不出,难道容王也看不出?他要的根本不是真正的皇太子,而是一颗好摆布的棋子。倘若就这样放熙瑞回去,他的纯正血统反而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若是假的,便没有任何威胁,一个无关紧要的孩子,精明如江寄水,不但不会伤他分毫,甚至还会加倍善待,因为不会有比他更容易操控的傀儡。”
苏离虽然明白其中要害,却无法像男人们一样果决,“这到底是一场赌博啊,而且还是以性命为注,太过冒险了。”
锦隆没有半句柔言软句,只淡淡地一语中的:“干干脆脆牺牲熙瑞或者用这孩子的命一赌二,你自己选。”一句话说得苏离涩住。
锦隆的声音柔和了些:“这孩子去圣国不会有事的,而让熙瑞留在芷薇身边,也是对他而言最好的决定。我相信锦蓝当初把他从圣国带出来时,根本没有打算用他来交换城池,甚至再回风雨名利之中。”
苏离身体轻轻颤了一下。她并没有想过锦蓝带回熙瑞时的心情,难道那不是出于利益交换,政治权谋,只是很简单的怜惜?锦蓝从来没有好好地懂她,而她却也未必就认真思考过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在他将她看得太过复杂的时候,自己不也同样地在审读着他的心思?
从皇宫出来,回到段府,苏离一路上都有些神不守舍。
段洪蕤忽然开口说:“苏离,你要信锦隆,他不会做草菅人命的事。”
段洪蕤于她而言,就像朋友家里的兄长,对她这个客人会温和地笑,礼貌周全却很少说推心置腹的话。苏离一怔,然后苦笑说:“我知道,他的过人之处就是能将生死控制自如,不管自己的还是他人的。而我,总把命看得太重,所以即使有十成的把握也不敢去赌。”
“你们都是对的。”段洪蕤笑道。
苏离抬起头来看着他,“段大哥,我问这些话你不要介意。你追随的究竟是锦隆还是锦蓝?”
段洪蕤随着车马轻轻颠簸了一下,露出缓柔的笑意来,“自古以来皇室操戈的血幕屡见不鲜,但在锦国,皇族上下同心却不是神话。我一直为自己是一个锦人而自豪,国家虽小,臣民之间彼此敬重,从不互相诟病,赢得有节气,输得有尊严。七年前败于圣,皇妃跪求锦帝送锦蓝去人质,如此义举感动的不只是我和万千百姓,还有一个人。”
苏离怔了怔,“锦隆……”
“我认为他是继承帝位的最佳人选。不论武学人品,德行心胸,无人能出其右,除了庶出的身世,几乎是完美。”
这一点连苏离也承认,垂下眉眼淡淡说:“圣朝虽然有容王坐镇,可是锦隆也一定会成为锦国民心的信念支柱。”
段洪蕤笑了,“苏离,我不带任何目的和功利心地问你一句,江寄水和锦隆,你希望谁会赢?”
苏离愣了一下。
段洪蕤说:“你是圣国人,也与容王有私交,平心而论,即使你帮他打江山也无可厚非啊。”顿一顿,他又说:“各为其主本是人之常情,人之无奈,然而你这样的人却是我所敬重的,不论立场如何。”
苏离释怀淡笑道:“锦国有锦隆那样人心所向的国君,你这样忠贞不二的辅臣,容王虽强,但想要吞下这片江山,恐怕牙齿还不够硬。”她放开目光,投向车帘缝隙中那些织流一样的行人,随即苦笑,“你们都太高估我了,我没有碧憔那般为国献身的觉悟。容王和国家兴衰,从不在苏离关心的范围里。而我在乎的事若是说出来,只怕令你们统统愣住,那些鸡毛蒜皮,不提也罢。”
熙瑞从苏离手接过那只竹叶编成的胖头虎时,这对师徒脸上都在原有表情中带了一丝怔忡。熙瑞很快高兴起来,苏离却陷入了莫名其妙的惘然。
留在段府,由林芷薇照顾抚养,锦隆为他选择了一条将伤害降到最低的路。抛却那些可能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身份枷锁,开始另一段新的人生。
幸,抑或不幸。
谁也不能就此凿断。人们顶多只能像她一样,微微不解地问一句,为什么有些人来到世上,就注定不能做最本来的自己?自屏风后走出的那孩子和锦隆所描述的腐尸都让苏离黯然神伤。熙瑞的命运似乎无可避免地与锦蓝重叠了,他们真实的身份或被人取代,或被人抹灭……也许一生一世,都只能如幽灵鬼魅般活着,离自己越来越远。
幸好苏离是在临睡前才将胖头虎交给熙瑞,否则他一定会立刻拿着跑去给林芷薇看。在纯孝宫住了六年,熙瑞不曾跟任何一个照顾过他的宫女这样亲昵,对苏离,他又敬又怕,总唯恐做错说错。苏离知道熙瑞宁肯自己像个凶悍的女人一样叱骂他,而不是淡漠地忽视他的一切错误。
此时此刻,她忽然有点想要得到熙瑞的原谅,虽然这一声原谅无关紧要,而且……她知道熙瑞其实并没有怪过她。
十日之后,段洪蕤带着送还圣国质子的一队轻骑,从锦国都城锦州秘密出发,与此同时,熙瑞正在林芷薇的怀里静静酣睡。他还没有成长到能够对抗残酷命运的年纪,更不具备选择未来的实力。但是他无疑又很幸运。从出生那一刻算起,此后的漫漫几十年,多少人为了这个名字挥洒鲜血,铺就一条通往权力顶点的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