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亲爱的，你还有没有什么事情要单、独对我说的呢？嗯？”林御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表情晦暗。精灵王？魔界？他还真是被骗得够惨够彻底呢。
梅帝里斯沉默了一下，说出了自己最后的秘密……关于性别的。
毫无疑问的，永远优雅永远冷静泰山崩于前也能岿然不动的林御，石化了。
嘛，反正他也被纠缠得够久了，就这样做个了断吧。梅帝里斯耸肩一笑，眉宇间掠过一丝淡淡的惆怅。
“等一下！”林御抓住正要走开的梅帝里斯的手，长叹一声，语气有点认命的味道，“也罢。你是男也好是女也好，精灵王也好妖怪也好，我……认了。”所谓爱到了极致，就是这样吧。
星语，你是否也被这样深刻的感情所牵绊了呢？
天地沧桑，六合八荒。
神界凌霄城浮于九重天上，魔界四国八岛隐于遥远的黑暗之地，人界存于天地之间，三界分离，互不相干。
三界之外，有地海黄泉，或称亡灵都，掌管三界生死轮回。
地海黄泉又分三城六道，等级森严，每个新到的魂魄都得先过忘尘桥洗尽前尘记忆，然后通过审判之门去往三城之一开始崭新的黄泉生活。
日复一日，沧海桑田，蕾莉亚已经在忘尘桥头守望了将近七百年的时光。晶莹剔透的桥身近乎透明，若有若无地漂浮在漆黑如夜的忘川之上，逝水逐波，无声翻涌，零零星星的纯白莲花在深邃得看不见底的川水间起起落落，唯美得些许哀伤，飘零而寂寥地开放着。
她站在桥的这一头，沉默地看着那些死者的魂魄从桥的另一头缓缓而来，或者沮丧地叹息，或者疯癫地喊叫，或者安详地微笑，或者平静地沉默。它们带着千百种不同的神情来到她的面前，而她，只是面无表情地递上一杯忘川水。
“饮尽杯中水，前尘尽湮灭。”她总会例行公事般地说出这句话。
有的魂魄潇洒地一口喝干，有的魂魄犹豫着慢慢饮尽，有的魂魄边喝边流泪，有的魂魄……无论如何，它们最终都喝下了黑色的液体，然后，那千百种不同的神情消失了，它们会带着如出一辙平和纯澈的笑容前往审判之门，宛如新生。
当然，七百年间，也总有那么几个倔强而固执的例外。它们拒绝那杯水，始终不肯放下身前种种，决绝无悔。可是，不饮忘川水，便不能进入地海黄泉，它们最终的归宿，只能是在那墨色的川水里融化消解，最后化作一朵纯白色的莲花。
那是记忆凝结成的花，长生莲，忆长生，前缘皆是空，不忘奈若何。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肯忘记呢？宁愿放弃轮回转生永远被禁锢在忘川水上也要记住的……究竟是什么呢？
七百年了，蕾莉亚始终不明白。
而现在，例外再一次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两个少年，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长得如此好看的少年了。一个桀骜英俊，眉梢眼角尽是孤傲的霸气，一个绝世精致，清澈如水浅笑温柔，即使脸上带着那样可怖的疤痕却不曾折损他一丝半分的美丽。
桀骜的少年冷哼一声扔掉了那杯水，不可一世地挑眉横眼。绝世的少年微笑着将杯子还给她，轻而坚决地摇了摇头。
唉，又要多两朵长生莲了。蕾莉亚无声地叹息。
“为什么呢？记住……真的那么重要吗？”她终于问出了那个困扰了她七百多年的疑问。
桀骜的少年没有说话，只是耸了耸肩，似乎是默认了，又好像是懒得理她。
绝世的少年眉宇间的神色越发温柔，那声音清透得仿佛幽泉滴露，“如果把她给忘了，那轮回转生对我而言……就没有意义了。”
你怎么会懂呢？这世间上，有一种感情，是可以超越生死，超越轮回，超越一切的。
蓦然间，蕾莉亚的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句话。这是许多许多年之前，那个变成第一朵长生莲的魂魄在跃入忘川前，最后说的一句话。
原来……是这样吗？她陷入沉思。
而桥的那一头，银发蓝衣的美丽女子蹁跹行来，神色淡淡，似喜似悲。
桀骜的少年瞥了她一眼，皱了皱眉头，“你怎么也死了？那星语她……”
绝世的少年也将担忧的视线投向银发女子的身后，生怕那个心心念着的少女会出现。
好在……没有，他们都长长舒了口气。
银发女子飘忽一笑，没有看他们一眼，只是对蕾莉亚轻轻说道——“我知道地海黄泉的规矩。那杯水……我不喝。”
语罢，她纵身一跃，像一只轻灵的飞鸟般在半空中延展出优雅的姿态，带着虔诚而执着的笑容，然后，坠入了望不见底的漆黑川水。
千年岁月漫漫，浮生如幻海。相思绵绵无绝期，寸寸成灰。
就让我化作忘川逝水间的一朵长生莲吧。
亘古虚无，流光凝滞，我只想在这静静的川水里，永远将你……留住。
“她……”桀骜的少年想说什么，却只是无声的叹息。
那美丽却冰冷的银发蓝衣渐渐消融在寂夜一般的黑色水波里，一朵纯白的莲花缓缓绽开，遗世独立般清冷而淡漠。
绝世的少年闭上眼睛双掌相握，喃喃低语，似乎在为逝去的魂魄作最后的祷告。
“云姬，你终究还是……选择了这样的结局啊。”匆匆赶来的少女只来得及看见那优美的坠落，她轻轻叹了口气。
“星语！”少年们同时惊声呼喊。
“啊，赶上了呢。”紫眸黑发的少女朝他们挥了挥手，调皮地眨眨眼，笑容灿烂，“我说你们喝了那破水没有啊？”没喝就最好，喝了……也没关系。
少年们一愣，随即摇了摇头。
“怎么回事？不要跟我说你也死了！”尹耀阳凶巴巴地吼。
“小语……”宇文澈目露哀伤。
星语朝天翻了个白眼，“拜托，本姑娘可是魔女耶！哪有那么容易死？”她甩给他们一人一个“未免也太小看我了”的眼神，“我是来带你们这两个笨蛋回去的。”
“笨蛋？”
“是啊！天字第一号的笨蛋。”星语用力地点了点头，“以后这种舍己救人自以为是英雄救美的蠢事不许再干，听见没有？”
蠢事？”切，你以为我想啊！大脑还没反应呢，身体就已经冲过去了，我能怎么样？”真是没有良心的魔女，尹耀阳忿忿地想。
宇文澈默然不语，神色间尽是无奈。
“你们……”星语怔了怔，然后跺了跺脚，嘴里咕哝道，“唉，真是败给你们了。”
就是这种不顾一切的付出，像绵密的锁链一样锁住了她那颗自由自在讨厌束缚的魔女心，让她终究……选择了停留。
“好了好了，这些统统都留到以后再说吧。”星语晃了晃脑袋，“现在最重要的是想办法把你们给弄回去。跟我走吧！”
她说着，素手一扬，便连同那两个少年一起消失在了忘尘桥边。
看来，地海黄泉要发生大事了呢。
蕾莉亚这么想着。
苍白的光璃日半悬在银色的天空，黯淡而了无生气，一如这座坟墓般的亡灵之都。
刚用过早餐的卡特琳娜独自坐在特拉侬宫二层的大露台上看书，如同往常一样四千三百年前，她从玛莎罗萨前女王的手里郑重地接过象征着地海黄泉最高统治者身份的法玛权杖，成为了地海黄泉新一任的统治者。
在她掌权的这四千三百年间，地海黄泉基本上是和谐而平静的，每天有来自三界的亡灵不断涌入，也有不断的灵魂重新再入轮回，一切都井然而有序。她这个最高统治者不过就是个摆在那儿好看的花架子罢了，什么都不需要她来操心，什么都有人替她去做，她只要坐在华丽的宫殿里，签几个字盖几下章就好，甚至有时候连签字盖章都免了，有人会代劳。
她只需尽情享受女王所能享受的一切奢华靡丽的生活，很美好，也很……沉闷。
在最初的时候，她还是有些抱负的，比如废除三城居民不得互相通婚的苛刻法令，比如为白霜城的贫苦人民多谋求一些福利改善他们的生存条件，比如取消几项碧耀城居民的贵族特权，比如……
消除森严的等级制度，推行和平民主，像人界那样。这便是她最开始的设想，彼时年少的她信心满满，一心想要改变这个早已腐化不堪的亡灵世界。
然而，她失败了。她只是个徒有表面风光的傀儡女王而已，没有任何实权的她什么都做不了。日复一日，岁华宛转，她就像一只被豢养在金丝笼里的雀鸟，在锦衣玉食中一点一点消磨掉了那些充满着热血和活力的理想，变得懒怠而麻木。
“啊，真是无聊。”将书一合，她轻声咕哝。
仿佛是在回应她的抱怨，天空中突然出现三个光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伴随着的，是特拉侬宫数千年都未曾响起过的刺耳的警报声。
一个很美的少女，两个很出色的少年。少年神情茫然地环顾左右，少女则径直走到卡特琳娜的面前。
“你就是卡特琳娜女王？”她的声音清脆好听，语气里毫无对待女王应有的恭敬。
与此同时，宫廷侍卫手忙脚乱地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将手中的长矛利剑对准了陌生的少年少女，表情带着十二万分的戒备，显得有些可笑。
卡特琳娜挥了挥手，“统统退下。”你们这群蠢货只会丢我的脸而已。
过了那么多年沉闷又乏味的太平日子，总算是发生了件有意思的事情呢。
“我是卡特琳娜。你找我有什么事呢？”打发走了侍卫们，她微笑着问少女。
那样明亮通透的眼神，多像年轻时候的自己啊。卡特琳娜有些感慨。
少女将两个少年一把推到卡特琳娜面前，“替他们消掉黄泉印，我要把他们带回人界去。对于身为地海黄泉最高统治者的你来说，这应该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吧。”
黄泉印？卡特琳娜这才细细地端详起两个少年，果然，眉心间跳动着似有若无的火焰，的确是黄泉印没错。
那是亡灵的标记，一旦被打上了那个印记，在轮回转生的时间到来之前，他们便不能离开地海黄泉，即使想要强行通过穿界门出去，也会在迈进那道门的瞬间化作飞灰永不超生……这是生与死之间，无法逾越的距离。
消掉黄泉印？真是天真的孩子呢。
“生即生，死即死，遵循着亘古以来的自然法则。即便我是地海黄泉的统治者，也没有随意更改生死的权利。”卡特琳娜摇了摇头，“很抱歉，我帮不了你。”
少女的身子晃了晃，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
呵，她终究并非无所不能啊。
“喂，你别这样。死就死了，我不在乎的。”桀骜的少年无谓地挑了挑眉，眸中唯有对少女深深的眷恋，“但是，不许你把我忘了！还有，你不是能活很久吗？那到我转世投胎的时候，一定要来找我！”他霸道地命令。
绝世的少年温柔淡笑，轻轻点头，“一定要来找我们哦，小语。”
不对，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星语拼命摇头。
是她错了，是她做错了！为什么他们要死呢？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你们都给我闭嘴！”她眼中迸射出的光芒炽热得好像能灼伤人，“别给我交代遗言！我不会让你们就这样死的，绝、对、不、会！”
“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她死死地盯住卡特琳娜，“告诉我！”
如此执着吗？
许多许多年之前，有一个女子曾经说过同样的话呢。
卡特琳娜无声地叹息，“那就请随我来吧。”
“别去！”
“算了吧，小语。”
不知为何，他们心中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而星语，只是灿烂地微笑，“在这儿乖乖等我哦。一定带你们回去。”
一直一直，都是你们在为了我而付出。
这一次，就让我来了断一切吧。
长长的甬道仿佛没有止境，在幽蓝的灯火中延展。晶石铺成的地面璀璨而皎洁，就像天上蜿蜒的银色星河般，如梦似幻。甬道两侧石柱肃立，柱身上爬满了繁复而神秘的图腾花纹。
上一次来到这里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呢，卡特琳娜步履轻缓地走着，神思有些恍惚，那早已尘封的遥远记忆似乎又再度清晰了起来……
那是一个美丽的神界仙子，她爱上了一个病弱的人界少年，爱得执着而热烈。可那个少年终究还是病死了，伤心欲绝的仙子便闯入地海黄泉，不顾一切地想要带回那个少年。
她做到了。那少年后来一世顺遂婚姻美满，子孙绕膝长寿终老。而她，则被打回原形，重新变成了一只蝴蝶。少年死后依旧会入轮回转生，而她，却不知要再过多少年才能再修成人形。
阴阳相隔，死生徘徊间，他们终是分开了，重逢无期。
值得吗？
卡特琳娜一直都很想问问那个仙子，可惜，已经无从去问。
终于走到了甬道的尽头，静谧的灿金涌泉汩汩地倾泻着，耀眼得教人不能直视。
卡特琳娜舀起一杯金色的泉水，递到星语的面前。
“喝了它吧。”
“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