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伤痕
砰!阆风崖洞口的巨石晃了两晃,又定住了。里面,云亮与晴光喘着气挨着石头坐到了地上。
“不行呢,还是推不动!”云亮一脸沮丧,又狠踢了石头一脚,“这么肥!真不知姑姑是从哪里搬来的!”
晴光擦着汗,“是咱们功力还不够。或许再多练些时候就推得动了。”
云亮扁下嘴。又是两个多月扒着指头过来了。算一算,他们在这块地方待了大半年了。到现在,就算他没怎么诚心好好练过武功,也零零落落学了几章《障罗决》下来。加上药材的补养,身子也是有些底气了。而每一天都认真得令人敬佩的小晴更不用说,剑术愈发精进。现在,云亮随便坐在哪一棵树上揪一把叶子撒下去,她都能一剑将它们都戳上洞。她在他眼中宛然已是个厉害的剑客——至少,若再被戈斯罗那样的家伙抓去,她绝对能打翻他们,爽爽快快地逃跑了。
饶是如此,他们依然推不动那块石头,亏他还用特制的药水将它熔出了一个洞——笔杆粗细……也不容易了。那可是货真价实的花岗岩呀!
“我想,再练上半年应该差不多了吧!”晴光说。她望着身边一副烦恼模样的少年,轻问,“云亮,你觉得在这里陪我练剑是不是很闷呀?对不起……”
他的良心一跳。明明是自己一开始就计谋着拐她来陪伴、解闷的,而且……而且还害她吃了那么多苦。他急忙拼命摇头,“有小晴在这里,我不闷。我原本是想早些出去,但只有和小晴一起出去玩才有意思。小晴若要练剑,我便陪着你。我……我早说了不要离开小晴了。”
晴光笑出了声。她脸上的嫣红像花开一样晕开。真奇怪,云亮心想,以往就算再漂亮的花他也不会有想去尝一口的念头。可现在,他却想——
“咳!”晴光突然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接着又干呕了好几下。
“怎么了?”他看得心惊,不知她身子又有哪里不舒服了。
晴光蹙着眉摇头,手掩在嘴上,“没什么。好像有点着凉。大概是快冬天了,有时觉得……没什么力气。”
“真的不要紧吗?”
“嗯,没事!”她冲他一笑,拍拍手站起身来,“我们回去吃饭吧。”
饭桌上,云亮边吃边悄悄地、仔细地看她,总觉得她样子倦倦的。真的累了吗?他见她低着头慢慢地扒了两口饭,突然脸色一变,捂着嘴跑出门去。
“小晴!”云亮站起来就追出去。只见她扶着一棵树,不住地干咳、恶心。他吓坏了,急忙跑到她身边,“你怎么了?怎么弄成这样?生病了吗?还是吃坏肚子了?”
晴光抬起头。她咳得脸色发青,眼里盈着水,一副茫然又无措的样子。
他心中一痛,扶住她,“我们回屋里去,小晴你先好好歇着……”
晴光又是一阵干呕。云亮又急又慌地看着,突然脑中闪过一个想法。这想法没经细想就已经在他心中震了几震。
“小晴,你……你……你的……”他一咬牙,硬着头皮说出了口,“……你的信期这两月可如常吗?”晴光一呆,脸顿时红了,“你……你问这个做什么?”她回避着对方的视线,先是害羞,没等到对方回答,她却又恍然明白过来了。心中“咯噔”一声,她的脸由红变得苍白,“我……我两个月没有了……”“是不是……从那天起?”
她说不出话了,恍惚地点了点头。
她已经呆了。他也傻了。
这些事情,他们朦胧地懂得一些,却偏偏也就只懂这么一点。
隔了半晌,云亮终于开口。虽然心里明了,但让这些话从口里说出来还是需要莫大的勇气的。他抿了抿口水,声音颤抖:“小晴,你……你是有了……有了咱们的孩子吗?”
惊天霹雳。
两个人脸色惨白地对望着。
他们……他们竟然要当爹娘了吗……
时至初冬,昆仑山顶已然铺上了一层雪色。出没在山间的走兽飞禽明显少了。它们大都藏了起来,躺在暖暖的窝里,吃着一年下来储藏的食物,悠然地躲避寒冬。
不过也有例外。
雪地上延伸出一串爪印。一只肥墩墩的灰色雉鸡从枯草丛中跳出来,摇摇摆摆地向前踱了几步。它圆溜溜的眼睛一直盯着前方的一块石头。灰色的石头从满地的白雪中突兀出来,确实显眼。更显眼的是它的上面竟放着冬天里难得一见的“美食”。肥嫩的蝗虫、蟋蟀,嫩叶,谷粒……雉鸡犹豫了好久。一来,半天没见什么动静;二来,实在太可口诱人了……它终于下定决心,扑起翅膀飞快地朝石头跑去。
一条蚯蚓下肚,又赶不及地吞下一只蚱蜢。还是没动静。雉鸡放开胆子,吃得正欢,突然一只大筐从天而降,将它罩死在里面。
柳云亮从树上爬着绳梯跑下来,伸手去筐里拎起咕咕疯叫的雉鸡,用绳子扎紧翅膀,“回去炖给小晴吃!”他提着鸡嘿嘿笑着跑回家去。
古逸雪果然没在三月之期按时回来。晴光的身孕已有四个月了。
云亮不再让她练功,连饭也不让她做了。山上开始飘雪的时候,他重新在竹床底下砌了个石炕,每天烧得暖暖的,看着她躺在上面。她若实在躺得难受了,他就给她武功心法,允许她歇着身子在心里练功——他将小时候看过的武功秘〗笈〗通通默了下来,写满了十来本,让她挑着看。
真是好玄妙的功夫!以前她懂得少,尽管听云亮说过,却不甚理解,还差点走火入魔。但现在师父已经教了她很多,再拿着这些秘〗笈〗一篇篇看下来,她终于渐渐明白了。这绝妙的功夫名为玄天破,包含掌法、拳法、刀法、棍法……连暗器都有。晴光想,自己练的玄天剑法,应该也是从这个根基一脉相承而来的。
有时看得入迷,她会不自觉地在体内试着行走一下气息。但这种机会很少。大多数时候她都会被云亮缠得紧紧的,尤其是现在,她的肚子已经微微地隆了起来,云亮动不动就长时间地盯着看,脸先是红晕晕的,接着又变白了,颤声问她:“小晴,再过半年就会有小孩子从里面出来吗?”
“……嗯。”
“那……要怎么出来?我们要做什么?”
“……不知道……”她的脸也白了。
这是个大问题。
云亮拉着头发在床前绕了一圈又一圈。他无与伦比地真心、急切地盼望古逸雪回来。
怎么办,姑姑如果半年内还回不来小晴该怎么办?他回来了见到小晴这个样子也许会打死我……那也不管了……姑姑,求求你快点回来呀!
一转头,他看见晴光已经阖着眼睛缩在床上了。真是的,他咬着嘴巴走过去,这么冷的天,手还露在外面。他轻轻将她的手塞到被子里,握住时,突然一愣。
凉凉的。在这热乎乎的房间里她的手却还是温凉的,而且,手上竟有红肿。
他立刻捋起她的袖子,看得一呆。只见她的胳膊上生着好几块红肿,再掀开被子去看她的腿,他见到了遍布在上面一片连一片的红肿,触目惊心。
云亮只觉得一桶冰水泼下来,从脊梁上开始发寒。
晴光睡得迷糊,突然感到一阵冷风从脚上吹过来,呢喃着张开了眼睛。
“云亮?”她望见他直愣愣地立在床前,样子有些异常,“你怎么了?”她拉拉他的手,担心地问。
他猛然动起来,甩开她的手,厉声道:“这个孩子不能要!你……你快丢掉他!我不要他!”
“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炸开了。晴光只觉得整个人都被震得晃了几晃,视线模糊不清。她呆呆地望了他好久、好久,最后冷冷道:“那……我要怎么做才能把他‘丢掉’?”
那是一岁的时候还是两岁的时候?他开始说话,本能地支吾着“父亲”、“母亲”之类的音节。抱着他的男人深深地笑着,爱怜地摸着他的头。
“云亮,我不是你的父亲,也不是你的母亲。”男人顿了一下,似乎不知该让这孩子如何称呼自己才合适,最后说:“我叫古逸雪。”
“古……古……”还是幼儿的男孩一笑起来面上就出现了两个深深的肉窝窝,红彤彤的小脸像朵娇嫩的花。他乱伸着胖胖的小手去抓古逸雪垂在胸前的长发,嘴里一边格格地笑一边不停重复着不成句的“咕咕……咕咕……”好像小鸟在叫。
古逸雪摸摸额角,摇着头轻笑。算了,孩子还太小。
他哪知这鸟叫般的称呼之后竟与自己长长久久地伴随了下来。
云亮三四岁的时候,像小动物一样跟着他身前身后到处跑。下一趟山,他一路兴奋地喊着“姑姑”、“姑姑”,不停问这问那。米店的大娘还夸赞他们:“大妹子,你家侄女生得真俊呀!”
古逸雪哭笑不得,再要扭着云亮换称呼也来不及了。
他只好认命地当了云亮的“姑姑”。
“姑姑!”六岁的云亮翻完了一本书,从屋子里跑出来,跳到他腿上硬挤着坐下来。古逸雪只好放下手里刚拔了一半毛的雉鸡,用地上的雪擦了擦手抱稳他,听他说:“那个——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这些是什么意思?小孩都是父母生的吗?可为什么云亮只有姑姑?”
古逸雪呆了一下,喉头翻动,“云亮,”他不自觉地抓紧了那孩子的手,“……你的父母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哎?那他们去了哪里?”云亮张着清澈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他。
“……他们都死了。”
“啊!”孩子一下就吓坏了。“死亡”这个字眼他已经隐约懂得是什么意思,他的小脸急得发白,受了好大的打击——“那云亮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为什么会死呢?”
古逸雪又停了下来,话咽在口里似乎很难吐出。但他又无法回避,也不会说谎,于是便淡淡地叙述了:“你的父亲是异族的人,在一次战争中,他死了。你的母亲……是在生你的时候死的。”
“为……为什么?”云亮被吓了更大的一跳,惊惶的眼里顿时蓄满了水汽。
“你母亲有你的时候,年纪还很小,身子也弱。她和你爹住在高山上,我也住在那里。那儿天气很冷,比咱们这里还冷,你娘便生了病,在生你的时候难产死了……那也是一种病,你还小,不懂得。”
但他很快便懂了。
自己的出世害死了母亲。
他一直哭,哭了三天。
古逸雪抱着他狠狠地命令他:“亮儿,不许再哭了!你知道阿柳是多么盼望你来到这个世上吗?她好不容易看着你出世了,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惜!她的骨血全在你身上,你要珍惜自己呀!不要辜负了她!”
阿柳是娘的名字,因此他也姓柳。
家里有许多画,有随意勾勒的,有细细铺染上丹青的,都是古逸雪画的,画里都是同一个女子,总那么柔柔地笑着。
云亮终于知道那是谁了。
“她姓柳,没起名,大家从小就叫她柳丫头。她就和这个名字一样单纯可爱。”
云亮一点一点牢牢地记下来。尤其沉沉地记得——
“她不听任何人的阻止,一定要生下你。那时她已经全身浮肿,疼极了,还常常昏倒在床上……”
所有的这些都沉入了他的心底。每次回忆一下,心就狠狠地痛一下。
他刚刚便痛到了不行。
现在,晴光望着他,眼神像冰一样。她问:“你要我怎么杀死他?”“他”——是她肚里的孩子。
云亮浑身发抖。他明白自己伤了她的心了……可是,他该怎么办?种种刺痛叠加在一起,他该怎么办?
他呆站着,望着她的手脚,“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小晴!我不要你死呀!这世上除了你和姑姑,谁死都可以!就你们不能死!”他哭得稀里哗啦。
晴光惊呆了。
她听着他抽咽地讲完那个故事,眼中的冰色慢慢褪去。
“云亮……”她搂着他的头,柔声道,“云亮,我不会死的。虽然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病,但我从来不觉得疼痛,绝没有那么严重。我会把身体养好,然后……生下这孩子。”
云亮抬头看她,擦去眼泪,“你一定要这个孩子吗?”
“嗯。”她轻轻点头,脸上的笑容带着一种温暖的光华,看上去竟是分外幸福的模样,“因为……这是咱们俩的孩子呀!”
“好!”云亮站起来,下定了决心,“我……我再去抓雉鸡来!我要好好守着小晴,让你把身子养得好好的,不会出一点事!”
他说着便又干劲十足地跑了出去。
一株洁白晶莹的莲花开在雪上。云亮“哈”地笑出来。
自从竹林里的泥潭漏了底之后,他就做了一条绳梯,直通入石窟底下,一个人也能来去自如。
他已经又去过那里好多次了。沿着暗流从下游到上游来回地探着走,他找到了不少有趣的玩意儿,什么硬邦邦的树枝、怪头怪脑的小鱼、颜色奇怪的石头……都带了回去当作研究。山上落雪之后,石窟里反而更加暖和起来,因此他还常常在这见到雪兔、鹧鸪、山豹……其中不乏就被他殷勤地请回了家去,进了自己和小晴的肚子。
但他没料到连雪莲竟也见到了!
今天他一直走到上游——那也是个洞口,狭长而扁细,平时水从这里慢慢地渗进来,可现在水流被冻住了,洞外石壁上那株斜生的雪莲便赫然闯入了他的眼中。
他高兴坏了,就和上次发现那株人参时一样。他知道它们都是极稀罕的宝贝。小时候姑姑曾经带回一株雪莲,炖了红枣、枸杞、雉鸡肉给他吃。那时他身子最糟,肚里子都感觉冰冰的,一直冷得下不了床。吃了那锅汤之后,他一下就觉得全身暖和起来了,只记得姑姑抱着他,连眼泪都流出来,“感谢老天,救了我亮儿一命。”
这是补身救命的奇药!云亮想也没想就乐呵呵地把它带了回去,做了小时候那锅一模一样的红枣鸡肉汤。
他本身就什么也不知道。
晴光也不知道。她正倚在枕上翻着一本书,云亮端着热乎乎的鸡汤跑过来,眨着眼睛对她说:“好东西,快吃吃看!”她便好奇地吃了。吃过之后,全身果然变得温暖,然后,然后——腹痛如绞。
雪莲是奇药,却不能给有孕的人吃。它大补大进,神效斐然,还可活血下淤——那便是一切腹中骨血的毒药啊!
“小晴!小晴!你怎么?”云亮吓得不知所措。
晴光脸埋在被褥里,一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绞着床单,几乎要把它捏碎。
“啊……”她一声呻吟出口,云亮全身重重地一抖。接着,他看见血从她的衣摆下流了出来。
天崩地裂。
全身都空了。又火一样的热起来。
心跟着血液一起流出体外,身子痛到没有知觉。脑子里影影幢幢,乱得像要纠结在一起。一条又一条的字句在盘旋,那是这段日子来印在脑中的那十来本秘〗笈〗,这时偏偏赶也赶不走。
她一头栽倒在床上,四肢僵直地躺着,双颊绯红,目光空洞,身下的血印在了床上,又滴向地上。
她听见有人在喊——小晴!小晴……她闭上眼睛。
眼前还是一片血红。而身体里莫名的巨大热量不受控制地开始游走,跟着脑中那些字句一点一点地走,连带上以往凝塞住的残气,汇集得越来越多、越强。
走了几个回合,全身的经脉似乎溶化在了一处,又前所未有的分明起来。气息开始顺滑,就连最细微的脉络都变得畅行无阻。略一提气,全身的能量瞬间汇聚在了一起,暗涌潜行,蓄势待发。松下气去,一切又转眼平息,安详沉静,深晦如海。
以静制动、抵化万物障罗决,不拘兵械、睥睨天下的玄天破……在她体内初次融通了。
晴光张开眼睛,泪水毫无感觉地一行又一行滑下脸庞。
这是可笑还是可悲?
神功懵懂初成。她的孩子却死了。
“小晴——”云亮并不知道这一时半刻间她体内所发生的巨大变化,也不知道为何会弄成这样。他浑身冰凉,看明白的只有她身下那摊骇人的淤血……他知道了,自己又害了她!
晴光从床上起身就往外走去。云亮不顾一切地抓住她,“小晴——”
晴光一挥手将他推在地上,“不要碰我!”她身体摇晃,发丝散乱,眼里尽是血丝,咬着牙嘶哑着声音道,“柳云亮,我……恨死你!”她转身夺门而去了。
云亮发疯地追出去,却不见了她的身影。雪地上只有很浅的脚印,唯有滴滴溶在白雪上的殷红血色令人触目惊心。
云亮沿着血迹往前追,半途只听前方轰然一声巨响。他全身大震,莫不是——
一路奔到出口,他只见堵在洞口的巨石已然变了样。那原来是一块浑然一体的整石头,现在却变成三五大块,胡乱地塞在洞眼里——依然是有效地堵住了去路。
她……她竟出去了吗?
又再堵上这里?连追也不让他追?!
“小晴!小晴!你走了吗?你去了哪里呀?”他扑上去嘶声大喊,用尽全身力气去踢、去打、去捶那些石头。毫无成果。
他捶肿了手,捶破了皮,跪在雪里连泪水都结了冰。
她毕竟是走了。
阆风崖上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