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人心
比朱弋想的还快,第二日傍晚,洛泷结束了例行事务便回转来,稍事歇息后即刻带他们入宫了。
能这样没有隔阂又迅速地得以觐见国主,纵使王子也不是那么容易,洛泷在安排上的苦心可见一斑。
昔日的拜慈亲王,如今的末阑国君,确如朱弋从二公主那里听到的一样,是一位“宽厚道德,贵族中为数不多的仁义典范”的长者。
看得出来,洛泷事前在父亲那里美言了不少,一见朱弋,拜慈立即道:“嗯,确实貌美无双。”
洛泷赧然看了朱弋一眼,朱弋跪下道:“草民愚钝,礼节上若有唐突不周处,陛下胸襟宽广,还请海涵。”
拜慈笑道:“这样落落大方,谈吐不俗,想必是大家闺秀。”
洛泷哑然。
朱弋不卑不亢道:“出身其实卑贱,不过见识较之他人,多了些许而已。倒是殿下不拘世俗,屈尊与草民结交,这才是成大事者的气度,君王的风范。”
拜慈捋须展颜,频频颔首。
洛泷松了口气,可见这番话在父亲那里极为受用,放下心来同时,也不由得为朱弋的口才暗自惊艳。
“那,这位呢?”
问及燕非,朱弋又行一礼道:“他叫燕非,是草民落难时相互扶持的生死至交,因为幼时家中发生惨剧,亲人都死了,从此性情孤僻,心志宛如孩童,不爱说话,也不肯相信人,只愿与草民交流,所以还请陛下宽恕他的种种言行。”说完拉着燕非,很尊敬地磕了个头。
拜慈知道这是中原最高形制的礼节,当下道:“原来如此,快起来吧,不必拘礼。”
洛泷暗想,原来这叫燕非的少年心志宛如幼童,不谙世事,如何能通晓男女情愫,想必朱弋于他,也只是负起照顾的责任而已吧。
拜慈又随意问了几句二人在中原的经历,都是朱弋意料中的问题,一一有条不紊地答了,周到翔实,没出任何纰漏,这时外面来人禀报,说几个大夫都候在了门外,拜慈遂停止谈话,把几人挨个单独宣入,给朱弋诊查眼疾。
第一个入内的大夫看了,说暂时没有什么大碍,相信假以时日的调养歇息就应该无妨;第二第三个入内,诊后也都得出了类似结论,朱弋暗自心安,每个大夫都这样说,看来这确实不是什么终身盲症,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拜慈道:“国师的身体如何,你们今天有没有去诊视?”
那大夫答道:“陛下宽心,国师的身体无碍。”
拜慈道:“这个我知道,我问的是国师的功力何时才能恢复?”大夫语塞,拜慈叹口气,把他们全都挥退了。
朱弋暗暗笑了下,开口道:“来末阑的路上,听闻国师染病,不要紧吧?”
拜慈说:“身体并无任何不适,只是运功时,真气无论如何也不能贯通。”
朱弋说:“喔,如此看来,困扰国师的应该就不是疾病了,这种手法在中原并不鲜见,多是中毒或者穴道被制所致。”
拜慈一怔,惊讶道:“朱弋也懂中原的武学么?”
朱弋笑道:“我只也是理论上疏懂一些,但若是说到身手,恐怕远不及燕非万分之一。”
此言甫出,洛泷和拜慈都是齐齐一愣。两人皆无法看出这个少言寡语,不,几乎等同哑巴的少年会像朱弋说的那么厉害。
拜慈奇道:“看来我倒是眼拙了。”
朱弋道:“燕非不喜欢和人交流,就把所有精力倾注武学研究上,颇有小成也不足为道。”
拜慈大喜,立刻带同三人去见国师郁孤台。
一路上朱弋牵着燕非的手,洛泷虽已见过多次,目光却总是一触及就逃避开来。拜慈看在眼里,若有所思,在他感觉,不但这叫燕非的少年依赖朱弋,朱弋本人也是十分看重他,不仅仅是将他当成探路的辅助工具。二人从不在人前语句交流,却心照不宣,处处透着默契。不由心中暗忖,这女子心计看来十分不简单,若是少年身手也能像她说的那般厉害,自己定要花一番心思,将他们收归己用才好。
几人抵达国师府时,郁孤台早已在门口候迎,拜慈少不得要客气几句,郁孤台道:“不碍事,只是无法发力而已。”
拜慈道:“郁先生乃国之砥柱,一定要为本王保重身体。”
郁孤台淡淡一笑,不再说话,拜慈见他神色并不领情,便不再客套,直接引见朱弋和燕非二人。
郁孤台怀疑地看向朱弋,只是那眼神中疑虑的成分隐藏得十分之好,“是么,那就有劳二位费心了。”朱弋装模作样问了一些症况,然后道:“我也无法确定,不过看大人这情形,并不像疾病,而是中毒。”她笑着说:“这毒毒性奇特,不夺人性命只是削去功力,看来制毒者的手法拿捏很是精准,不像末阑人所为。”她心中思忖,郁孤台来自中原,对这种毒都不了解,看来“一曲银钩”应该相当罕见,自己要怎样说才能面面周全不露破绽?
朱弋的沉默看起来极像是在脑海中搜索着有关记忆的样子,拜慈、洛泷和郁孤台缄默以待,朱弋抿唇,索性一赌:“我见过一次相合的症状,那毒叫做一曲银钩。”
郁孤台双眼微微眯起,这一点,饶是朱弋看不见,也能清楚感觉到,郁孤台沉沉道:“一曲银钩?不知此毒要如何解?”
朱弋心中发出冷笑,口中却道:“我只是揣测,并不能肯定,要知道症状相合,并不一定是中了同一种毒。”
郁孤台道:“姑且一说,我听听总无妨。”
朱弋说:“我也不知道怎样解,但我知道谁会下这种毒。”
郁孤台脸色越发阴沉了,“谁?”
朱弋道:“哎呀,这个,我恐怕需要一些时日去查,隔了太久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他,而且中原那么大,寻访一个人谈何容易。”
郁孤台嗯了一声,道:“我在末阑久居,好不容易遇到故乡来的朋友,相谈甚欢,想留二位在此做客,不知陛下和殿下介不介意?”
拜慈道:“既然这样,朱弋燕非便留下吧。”
洛泷心中不舍,才刚见到朱弋,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被人要走,却无法违逆师父的意思,只得挤出一句:“恩师高兴就好。”
国主、皇太子一走,郁孤台遣退左右,向朱弋道:“看得出来姑娘是个聪明人,有些话我不妨直说。不错,我是被人暗算才中此奇毒,只是怕传出去,引起国民惶乱,这才隐而不发。姑娘若能治好郁某,重重有谢。”
朱弋笑笑,不语。
郁孤台道:“我是在此地中的毒,那下毒之人必然就在克孜戈尔。”
朱弋道:“这样啊。不过克孜戈尔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找一个人,也是说难不难说易不易,端看缘分了。”
郁孤台冷笑道:“我看姑娘的样子,分明已胸有成竹,只是不愿点破而已。郁某也不是瞧不懂眼色的人,说吧,什么条件。”
朱弋哎唷道:“绝无此意,我只是不想说大话,然后做那言而无信的人。大人信得过我的话,给我三天时间去找,我对那人有些印象,如果当面遇到,应该能认出。”
郁孤台沉默片刻,颔首道:“好吧,我还是那句话,姑娘若能帮了我这个忙,重重有谢;不过,若是不能……”
朱弋笑得越发柔妩了,“治好大人虽不敢说,认出这个人来,我和燕非还是能办到的。”
夜里熄了灯,二人躺在床上,朱弋忽然说:“燕非,你是不是什么都肯为我做?”
燕非静静道:“你是要我去杀主人么?”
朱弋一怔,翻身道:“你怎么猜到?”顿一顿,淡淡笑道,“那么,你肯吗?”
燕非说:“我不愿,但我会。”
万籁俱静的黑夜里,这轻淡却自然的话语,就和他的呼吸一样平和。朱弋抓住他肩头,慢慢开口道:“你觉得我真的会叫你去杀他?燕非,我哪怕有一丝不甘心的事,你都不会让我去做,你不愿意的,我又怎么会强求你。”
她捂嘴笑道:“你不知道吗,女人就是这样,明明已经知道的答案,却喜欢再三反复地听;而且还会口是心非,说一套,做一套。你不懂的。呵呵。”
仿佛是轻松的过渡,朱弋笑完了,恢复平缓语调说:“不管怎样,过去的已经过去,我们从艳疆山出来那一刻起,你不再欠他什么,无须还他什么,你是你,他是他,各不相干,好吗?”
因为手正抚在燕非脸上,所以,朱弋能感觉到他慢慢地点了点头。
外面的风声大了起来,克孜戈尔就是这样,夜夜起暴风,好像要把整个国家连根拔起。然而习惯了这种躁动的末阑人,却依然能安然入睡,不担心次日醒来命归黄泉。
她小时候,每一晚都要窝在母亲怀里才能放心,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不再在意这样的夜风?是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么?
朱弋静静说:“燕非,你能不能……”她说到这里开始迟疑,毕竟只是一时念起,念头消退下去后便不知如何开口,只得开口草草敷衍道:“没什么,我要你好好休息,明天有场恶仗呢。”
一夜过去,清晨,朱弋让燕非细细缠上披纱,牵着手一同走出去。
一路上燕非不曾开口说话,而朱弋这位不多见的“盲眼美人”,在克孜戈尔恐怕已是家喻户晓,旁人眼中,二人情同“姐妹”,亲密无间,可在洛泷看来便不是那么回事了。他一大早等在师父家客厅,就是想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谁想朱弋却谢绝了他,说:“王子随行,恐怕不太方便,会打草惊蛇,而且若有什么损伤,岂不失了国体。”
洛泷一时气结,道:“这样吧,我、我也蒙上头面好了!”
说罢,竟然真的命人取来黑色布纱,把自己严实地缠了。朱弋见他决心坚定,只好叹口气,让他一同前去。
三人轻装来到一处客店,朱弋向店主打听罗虎生的驮队,那店主竟还牢牢记得她,未及开口,两个声音争相从楼梯上面砸下来,“朱弋!你回来啦!”
正是哨子和罗虎生。
打过招呼,朱弋将他们拉到一处,细说了自己的目的,又把洛泷指给他们看了,说道:“这是末阑的皇太子,他不便公开身份,这才请你们帮这个忙。”
罗虎生一口答应道:“寻衅闹事乃是你虎生哥看家本领,何况是为了郁先生,你就看好吧!”说罢叫上几个驮队里比较喜欢凑热闹的弟兄,去了朱弋所说的宴古茶楼。
朱弋道:“你们两个现在都是末阑女子装扮,跟着驮队不太好,就单独坐一桌罢。”说着正要松手跟上罗虎生,燕非突然扣住她手腕,朱弋一顿,回头笑道,“没事的,你就在我旁边啊。”又说,“洛泷,烦劳你暂时充当一下燕非的译官。”
洛泷答应一声,却是很不情愿地扫了一眼直直望着朱弋的燕非。
入店安顿下来,朱弋与罗虎生他们一桌,隔壁便是带着燕非的洛泷,看起来毫不相关。洛泷压低声音道:“你不要总是盯着朱弋看,这样会被人看出来的。”
燕非抬眸看他一眼,那目光既清且利,洛泷压下心中不满,见燕非丝毫没有收回视线的打算,还要再说两句时,那边已经开始了动作。
因为客人太多,倒茶的小二没有在第一时间过来招呼,罗虎生借机发难,猛地一拍桌子,店里大部分人都扭过头去张望,这下燕非再直直地往那里看,也就不稀奇了。
小二连忙过来赔不是,大概是过往驮队的人见多了,都有些鲁莽脾气,并未在意,一波就此平息下去。
罗虎生低声道:“朱弋,你确定这家店有问题么?”
朱弋答说:“嗯。”
罗虎生说:“可宴古茶楼开了许多年,这家店的老板据闻也从未犯过事啊。”
朱弋淡淡笑道:“那是他隐藏得好而已。”
她亲身经历,又怎会有错?
罗虎生道:“好吧,既是为了郁先生,且搏他一搏。”这时小二过来,奉上一壶茶,点心若干,都是当地极稀罕的东西,罗虎生挑眉道,“这是赔礼么?”
小二道:“主人特地招呼几位中原朋友的,还有……”
罗虎生道:“还有什么?”
小二嗫嚅着偷偷看了朱弋一眼,“还有主人想请这位姑娘去后堂单独见面。”
“单独?”罗虎生怒道,“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当街邀请姑娘独处!便是在中原也太过分!你家主人色胆包天么?”
小二吓了一跳,说:“可、可是主人讲,这位姑娘是他的旧识啊!”
罗虎生一怔,看向朱弋,朱弋亦是一头雾水,心忖道莫非他已经认出我和燕非了?若真是那样,这人也太神通广大了,他是神仙不成?
朱弋偏不信这个邪,略作迟疑便款款起身,道:“好,我去。”
罗虎生惊道:“朱弋,不可啊!”
朱弋回头笑笑,“放心放心,你们这么多人在,他敢把我弄出三长两短吗?我一叫,他的名声还怎么保全?虎生哥,你看住所有人,千万不要再生事端。”说着,不动声色往燕非那方向一偏头。
这话洛泷自然也是听见的,不过他根本无心再管燕非和这些驮队了,朱弋被叫进来路不明的内堂,万一被歹人胁持怎生是好?顾不得许多,当即匆匆离开,手握令牌召集卫队埋伏店铺四下,谨防不测。
朱弋被小二引着,走了又走,途中换了好几次引路的人。她的眼睛便是在白天也看不大清,何况昏暗的内室?正要沉不住气,开口发问,引路人停了下来,接着是吱呀关门声,朱弋一个人站着,抬手去摸四周,都是空茫,无依无靠。朱弋拔下鬓发簪钗,握在手中,这才稍微心定了些。
这时一阵奇香扑鼻,突然有人开口,语带笑意道:“姑娘刚才说,我不敢把你弄出三长两短,当下又为何如此紧张?”
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了朱弋一跳,原来他果真是艳疆山里那个神秘人,原来他始终都在这里静静地看着她。
朱弋退后一步道:“你究竟想怎样?我……我认识你吗?”
那人道:“你或许不认得我,可是我认得你。你是地地道道的末阑人,对不对?”
朱弋一惊,她还道自己的身份无人知晓,谁知在他人眼中竟形同通透,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他对自己的目的又知道了多少?
那人慢悠悠道:“你果然和长公主,非常相像。”
朱弋陡然怔住,一只手抚上她脸颊,手指冰凉如蛇,“她是个叫人惊艳的美人儿呢,可是太过乖顺温柔,难免失味。哪像你,眉宇间一片狂艳,有叫人想入非非的神态,不枉我当年割爱送你那匹国色天香,真真当之无愧。”
朱弋先是一怔,“你就是那个坐在帐子里的黑衣人?那支驮队……”
浪萍笑道:“想起来了吗,是啊,那次我带着燕非来末阑,你还是一个小姑娘呢。”
朱弋突地挥手,打开他抚过自己脸上的手指,冷冷道:“就算我家破人亡,也好歹是皇族之后,何况我相信即使在中原,你这种举动也谈不上是正常!如果叫我来只是为了侮辱,那你打错算盘了!”
那人笑道:“我只是为了证实而已,如今茶楼遍布国师爪牙,你想自己的身份公开,再死一次吗?把你带到这地下数十尺深的地方来,也是为了绝人耳目。”他开玩笑地加强语气道,“毕竟长公主在世人眼中,早已埋骨地底。”
朱弋听他语气,不像是与自己为敌的,于是说:“你到底想怎样?直接说罢。”
那人道:“你也不想想,二公主既然让你来找我,我对你的身世还能不了如指掌么?要害你,早就害了!”
朱弋哼一声,“你到底是谁,我是说,除了宴古茶楼店老板的身份之外!”
那人朗朗笑道:“身如浮萍,浪迹东西。嚯,你叫我浪萍好了。”
朱弋嘀咕一句:“浪萍?”应该不是真名,可是知道他的具体身份,于自己而言也没什么价值,正想着,浪萍的手又探上她下颌,朱弋怒道:“你——”
却被打断,“得了,我只是在查看你的眼睛。”
朱弋想起一曲银钩,不由止住动作,狐疑道:“你懂医术么?”
浪萍笑道:“我不懂还有谁懂?”
朱弋道:“你治好我的眼睛,是要我替你办事吧?”
浪萍道:“你倒也识趣,跟我遇到过的那么多人相比,是个非常值得合作的对象。”
朱弋挣脱他道:“还是算了,御医说过,我这眼睛即使不治也会恢复的,退一万步,就算恢复不了,我也无所谓。倒是帮你办事,一定不轻松。”
浪萍笑着说:“刚夸你识趣,你就分不清孰轻孰重起来,你不是喜欢你表兄洛泷么?不再是公主又如何,治好你的眼睛,甚至成就你的姻缘,都在我翻手覆掌之间,只要答我一句,你想不想做王妃?”
朱弋沉默,浪萍道:“无妨,你回去慢慢想吧,我相信这七年时间的流浪,让你成长了很多,再说,你真的相信,差点亡了这个国家的,是一群游马匪贼这种荒唐事吗?”
朱弋眼中一凝,脱口而出道:“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你清楚其中内幕么?告诉我!”
浪萍依旧以不急不徐的口吻悠然道:“那么你到底要不要与我合作?”
朱弋立即答道:“好!”
浪萍看着这个外表如天真少女,内心却深似海洋的昔日公主,慢慢露出饶有兴味的表情。
朱弋急道:“到底是怎样一回事?你说啊!”
浪萍微微笑着,悠然的口吻却如同一把利剑刺入朱弋耳中:“什么匪贼,什么游寇,这本就是郁孤台自导自演的局。”
朱弋怔住,重又忆起那种感觉——沙漠中凝结起了雾一样的霜冰,她不自觉抬指抚上脸颊,怔涩道:“郁孤台……国师!是他么?那夜骑马入城的人,杀死我娘亲的人,火烧沙堡的人?”
浪萍道:“若不是他扮作匪首,入城烧杀抢掠,又怎能做那救国救难的大圣人?一人分饰两角虽然高明,却不是没有破绽,可惜就可惜在他的爱刀上,普天之下能令沙漠起雾的奇特兵刃,除了坏掉的碎雪和月乌,无人能出其右。”
目光一转,落在朱弋恍然的脸上,笑道:“再说,世人都知道长公主已死,会找上沙堡中的,除了少许几个皇室知情人,还有谁?如果袭击都城的是那名侮辱长公主的贼首,而他的目的是报仇,为何偏偏找到了她,又要杀了她?”
朱弋喃喃道:“斩草除根。”
浪萍道:“还有更奇的呢,拜慈亲王体弱多病,国主老当益壮,为何匪首杀得了国主,却独独留下这名嬴弱不堪的亲王?还能给他去中原搬救兵的机会?”
朱弋聪颖,一点就通,脸上露出残绝神情道:“里应外合。”
浪萍笑了,拍去手上灰屑,懒懒道:“怎样,你要不要报仇,亲手把这群乱臣贼子送去十八层地狱?”
朱弋循着他声音的方向,一字一句问:“你的条件呢?”
看来她意愿已明,浪萍笑道:“不要说得这样见外,算是我报答你的好了。”
这句话说得朱弋面露惑色,浪萍又轻轻笑了两声:“不妨告诉给你知道,从我祖父那一代起,便驻守在末阑这里,目的就是深埋艳疆山内的《尚天行律》。”
朱弋心中一凝,忖道,他要的果然是这件物什,人却装傻道:“尚天行律,那是什么?”
浪萍道:“你是很聪明,不过千万别当自作聪明的那种人。”他停了停,就在朱弋心中那根弦绷到极致时,轻描淡写地说:“聪明过头了,也就成了白痴。其一,它是很多人抢夺的目标,你自问可有与之对抗的能力?其二,它只是《悖妄天行律》的注解本,单独拥有本身,并没有任何意义。”
在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朱弋脸上神色由惊变冷,慢慢淡了下来。
浪萍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的表情,“我没想到你不懂一点武功,却能从困扰我们三代的匣子中取出它来,而且还带出了消失三百余年的末阑神器刺地夜华,朱弋啊朱弋,你这小姑娘真是一点都小看不得。”
良久良久,朱弋终于开口,声音涩哑得陌生,就连她自己也怀疑这不是自身所发出,“你怎么会知道,我有尚天行律和刺地夜华?”
浪萍道:“你随驮队进克孜戈尔城不久,燕非就将那两样东西交给我了。”
朱弋猛地抬起头来,叫道:“你说谎!”
浪萍早已料到她有此反应,笑道:“是吗?那这是什么?”手指甫张,两件物什出现掌中,浪萍哎呀一声,叹道:“我忘了你看不见,这样吧,你要不要过来摸一下这个卷轴和圆筒?”话语如锥,字字刺骨。
朱弋怔住,心慢慢冷却冰冻起来。
浪萍淡淡道:“虽然严格说起来,燕非是我父亲养大的,不过我也算是他的主人。话说有一种动物叫做獒,驯养人在空气稀薄的高山上掘一个坑洞,把十几只幼崽关入,再放极少的糍粑,数量大概只够一只存活,之后由着它们互相撕斗去,七七四十九天,其间不能打开山洞,直到剩下一只,那才配叫做獒。”
朱弋心中冷意渐退,开始有一把无名怒火在熊熊燃烧,两颊绯红取代了遭受打击后的苍白肤色。
浪萍将她神色尽数纳入眼中,唇边笑意却是更甚,“可笑的是,獒却是犬类中最最忠诚的一族,若是死在主人之前倒也罢了,若是主人天寿已尽,它却还有残生,就会随着主人的棺枢活葬。对了,没有人逼,是自愿的喔。”
朱弋望着发声的方向,双眼被胸中之火灼得闪闪发亮,语气却仍冷澈:“原来如此,真是不错的驯养方式。”
“不错吧?”浪萍扬眉,笑了笑,“獒是很珍贵的呀,一旦驯成,主人会视为生命般珍惜。不管你信不信,燕非就是我父亲的宝贝呢。”他复而哈哈大笑道,“不过,如果是你,恐怕早就起来造反了。所以说,獒也不是人人都能当,有些人适合做主子,必然有些人适合做奴才,为其卖命。”
朱弋冷冷说:“尚天行律你拿去好了,我也没有兴趣,可是刺地夜华并不是你要的东西,马上还给我!”
浪萍起了戏谑之心,抬声笑道:“如果我不还呢?”
朱弋道:“那我一定竭尽全力,将它夺走!”
浪萍大笑,笑罢却换了一副苦口婆心的劝说口吻道:“对你来说,刺地夜华杀伤力委实太大,你又没有任何武学底子,轻易使用,非但杀不了任何人,还会被它反噬,交给我保管,是最好的权宜之策。五侯府虽然不是什么善类,却绝不欠人恩惠,你双眼目盲,孤苦无依,想要报仇根本就是痴人说梦,这样吧,看在你帮我取出了尚天行律,附带刺地夜华的分上,我可以免收银钱,替你一报血海深仇,如何?”
朱弋目光如刀,直直射向浪萍,浪萍一怔,若不是笃定她眼瞎,倒真会被这样锐利的目光震慑,不由心中暗忖道,如今末阑的皇室,和创国先祖相比,早已没落平庸得让人不齿,这妮子好烈的眼神,到底不是凡夫俗子之辈,隐隐的,竟有几分先祖开山辟疆的气势。
朱弋一字一句重重道:“是么,你要怎样帮我复仇?”
浪萍道:“以五侯府的能力,替你血洗末阑皇室甚至克孜戈尔,并非难事。”
朱弋冷笑道:“你们就只会杀人?”
浪萍道:“只会杀人——还不够吗?不是我小看你,你恐怕还不如只会杀人的燕非。”
朱弋一颤,燕非这两个字,从何时起竟成了心上之芒,一听便觉隐隐作痛。
浪萍道:“我最讨厌平白欠人情,何况得了这两样物什,也算了却我心头一件大事,趁我高兴,这样好了,就让燕非继续跟着你,他的身手你也见过,杀那几个贵族不在话下,郁孤台虽是个棘手人物,可是武功暂且被我的一曲银钩封了,也不难对付。你若是嫌一刀杀了他们不够痛快,大可像猫玩耗子,慢慢耍弄,等腻了,叫燕非结果他们就是了,怎么样,服务还算周到吧?”
朱弋说:“杀了他们,之后呢?”她面色一片平静,再也无法从脸上窥出心中情绪。
浪萍道:“之后还要怎样?五侯府是杀人组织,又不是慈善机构!而且我还没有收你半文钱。”
话音刚落,朱弋便淡淡笑了下。她虽是布衣单钗,却得承母亲美貌,一番傲骨,成就天姿韵色,那柔和的一笑,竟生出无限风华,“好,一言为定。你把燕非借给我,直到我大仇得报。此外还有两件事,你须得答应我。”
浪萍抚颌,慢慢道:“说说看。”
朱弋说:“第一,我要你立刻治好我的眼睛;第二,我要一曲银钩的解药。”
浪萍一怔,不解道:“第一件没问题,至于这一曲银钩的解药,你难道想治好郁孤台?”
朱弋轻慢说:“我原已应承了他,三天之内要给他所中之毒一个交代,否则就得因为开罪他而入狱。现在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否则就不好玩了。”
浪萍哈哈笑道:“原来如此。好吧,你往前走七步。”
朱弋微微一怔,但还是轻咬下唇,迈开步子,数了七下,浪萍道:“张开手。”朱弋将拿着花蕊的右手背在身后,伸出左手,浪萍在她布满汗水的掌心放了一支细颈瓷瓶,笑道:“这是一曲银钩的解药。至于眼疾,我等下替你施针,再佐以药粉,早晚各敷一次,不出意外,七天就可视物。”
朱弋缩回手去,疑道:“你不会趁机使阴的吧?”
浪萍哈哈大笑道:“怎么会,这是额外补偿,就当是为我欣赏这场皇族残杀好戏所付的费用,朱弋啊朱弋,你吊起了我的胃口,就千万别让我失望啊。”
不光罗虎生,手握将令的洛泷也是心急如焚,只待有什么动静,就率领部下一股脑儿地冲进去。眼见时光一分一秒流逝,朱弋安危不明,洛泷越来越沉不住气,再看燕非,却稳坐着丝毫不动,心中不由讶道:这也算是生死至交吗?怎么这样冷淡!
紧绷的气氛,终于随着那抹水红色身影的出现而缓解下来。
朱弋完好无损,只是脸上血色全无,罗虎生上前去握着她双手道:“妹子,你没事吧?!”
朱弋不好意思道:“让虎生哥担心了,我没事的!确实是故人……七年没见了,我一时都没有想起来他是谁。”
罗虎生道:“既是故人,何必那样躲躲闪闪,神神秘秘,难道——是个女的?”
朱弋挤出几丝笑容,只说:“咱们快去叫殿下把军队解散吧,劳师动众的怕惊动太多人。”
洛泷乍见朱弋也松了口气,同时还有几分狐疑,“你们在里面……谈了什么?”
朱弋道:“这事说来话长,我们赶紧离开,回去再讲吧。你是王子呢,出现在这里有多奇怪,自己也该知道呀。”其实她是根本没有想好要如何交代,拖延时间筹措理由而已。不过洛泷没有看出,想想也对,立即撤队回宫。
马车上,燕非沉默不语,他虽在人前一贯如此,朱弋却觉得这沉默犹如利刺,将她扎得千疮百孔,无所遁形,不知不觉,透出一脸疲色。
洛泷看在眼里,忧道:“朱弋没事罢?方才……很险么?”
朱弋笑一下,“还好。只是,我想休息了呢,恐怕要到明天去见国师之前,才能详细告诉你事情经过了。”
洛泷并无意见,“好,你好好歇着吧,我不打扰你。”他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朱弋说什么,在他听来都是理所当然。
答应了便真的不多打扰,一到行馆,洛泷就告辞,虽然目光恋恋不舍。朱弋的笑容在他走后慢慢冷却,回身欲进门,却忘了脚下有槛,险险摔倒时落入一个怀抱,她不挣不动,抬起脸来时,冷冷表情突然化作笑容绽放,春风一样瞬间吹融了那片冰冻神色,盈盈笑道:“谢谢。”
燕非扶她站稳,说:“你……见到主人了么?”语气间有一丝迟疑。
朱弋说:“见到了。”
燕非问:“他对你说了什么?”
朱弋笑一笑,抬手抚上他的脸颊,声音和力道一样轻软说:“我帮他找到了他要的东西,作为回报,他让你跟着我,替我报仇。”
燕非脸上怔了半晌,低下眼说:“对不起,因为……”
朱弋的手迅速移到他嘴唇上压住,“不用道歉。他说得对,尚天行律在我手上原也无用,至于刺地夜华这样的创国神器,一定需要有极大的能力去控制,想来除了先祖,末阑再没有这样的能人,所以两样对我来说,都是摆设。”
她竟没有生气,燕非意外之余,讷讷道:“可是,那不是你冒险用命换来的么,你不气恼我?”
朱弋笑道:“别傻了,我都说了那两件东西不过是摆设,而你就不同了,你会在我身边保护我,替我斩杀敌人,就像砍瓜切菜那么容易……”她一边说一边转过身,拉着燕非双臂环在身前,幸福的姿势搭配恬淡的口吻,只是背对着他时,朱弋脸上弥漫着淡漠如雾的笑容,“所以我仔细想过后觉得,这交易,确实很划算。”
燕非说:“他向我保证只要匣子里的东西,绝不伤害你半分,也不会让我离开你。朱弋,那东西本来就是主人的,我不能不给他……”
朱弋打断他道:“不用再说了,我都知道。”她抬起头,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柔声说,“燕非,你再抱我紧一点,好不好?”
燕非迟疑着收拢双臂,朱弋抓住他手腕,回身一扑,迫不及待地把身体埋入他怀中。轻轻地说:“不用道歉。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你骗我,我骗你,为了自己的目的,骗人有什么错?你说是不是?”
燕非说:“可是……我没有骗你,也不会骗你。”
朱弋抬起头来,笑容轻甜说:“你真傻,不骗人是生存不下去的,尤其是像我这样微不足道、却偏偏又背着血海深仇的人。”
她伸出手,把燕非额前的刘海轻轻撩起,捋到耳后去,柔声说:“事到如今,你还是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吗?”燕非怔怔望着她那种模糊的笑容,心脏好似被一只手慢慢地握紧,窒息感悄然无声涌上喉头。这样的朱弋美丽陌生,却离得很远很远,他实实在在地抓着她抱着她,可是,就像揽着一轮明月的倒影,不用抬头也知道,它永永远远挂在高高的天空中,只有嫦娥才知道,那有多清冷。
整整一夜,朱弋听着肆虐的风声,出神地睁大空茫的双眼。
眼前上演着厮杀,缠斗,那些扭曲的人影忽而靠近,忽而又远去了……无边无际的鲜血,烈焰漫过周身,充斥了她心底深处的整个世界。
像做了一个昏昏沉沉的噩梦。黑夜将尽时,朱弋坐起身来拥着薄被。瓶子里所装的一曲银钩的解药,应当能为她立下大功一件,但交谈中处处透出多疑脾性的郁孤台,想必不会喝下就善罢干休。解药的来龙去脉成了关键,可说是直接决定她的生死。
朱弋抓着细瓷瓶颈,轻轻提起来摇动,感受着里面液体轻微的晃荡。
末阑上下,能够从浪萍手中夺回刺地夜华的,除了郁孤台还能有谁?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渴求那件神兵,远胜过得到这个沙漠之中并不富裕的王国。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句话,长公主母亲还是教过她的;鹤蚌相争,必有渔翁得利。她也是很熟悉的。一个表里不一居心叵测的末阑国国师,一个玩弄人于股掌之间的五侯府侯爷,谁会把朱弋看在眼里。她是小人物,这是劣势也是优势。
三天期限还有两日,可是洛泷那边,却只有一夜。朱弋答应过他,朝见国主之前,会给出解释。
朱弋心中微微一亮,像曙光射入灰尘弥漫的旧屋。洛泷为人心思不似郁孤台那般狡诈细密,或许可以稍作利用。主意打定,朱弋拿起犀角梳,慢慢梳理长发,这时一只手轻轻插入发丝间,朱弋一怔,转而笑道:“你会梳头么?”
燕非说:“不会。”
朱弋举起犀角梳,说道:“拿去。”
燕非迟疑着接了,试探地将梳齿插入发顶,慢慢划下。
朱弋笑道:“对呀,就是这样的。你的力道太轻了,可以加重一些。”燕非又梳一次,朱弋忍俊不禁道,“怎么,是没有吃饱吗?看你在山里的身手也不是这样软的呀。你坐下,我来给你梳一次。”
说着硬把他摁到椅子上,撩起一绺来边梳边感受,口中啧啧赞叹说:“看不出你野了那么久,发丝却是一点都不见脆涩,又软又滑,比姑娘的还好梳。”这些话话音刚落,人已手法麻利地把所有发丝梳拢一处绑好,慎重道,“反正你主人也知道了咱们在一起,你没必要再藏头蒙面。”
燕非摸了摸发梢,赧然道:“喔。”
朱弋漫不经心问道:“你主人的身份,应该不只是茶楼老板这样简单吧?”
燕非说:“我只知道别人称呼他为浪萍侯或者四侯爷。”
朱弋哦了一声,思索道:“浪、萍——侯?”不由得皱起眉来在心中忖道:似乎听他提到过五侯府,又说什么杀人组织,那是什么?
燕非久等不见动静,迟疑着唤了声:“朱弋?”
朱弋神志汇拢,按住燕非肩臂笑道:“没什么,走吧。”
说着,小心拿起刺地夜华的花蕊,轻轻簪在发间。
如今,除了燕非,她别无所有,只剩下这小小的一对花蕊。
洛泷一早来了,只身等在外面,一见朱弋,便迎上来说:“身体好些了么?”
朱弋握住他搭在自己臂弯上的手,说:“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你能发誓不告诉任何人吗?”
洛泷吃了一惊,低头看看朱弋和自己交叠的手指,头脑一混乱,竟脱口而出道:“当然!”
朱弋说:“好。”顿一顿,又道,“我可以告诉你我昨天去见了谁,不管相信不相信,你都不要告诉第三个人知道。”洛泷立即指天发誓了一番,朱弋笑道,“我信你了还不行吗,那个人叫浪萍,浪迹东西的浪,身如浮萍的萍。”
洛泷敛眉,思索了一下这个名字,“浪萍?没听过呵,他是什么来头?”
朱弋说:“他是个医生,医术高明,我去找他医治郁大人,他听了症状后便说,郁大人并非生病,而是中毒,这种毒叫一曲银钩,对生命无碍,但是会抑制功体,使人内力全废。”
洛泷大惊,问道:“中毒?何人下毒害我师父?”
朱弋叹口气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一曲银钩在江湖上虽不常见,会用的人倒也有不在少数,所以不好推论凶手。”
洛泷怒道:“我师父为人光明磊落,跟他有仇的一定不是善类!待我找出来,国法处置!”
朱弋道:“不是答应我不告诉第三个人的么!我都还没说完,你就要去声张!”
洛泷无奈,只得压下性子道:“好好,是我不对,你继续说。”
朱弋说:“我这位朋友嘱咐过,千万不可将他懂得医术这件事情泄漏出去,他隐居多年,以经营茶楼为生,不想再沾惹是非,而且懂得使用此毒的,应该是他同门,他不想做那残害同门的罪人。”她一边说一边拿出细瓶,递给洛泷,“我再三央求,他总算是肯把解药给我,喏,就是这个。”
洛泷接了,反复端详,脸上露出狐疑之色,口中道:“这个,真的是解药?”
朱弋说:“你不信,我喝给你看。”
伸手欲夺,洛泷哪里舍得,立即道:“不,我信,我信!”心中暗忖:即便要试药,也不能让你试呀,我府中那么多僮仆,随便抓一个来,死了也不可惜。
朱弋面露忧色说:“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跟郁大人交代。如果说了真相,就是背信弃义,对不起朋友,可是不说出真相,又无法将解药交给郁大人,哎,我既想救他,又想保住我那位故人的秘密,如何是好?”
洛泷一时也踌躇起来,该怎么办才能两全其美呢?朱弋全盘托出真相,必是将他当成了可依附信赖之人,这种表现的机会,自己说什么也不能放过。
三人默默片刻,洛泷捏着细瓶,左右为难,朱弋道:“我想过了,实在不行,我便不再管这件事,和燕非继续流浪,过一天是一天;至于解药,你想个法子放在郁大人每日的汤药里让他喝了就是,你是他弟子,又是太子,做这件事总不会太难。”
洛泷急道:“不,一定还有解决的办法!”他找了七年的朱弋,夜夜梦里萦绕的倩影,好不容易出现眼前,怎能轻易让她离开?念及此,一股无名却强大的动力让他平静坚定下来,缓缓道,“放心吧,这事交我来办。朱弋,你要知道,即使豁出我的命去,也要保你平安无事,所以以后,别再说什么流浪的话,我说过要让你过好日子,不是信口开河。”
朱弋侧着脸,静静望向他,微微笑道:“洛泷,你还是那个样子。”一句话说到这里便打住,留下深远意境。
洛泷很想问她:“那你呢?又怎样?”然而没能出口。一切尽在不言中,也许就是这种感觉吧。若是道破,却等不到答案,那该有多失落呢。
朱弋笑容淡了下来,慎重其事地说:“我相信你,一切就靠你了。”
三天期限一到,洛泷带着一名男子来找朱弋,一见面,洛泷便喝道:“交代你的话,可都背妥了么?”男子跪下道:“小人一字不漏地记下了,殿下尽管放心。”
朱弋见这情形,不由好笑,心想,你师父何等精明,一对峙就知是假。不过她一早已经料到洛泷会出此下策,找人顶替浪萍,反正郁孤台也有见不得人的秘密,就让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好了,自己陪着演一出戏而已,又有何妨?
洛泷道:“朱弋,我想了又想,唯有此计可行。”
朱弋笑了笑,做出欣喜模样说:“这计策果然妙极,你好聪明。”
洛泷受到佳人夸奖,心中甘甜,朱弋却说:“不过我只担心一点。”
洛泷问:“哪点?”
朱弋说:“你师父说过,下毒者就在末阑,弄不好会把这人当成凶手,这家伙把你教的话背得再流利也没有用,到时候只要一听郁大人说‘推出去杀了’,定会吓得屁滚尿流,失声大叫冤枉,那岂不弄巧成拙?”
洛泷听了,哈哈笑道:“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放心吧!他原只是中原逃难过来的一名流寇,被我救回后,满心感恩,自愿成为王子府的死士,生命荣誉,早就抛弃身后了。即使严刑拷打,也会死咬着我教的话不松口。”
这回倒教朱弋一怔,讷讷道:“是么……他,他真的愿意就这样为你而死?”
洛泷道:“是啊,不会出岔子的,你且宽心好了。”朱弋心中忽然苦涩,下等人的生命就卑贱到如此程度?因为贵族的一句谎言,一个骗局,而心甘情愿地陨落,值得吗?
她扶着桌子来到那男人面前,轻声道:“这可是九死一生的事,你要想好了。”
那男子说:“殿下恩重如山,小人万死不辞。”
朱弋怔了怔,道:“你、你真的不后悔?”
男子沉默不语,洛泷道:“朱弋,就算出了纰漏,一切还有我扛着呢。”
朱弋叹了口气,“好吧,我们去国师府。”
途经市集,朱弋忽然说:“洛泷,我想要吃你来看我时带的那种糖果,你去买给我好么?”
洛泷笑道:“这有什么,不过,我们回来再买不好么?”
朱弋黯然说:“我一紧张,就想吃甜食,没什么,咱们继续走吧。”
洛泷却喊住了车夫,道:“既然如此,你等等我。”
他一离开,朱弋便叫过那男子,说:“你把殿下叫你背的话,再背一遍给我听。”
那男子虽然不解,却按她的意思说了。
朱弋沉然道:“你若想活命,就按我说的来背。”说罢不等他拒绝,改了洛泷那番话中的几个地方,厉声道,“你记准了?”耳边没有回应,朱弋说,“你若一心求死,谁也拦不住你,我只是不想你的命那么容易就送了,毕竟忠心出色的兵士,应当战死沙场,而不是毁在阴谋和流言之中。”她扭过头去,“你自己掂量吧。”
缩回到马车中,沉寂良久,燕非说:“你为什么要救他?”
声音纯稚,朱弋忽然眼眶有些湿润,淡淡说:“没什么,大概是因为他有些像你。”燕非又说:“那你当初为什么要救我呢?”
朱弋笑了笑,却是什么也没说。
洛泷返来,将一个纸包放在朱弋膝头,笑道:“快吃吧。”
朱弋露出甜美笑容,拈了一颗放在舌尖,说:“你也吃啊。”
洛泷本想说,我不喜欢吃甜的,却不由自主无法拒绝那俏丽的笑容,情不自禁伸手拿了,一下含在嘴里,细细品味原本不爱的糖竟一片冰甜。
还没等那甜散播开来,朱弋又拈起一粒,递向燕非说:“吃糖。”
燕非就着她的手指含住,脸上露出疑惑表情,说:“好怪的味道。”
口齿含糊不清,还有脆脆的碰撞声,朱弋笑道:“不好吃吗?你习惯了的那些味道才是怪呢。啊,对了。”
她探身出窗,笑着对跟在马车后面的男子道:“你也吃一颗吧。”谁想马车一颠,手没拿稳,一包糖粒全都滚落出去了。
“啊……”朱弋张口结舌,摸一摸手里那张纸,空空如也,一粒也没剩下,只好赧然道:“喂,我欠你一颗糖,以后还你吧。”
这说话间便到了国师府,朱弋神志一下子紧绷,方才和乐的分糖记,似乎也成了久远到与自己不相干的一件事。
府中仆从出来说,郁孤台正在庭中研习书法,请几位客人到里面去见。这里布置,无一不是按照中原圣朝的风俗摆设,洛泷熟门熟路,走在最前面,其次是朱弋燕非,最后才是那男子。几人来到门外,仆从告退,郁孤台大约是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正取了干净的布巾拭手。
朱弋上前一步,道:“见过郁大人,我带来一位妙手回春的神医,为大人诊治。”
郁孤台瞥了一眼跪在台下的男子,又看一眼洛泷,缓声道:“殿下,我有件事,还需你跑一趟。”
洛泷心领神会,看一眼朱弋便告礼退出。
遣走弟子,郁孤台道:“你懂得一曲银钩这毒么?抬起头来。”
男子道:“启禀大人,小人确实得到过一次,不过那并非小人所创,而且自那以后,小人再没见过这种奇毒。”这句话说出口,朱弋暗松一口气,男子终于还是按照她所教的回答了,就算不能撇清干系,至少性命无忧。
郁孤台道:“这么说来,你也不一定会解咯?”
男子道:“小人的确不会,不过,因为机缘巧合,倒是有一瓶现成的解药,留了下来。”他取出细瓶呈上。
郁孤台眯眼,道:“我如何知道这就是解药?”
男子缩回手来说:“小人愿在大人面前亲试,只要大人一声令下。”
他神采不甚出众,却也不像虚有其表之辈,神态只能说是自然,郁孤台瞧不出破绽,拂袖道:“好,你试吧。”
男子立刻拔开瓶塞,就着瓶口微微仰脖,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男子的表情依然自若。
郁孤台道:“拿来吧。”
男子盖上瓶盖,双手递上。
郁孤台饮下瓶中浆液,突然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说:“小人名叫聂恒。”
“聂恒。”郁孤台将细瓶递还给他,一举一动缓慢淡然,透出猜不透的寒意,“聂恒,你可知罪?”
聂恒跪下道:“小人……”他低着头,朝朱弋那方向微微看了一眼,决然道:“小人不知!”
“喔?”郁孤台笑道,“我对外宣称是旧疾发作,实则被人下毒,那下毒之人就在末阑,你知道这点,还敢来见我?”
聂恒道:“我虽有一曲银钩,却并非毒害国师之人,为表清白,只能冒死央请朱弋姑娘带同前来。斗胆请问大人,若小人是凶手,何故还要拿出解药?”
良久,郁孤台道:“你的确不是他,但握有一曲银钩这种奇毒,很难说是没有干系的旁人。我来问你,除你之外,还有谁会?”
聂恒道:“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一曲银钩也是小人的祖父偶然得之,而他已经过世,恐怕……”
郁孤台哼道:“你这是一口咬定死无对证,料准我不敢将你怎样么?”
聂恒深深伏下去道:“小人万万不敢。”
郁孤台长吸一口气道:“罢了,不管怎样,你也算是帮了我,我就饶你——”他转身拿起布巾,一边拭手,一边开口吐出后半句,“这一次。”
朱弋在心中长舒一口气,这时下仆进来,恭敬道:“大人,陛下来探望您了。”
郁孤台嗯一声,朱弋也就趁此机会顺势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