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南北(针叶)
魏晋之后,天下动荡,鼎犄之势渐成。
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一统北方,盛极一时,及后,却未想君臣嫉隙,权臣当道,以至于一国两裂,分为东、西双魏。
东、西之争时,战乱频频,英雄辈出,豪杰争雄。然,不过短短数十年,除东魏名将斛律金一首“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得后人吟唱,又有多少英雄俊杰能留着自己的一条老命,去感叹“未负平生意”?
成王,败寇,古今亦然。
东魏,大将高欢罢废魏帝(元善见),自立建国,改元天保(550),国号称“齐”,史称“北齐”。
西魏,权臣宇文泰掌控朝政,帝(元宝炬)心隙之,为宇文泰毒杀,另立新帝,新帝形如傀儡。宇文泰死后(556),其侄宇文护废魏帝,改立泰之子宇文觉为帝,国号称“周”,史称“北周”。
从此——
北方——周、齐两国并立,掎角相对。
南方——朝代更替,颇颇不输。初时为宋,后为齐,再为梁……
谁曾想,一生崇佛、彬彬有为的梁武帝萧衍,却在八十六岁时饿死在皇宫内,时为梁·太清三年(549)。
侯景之乱,引狼入室,殆始。
八年后,梁将陈霸先取萧氏而代之,国号为“陈”,史称“南陈”。
时此,周,齐,陈,三足之鼎成。
——上之回——
叮!
叮!
堂宇崇丽,瑶轩绮钩。宽敞的院落之中,白瓷杯在修长均匀的两指之尖轻轻摇动着,反射出晶亮的日光,照得人暖烘烘、懒洋洋。
十一月了,难得这么好的太阳,不晒可惜。
叮!将瓷杯与温烫的壶身相撞,男子微笑着。
一壶酒,一盘梅酥,大片暖阳,点点和风,难得的清静……鲛鳞纹暗红锦袍覆住优雅尊贵的身躯,男子轻阖眼帘,半卧在椅榻上,久久未动。若非间或传来的清脆撞击声,远远在外的侍卫会以为他睡了。
他未束发,散开的发丝映着冬阳,闪出美丽的光泽,宽大的袍袖覆在腿上,袖边略有垂落,随着他细微的动作荡出淡淡袖波。
因背对太阳,虽看不清他的表情,慵懒的形态却透尽了清闲,逗留在唇边的浅笑犹如一缕轻风拂过枝头初绽的梅花,乍然入衣,扬起一身香。
叮!
且清且闲呵……
他听着,笑着……
急急脚步声由远传来,细细聆听,他的眉拢了拢。
远远,有下仆轻声禀报:“王爷,独孤将军求见。”
“独孤?”他放下瓷杯,换了个倚坐的姿势,牵动腰边悬坠的银熏球,带出清风若铃的鸣音。
青衣的下仆静静站在院门边,等他指示。
拈起银熏球把玩片刻,男子盯着掌中枣儿般大小的镂空银球,带着些漫不经心的表情,突地低头嗅了嗅从球内散发出的浓浓香气,随即皱眉移开。暗红袖尾一挥,他轻道:“请他进来。”
“是。”下仆领命折身。
片刻后,两道脚步由远及近,一道沉乱,一道轻忽。
或许觉得香味太浓,男子在下仆离开时便取下银熏球,随手搁在小酒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指推玩。
“末将独孤用命参见王爷。”浑沉的男声自他身后响起。
他侧首,但见来人神容威武,身形俊挺,窄袖黑袍,黑发仅以锦带束起,并未加冠,不由得微微一笑,抬臂,暗红大袖提了提,他道:“用命不必拘礼,快起。”
“谢王爷。”独孤用命恭立在十尺外,不敢走近。
挥手退了下仆,他倒了杯酒递予独孤用命,“用命此时来我这儿,可有要事?”
“谢王爷。”独孤用命快步上前,接过他递来的酒,不急着喝,却压低声道,“王爷,发现新探子。”
“哦?”他眯了眯眼,“又是从齐国潜来的?”
“是,与十二天前王爷擒下的那批探子应是一路。”
“先留意着。”他冲独孤用命勾唇一哂,“我朝初建,周边国家的探子自然多。用命可听说,陈国的公主将在下月入长安?”
独孤用命点头,“末将有所耳闻。”
“北边,突厥虎视眈眈,东边,齐国高氏按兵不动,却先以探子探我虚实,南边,陈国的皇帝倒识相,不用探子却用公主聘亲……”他敛下眼眸,唇边的笑隐隐透出一股冷意,“我倒想看看陈国会送个怎样的公主来。”
他的笑似有感染力,随着暖阳下的徐徐凉风飘飘摇摇,摇到独孤用命脸上。
带着近乎膜拜的神情,独孤用命慢慢垂眸。无论是在他眼中,还是在他心中,眼前这名身着暗红锦袍的男子永远是那么粲采华茂,形如质木,怡情含笑,真真的卓尔不群……
蓦地,独孤用命抬头,将酒杯丢向男子的方向。
一声“当”响,酒杯与空中疾射而来的短箭相撞,绽裂,瓷片八方飞射。同时,独孤用命飞身探手,挡下斜方射来的另一支短箭。
短箭一抄在手,鹰眼遽然眯起。
“大胆!”勃然怒斥,他提气纵身,双足借椅柄之托轻轻一点,直探躲在阁顶上的偷袭之人。
凌厉掌风之下,阁顶跃下一名戴着狰狞鬼脸面具的黑衣人,他身形瘦健,招招凌厉逼人。
被偷袭者——这位身着鲛鳞纹暗红锦袍的年轻王爷,不挪身不躲闪,仅挥袖让闻声冲进来的兵甲护卫暂且不动,看了许久后,才笑眯眯对丈许处缠斗的两人道:“用命,要活的。”
“是。”
听到独孤用命的回答,鬼面男子哼了声,似在讥讽他的不自量力。
百招之后,两人多多少少探出对方的虚实,一个对掌,两人各退五尺,暗暗戒备。
鬼面男子左右各瞟一眼,见院中兵甲层层,黑眸一转,突然侧袭,以闪电之速攻向斟酒的年轻王爷。
在鬼面男子肩部轻晃时,独孤用命已有了动作——他五指成爪,疾风般抓向鬼面男子的肩。然而,一、爪、落、空。
暗叫“糟糕”,他没想到鬼面男子根本未攻向年轻的王爷。不过旋踵的刹那,鬼面男子在空中向王爷弹出一颗白丸,身形急速后跃。他反身追挡白丸,已失了先机。
年轻的王爷自不会坐以待毙,暗红袖影倏然翻飞,以手中瓷杯挡下袭向额心的白丸。
白丸如黄豆般大小,瓷杯的的确确是挡住了……谁也没料到,白丸撞击瓷杯后,突然化为暴射的齑粉,饶是年轻的王爷袖子掩得快,发上、肩上仍然沾了不少白色粉末。
有毒?
独孤用命大惊,急奔上前,“王爷!”
暗红大袖静静掩在脸上,年轻的王爷半晌未有动作。他静坐不动的时间里,兵甲护卫早已团团围住鬼面男子。
“王爷?”独孤用命又叫了声,许久之后,才听锦袖后传来一道森冷的命令——
“拿下!”
确定王爷安然无恙后,独孤用命脸色缓了缓,黑金袍角遽然一掀,再袭向鬼面男子。
这次,他不再顾忌,王爷第一道命令是“要活的”,即是说,他能伤,却不能取其性命,而王爷第二道命令是“拿下”。
拿下,死活——不论!
掌风渐犀,招招见狠。两道黑影在兵甲护卫的包围中快速闪移、交错,模糊成一团,令人难以辨认。突然,“啪”的一声,地面落下一物。兵甲护卫定眼一看,是——鬼面具。
哈哈,真面目出来了!兵甲护卫齐刷刷抬眼,只见两道缠斗的黑影早已分开,他们的独孤将军不知从哪名护卫手中抢了一支长矛,正斜斜指向黑衣人。
真面目……
没想到啊……众护卫心中齐齐一叹。
面具被挑落,没想到黑衣人在面具下居然戴了蒙面黑巾……
一双黑亮的眼睛!
四眸相对,独孤用命有短暂的闪神。一,他没想到面具之后还有黑巾;二,他没想到面具后的眼睛宛如丹青描绘的那般……妍冶。
黑衣人反射地抬手欲掩住双目,却又觉得无济于事,索性怒瞪一眼,虚晃一招,向院外跃去。独孤用命正要追上,突听身后一声裂响。他回身,是年轻的王爷将酒壶扫落于地。
“王爷!”
暗红大袖动了动,年轻的王爷徐徐露出掩去的面容,紧闭的双眸眨了眨,缓缓睁开,同时,五指伸向半空,虚虚一抓。
“王爷?”
年轻的王爷似完全听不见爱将的话,收回手,眼帘半阖,他盯着自己的掌心,不知看什么。
有云吗?为何冬日的暖阳黯淡了许多……
仿佛……是云把太阳遮起来了?
眼前灰灰的……
年轻的王爷抬头看看天,再环顾四周,最后,黑玉眸子牢牢钉在自己的左手掌心上。
有点模糊……
手有点模糊……
合眼,睁开。合眼,再睁开,年轻的王爷脸色大变。“咔啦”一声,右手的瓷杯应声而碎。
“王爷?王爷?”
“王爷,这只瓷杯已经被您捏碎了,求您了王爷,快松手,别让瓷片伤了您的手——”
“王爷,您流血了啊——”
“王爷——王爷——”
焦急的声音响在耳畔,可惜,年轻的王爷已经听不进去了。
瓷片碎了有何关系,伤了手又有何关系。流血?哼,流点血算什么。
好,很好!如今,他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如果,毒瞎他是黑衣人来此的目的,那么,他要恭喜黑衣人——成功了。
令他心情遽黯的成功!
一炷香后——
“这粉……”
广袖左衽,月白幞巾束发,身着水墨衫袍的男子以指尖轻轻拈了些许粉末,放在鼻下嗅闻。他年纪不过二十三四,肤色白皙,眉目清朗,身形俊雅。因为未束腰带,水墨色的宽袖衣衫随着他的走动四下摆荡,层层叠叠,如波如雾,怡然沁透出一股魏晋文士的风流。
他不仅嗅粉,甚至探指沾了些粉末舔尝,然后笑道:“无毒。”
“无毒?”独孤用命站在男子身后,冷道,“既然无毒,王爷的眼睛为何不可视物?”
“呵……”男子捂嘴哼了哼,神色一正,小指勾起案几上的银熏球,“这香是谁给王爷熏的?”
“你的意思……这小球里的熏香有问题?”
男子摇头,月白幞巾与乌黑发丝纠缠在一起,倒别有一番雅韵。他笑道:“熏香也无毒。”
“贺楼见机,我没空和你打哑谜。”抄手勾过男子小指上的银熏球,独孤用命招人取来白巾,将银熏球放置其上,小心翼翼打开。
镂花银熏球只有杏儿般大小,虽说不是什么寻常物,在皇门望族之中却也常见,它既可充当香囊,又可在闲时抛赏品玩。银熏球通常有三层半圆相套,最内一层放置熏香或药香,如今是一些深色的粉末。球的内圆两端有两颗凸起的持平环,卡在第二层半圆的中轴上,第二层半圆的持平环又依顺序卡在第一层半球中轴上,两层半球持平环的连线呈十字形。球盖扣合后,因熏香本身的重量,加上机环旋转,无论怎样抛玩,内圆盛放的香火都不会倾落出来。
独孤用命将香沫倒出,用手指捻了捻,放在鼻下轻嗅。
“这么说吧……”贺楼见机拊掌,白皙的脸闪出些许凝重,冲不远处的屏风微微一揖,“王爷,香无毒,丸粉无毒,只不过两者混在一起……加上……其实……”
屏风以素白绢为底,其上绘以墨梅紫兰,从前方望去,隐隐可见一道模糊的人影。贺楼见机语气微顿时,人影轻轻晃了晃,并未开口。
然而,屏风后悄无声息,屏风前,贺楼见机欲言又止的模样却看得独孤用命一肚子火,偏偏王爷就在屏风后,他只得压低声音求证:“毒性极强?”
“不。”大概觉得停够了,贺楼见机才继续道,“加在一起有点毒,其实也不是太毒。只不过……王爷闻过熏香,又喝了些酒,眼睛沾了丸粉,粉末随着眼液融化渗入眼睛,加上酒水混合,王爷的眼睛便暂时无法视物。”
一阵衣物摩擦声后,低沉的声音透过屏风传出:“暂时?”
“是,王爷,只是暂时无法视物。”
屏风后静下来,久久——
“见机……”低沉的声响再度响起,“你这‘暂时’,是多久?”
“不超过两个月。”贺楼见机负袖于背,神容微傲。这是他的自信。
“两个月吗……”屏风后传来一声轻叹。
叹息如风,风过无痕。
等到屏风后再度有声音传出,那声音已是全然的冷静与沉稳——“用命,这件事不必刻意隐瞒,也不必大肆鼓宣,该什么人知道,就让什么人知道。”
“末将领命。”
“见机,两个月……有劳你了。”
“王爷客气。”
周·武成二年(560),冬十一月,东洛王宇文含府中遇刺。
刺客狡诈,猝然投毒,东洛王不妨,双目伤盲,久难医治。
第1章 陇野茫
周·武成二年(560)——
冬,十二月,长安城。
“达达!达达!”五辆马车前前后后,井然有序地在四方齐整的青石街道中前行。马蹄声传来,行人远远地就开始让道。
让道,是因为为首的马车竟然以掌管宫掖禁御的皇城宿卫开道。
入冬的天,空中沁着寒凉,五辆马车皆落下厚帘,驾车的车夫也是一身厚重棉衣,棉帽掩面,只露半截下巴。
车里坐的什么人?行人喁喁低语,暗暗猜测。
寒风卷地,吹得行人瑟瑟缩肩,也将第四辆马车的厚重帘帷掀起一道细缝。
一只……唔,不算如葱如玉,但至少称得上纤洁的手指,顺着细缝将帘布掀开了些,乌黑的眼珠在缝中一闪……只一闪,帘布被人重重掩上,车内还有人伸手按了按,就怕没掩密实。
“好冷!好冷!”抖抖肩,坐没坐相的年轻女子将盖腿的薄被拉高,一直拉一直拉,一直拉到鼻子以下才停住。
她身边,传来一道低沉的轻笑。
侧头,斜瞥,女子丢个不以为然的眼神。想了想,她带着舍我其谁的牺牲表情从薄被中伸出两只手臂,捞起刚才搁在腿边的书,继续翻读。
翻过一页,静静读完一段文字,她“扑哧”笑出声。笑着笑着,似乎觉得不过瘾,她开始捶被蹬脚地狂笑。然而,为了不影响车夫,她笑一阵,压抑一下,又笑一阵,再压抑一下,直到颊生荷韵,笑得有些喘不过气,才慢慢止了。
她笑声方歇,身边又响起那道低沉的笑,似应和,又似莞尔。
侧头,再度斜瞥,她这次的眼神是非常的不以为然。适巧,一缕高束的发丝因她的侧头动作横扫过来,打上……她的眼角。
“真讨厌……”低低咕哝一句,她拉拉自己不习惯的发式。
“你挺会自得其乐。”轻笑后,与她同车的年轻男子抽过她手上的书,随意翻了翻,开口道,“我今天才知道,邯郸淳的《笑林》能让人笑成你这个样子。”
“……”她不说话,抢回书,继续培养刚才被打断的快乐心情。
高兴……高兴点……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
大概觉得培养够了,她低头,准备拉高薄被围住自己……刷,该死的一缕束发又扫上眼角。
“……”嘴角抽筋。她在培养快乐心情。
手轻轻摸上自己的后脑,顺便将讨厌的发式也摸一遍。她记得,头发从额心开始分开,分别左右梳起,每把发束再挑出几缕辫成细辫子,以花钿盘起,固定在发束底部,从而形成两把自然垂落的发髻……
仅此一回,仅此一回——她暗暗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以后一定要避免梳这种丫环扫地的发式。
不是她要歧视,她只是想不通,那种在发顶分出髻鬟、梳成上竖两只环圈状的“飞天髻”,究竟有何魄力,不但宫中流行,如今走在街上也随眼可见。当然,她实在是佩服那些女人改变发式的速度,简直比“三军夺帅”来得还要快。幸好她梳的不是飞天髻……乐了那么一眨眼的工夫,好不容易有点笑意的唇角重新向下撇去。
她梳的虽然不是飞天髻,可由飞天髻变形而来的丫髻……讨厌,讨厌,她确定自己非常之讨厌。
马车突然颠簸,颠得车内两人摇摆不定。
摇……摆……“丫环扫地发”左一搭右一搭,每一搭都扫在女子的眼角上,扫得她难得培养出来的那么一咪咪快乐升天成佛。
快乐成了佛,她可以算了,可以重新培养,但——身边这个嘲笑她的男人,不能放过。
“满纯,你再笑,我把你丢出马车喂冬风。”狠话她也会说。
闻言,被唤满纯的男子立即忍了笑,举袖掩口,以掩去嘴角的抽动,非常之识时务。
诚然,他姓满,单名一个“纯”,字子安,现年二十有四,长她六岁。如果她唤他“子安”,是正常,如果她唤他“满纯”,就表示她的心情不是一般的——差!
可……她的样子真的很滑稽啊……偷偷瞥女子一眼,满纯见她紧皱眉头,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我很矛盾”四个字。
他想……他猜……她大概在矛盾要不要现在就把总是扫到眼睛的丫髻给拆了。
她梳什么头发,他看去都觉得差不多,只是她的脸……暗暗在心底笑了声,他小心翼翼又偷瞥一眼。
真黑……
“真黑啊……梨、花!”特别加重梨花的字音,满纯果然看到女子变脸。
嘴角抽筋,一道利刃般的眼神射过去,梅色唇瓣里挤出一句:“不要、叫我、梨花!”
对,她现在是叫“梨花”没错,只是暂时,她非常强调这一点——暂时。她肯定,除了丫髻,她也讨厌“梨花”这个名字。
“可……你就叫梨花啊!”满纯戏谑,不怕死地补充,“还是很黑的一朵梨花。”
黑?她下意识地摸摸脸,嘴角得意一翘,“怎么样,效果不错吧,我特意晒出来的。”为了让自己的脸黑一点,她可是特意在山上晒了半个月的太阳,路途中也坚持每天一个时辰,才能晒得这么均匀这么美观这么得体这么大方。
“不错,晒得很黑的梨花。”
“你非得叫这个名字?”女子两手捧在嘴前,呵出一口热气搓了搓,厌恶地瞪了满纯一眼,“满子安,不想顶着两颗冻梨眼见周国皇帝,就别让我听见‘梨花’这两个字。”
她四天前在路经的一户农家见识了冻梨——也就是冬天摘了梨,埋进冰雪里,保证它鲜脆不腐,待到想吃时,直接从冰底刨出来,那时,浅青色的梨皮已经冻成乌黑色。老实说,凉飕飕的,就算烤着火炉吃它,她也尝不出满纯赞不绝口的“清甜香脆”,倒是乌黑的颜色令她记忆犹新,她不介意效法。
满纯突然脸色一正,认真道:“我不叫,别人也要叫,你迟早得习惯。”
“我要习惯也只习惯公主嫁给周国某个王爷为止。”女子掀开车帘,眯眼瞧了瞧街道,侧头压低声道,“陈国婚聘大使满大人,接下来有你受的。”
“……”满纯哑口,深感女子与小人不可惹。思量一阵,他岔开话题:“梨……”叫出一字,他急顿,在足以削铁为泥的“视杀”下放低声音,“镜黎,现在已到长安,凡事小心。”
女子点头,表情正经,“知道,我是侍女……”顿了顿,顿了再顿,在满纯期待的眼神下,她万般不愿吐出两字,“梨花。”
她,本名——井镜黎,暂名梨花,暂时身份为陈国使臣满纯的侍女。
这一行五辆马车,正是陈国特派的遣亲大使。满纯前方三辆马车上,第一辆车内是文臣,第二辆车内是公主,武将骑马护于公主车外,第三辆车装载的是朝亲礼物,满纯与井镜黎坐第四辆马车,第五辆则是随队的商人。
陈国遣亲,自然是为了巩固邦交。
四年前(556),西魏权臣宇文泰病亡,其侄宇文护任大冢宰。宇文护权势焰天,直逼帝位,逼得西魏恭帝自觉“德惭”,禅位于当时的周公宇文觉,也就是宇文泰之子,宇文护的表弟。三年前(557),周公宇文觉称王,以“周”代“魏”。然而没多久,大冢宰宇文护又以“帝不称能”为由,废宇文觉为略阳公,推宇文护的长子宇文毓为王。次年,宇文毓称帝。今年(560)四月,宇文毓因病去世,新帝宇文邕践阼。
宇文毓因何病猝死,个中缘由不得而知。但新帝即位,陈国派使结亲,一来是为了两国邦交和谐,二来……
摇甩着丫环扫地发,井镜黎无声叹口气:她怎么这么命苦啊!
“镜……”在听到车外明显靠近的马蹄声后,满纯立即转口,“梨花,把窗帘掩上,你想冻死本官吗?”
“是,大人。”井镜黎轻轻放下车帘,配合着应声。
车内静静,一刻工夫后,摇晃的马车慢慢停下,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勾出一抹笑。
帘外传来侍卫清晰的声音:“大人,皇宫到了。”
长安皇城,到了。
一重宫墙……二重宫墙……三重宫墙……
经过一段不短的时间后,终于抵达皇城的……宫殿之外。
身为无足轻重的侍女,她是没机会也不够身份进正殿的。
抿唇,井镜黎习惯地甩了甩丫环扫地发,发尾打到眼角,她轻声抱怨一句,借机打量四周。
放眼望去……禁御卫手持长矛,双排对立,表情木讷。
再将视线投远一点……莲花盘座柱,柱边雕饰小辟邪一只。难得放晴的蓝天之下,一片片重檐双飞兽角,画栋雕梁,俊健华美,殿前大理石白梯如似攀天一般,延伸到天之深处,招展着皇家的高贵和凛然。
羡慕,她真的很羡慕啊……这种奢华,这种富丽,也不怕折寿。
收回视线,盯着加厚的条纹间色裙猛看了一阵,她感到丝丝凉意沁入,不由缩缩肩。想拉衣袖将两手缩进袖里,眼珠左右滚了滚,实在不想引人注意,只得在心中大骂满纯。
天虽放晴,到底刚过完年,阵阵寒意连加厚的裙衫也隔不住。
想到过年,她一肚子冤气——年前抵达长安,周国皇帝见过公主和使臣,收了礼物,便将他们一行人丢在驿馆里,公主到底嫁给谁还有待商榷。结果,她的除夕夜就是陪着满纯在火炉边烤自己。大年初一那天,实在忍不住,她拉着公主的侍女走街串市,吃了喝了玩了,冤气才略略消退些。
瞧瞧,她到底来这儿干什么?干什么的啊?受冷吗?若不是满纯抱着她的大腿涕泪交加,可怜无比,她才不会委屈自己挂着丫环扫地发、站在宫殿外当人肉木桩子。
饥寒夹迫之下……她的早点只有一碗粥和一块馒头,早知道要站这么长时间,她真该把满纯的早点抢过来……愤愤之余,她忍不住又在心里将满纯骂个臭头。
远远,殿外侍从的一道长吟引回心神,井镜黎抬头,见白梯两侧陆陆续续走下一些官员,三五成群,有肥有瘦。
满纯混在其中,与那些大臣笑谈一阵,便向她走来。视线交汇,井镜黎乖巧垂眸,跟在他身后走出宫。
恭恭敬敬扶满纯上了马车,心中将这家伙一顿大骂加臭骂后,她踩着小凳也上了车。车帘落下,她听满纯轻声道:“瞧见那人没?”
装作随意偏头,她见一名华服大臣坐入马车,此人年约四旬,神容威仪,身形魁梧精健,全无福态,看人的眼神绝对精明倨傲。
下巴轻轻一点,她回以悄声:“大冢宰宇文护。”
“要探周国动向,除了新帝,还需注意此人和八柱国大将军。”满纯掩上车帘,似笑非笑,“五天后,正武殿元宵宴。”
“五天?”扳起指头数了数,井镜黎扬眉,“正月十五?”
“正是。”
“我不必跟着你去吧?”她要溜出去看花灯。
“你必须去。”满纯做个与她如出一辙的扬眉动作,“你要伺候公主。”
她眨眼,“你不觉得让我趁机探察民风比较有效果?”
“我觉得你正月十五服侍公主更有效果。”满纯凉凉撇嘴,“百官云集,你不认为是观察他们有哪些结党哪些朋比的好机会?”
“……”握着垂在耳边的两把束发,她想了想,点头,“是。”百官云集,谁和谁暗通款曲,谁和谁针锋相对,皆能从眼神和谈话中体现出来。
“所以,那天要好好侍候公主,梨、花!”
立即,足以剖开初春暖阳的一记视刀杀过来。不用怀疑,井镜黎此刻已是第三遍将满纯骂个狗血淋头。
她到周国来干什么的?啊?她为什么这么命苦。
“子安。”拊掌眯眼,她一脸威胁地笑,“当初,是谁不远千里跑到我家动之以情,是谁抱着我的大腿涕泪交加,是谁说我的功夫好,是谁说我比他聪明比他机灵,是谁……”声音陡然一压,“说我行事方便,嗯?”
窄小的车厢内,她一寸寸逼迫。
满纯抬臂护胸,退退退,他一寸寸退。
实在退无可退,不得已,扯个宛如吃了三斤苦瓜般的笑,他清清嗓,硬起胆子指出她语中的不实:“涕泪交加?我有吗?”
“有。”
“……啊,梨花,我刚才跟那些大臣闲聊,听说东洛王抓了几个齐国的探子,正关在地牢里审。”
“你说这话的意思……是希望我也被抓进地牢?被人审?”
“……啊,梨花,我听说安上街的街头角有家芋饼店不错。”
“满大人,你觉得我们现在这种情况,有闲工夫去吃芋饼吗?”
一滴汗自满纯额角滑下。初春啊,他怎么会有汗?
“满大人?”她又叫了声。
“……”
满纯正想再找话题岔开,逼近他的女子突然暴退,端端正正坐在靠近车帘的位置,双手交叠放于膝上,细声细气道——“大人身体不适,可要奴婢去请大夫?”
这是哪一台戏?满纯狼狈地扶正自己快要滑下车板的身体,端出使臣的架子“嗯”了声。随后,侧手边的窗帘被人掀开。
一道威严的声音自车窗倾灌而入,竟是方才已入车内的宇文护,“满大人,不知驿馆住得可习惯?”“多谢冢宰大人,一切都好。”满纯颔首。
“满大人不远千里来我长安,老夫怕驿馆的下人有所怠慢。”宇文护侧眉一笑,一国之相的风度尽展无遗。
“劳冢宰大人费心了,甚好,甚好!”
“如此,我便不打扰满大人了。”燕黑大袖一甩,脚步声慢慢消失。
——他刚才可有听到咱们说话?满纯瞪向车帘落下后便开始闷笑的女子,以眼神询问。
——没有。
——吓死我了,你不要命,我还要。
弯唇笑了笑,井镜黎不再闹他。
她随满纯入周,目的只有一个——暗探。
周·武成三年(56第1章),正月十五夜。
吃元宵,元宵吃……
她好命苦,她好命苦啊!
直到身处灯火辉煌的正阳殿,肤色微暗的女子还在哀叹。
高烛照得正阳殿如同白昼,美食盘盘,美酒坛坛,侍女花枝招展。井镜黎飞快扫一眼,全场景致了然于胸。
刚才殿外,她已见到密立如林的八十一女御、七十二散骑。
如今殿内——
正位上坐着年轻的皇帝宇文邕,十八九岁的年纪,略显稚气,威仪不足。
面向殿门方面,右侧第一位是大冢宰宇文护,他今日穿一件银线滚边的燕黑锦袍,绅带束腰,不苟言笑。第二位是御正大夫贺楼绰,五十左右,身形较瘦,满脸皱纹;贺楼绰后侧方坐着一位年轻男子,仅着一件月白儒袍,言谈间月白广袖一甩一荡,俊秀儒雅——他仍是贺楼绰之子贺楼见机。后面依次落座的分别是大司徒卿、大司马卿、大司空卿、大司寇卿等。
左侧第一位是越野王宇文盛,紫色锦袍,秀眉长目,虽然俊美,这俊美却被他脸上的倨傲之气破坏几分。第二位……空的。第三位是公主,第四位是满纯。然后依次是陈国随行的三位文臣、周国诸大将军等。
她立于公主右侧,视野绝佳。今日的公主一身碧波绿绣裙,脸上云霞淡淡斜飞,端庄美丽。偏生她一眼看去……金光闪闪,眼睛花花。
唉,金步摇,金花钿,金腕轮,满头金色饰物,通体碧波绿裙,为什么公主今天穿得像春天的油菜花?否则,她的眼睛也不会那么难受。
眨眨眼,丫环扫地发甩了甩,井镜黎移开视线,顺便瞪满纯一眼。
该到的差不多都到了吧?左侧第二的空位留给谁?
她正思忖,突听寂静的殿堂响起一声冷笑——
“哼,东洛王好大的架子,竟让陛下和满朝文武等他一人。”
开口的是左侧第一人,越野王宇文盛。
年轻的皇帝未及开口,宇文护早已瞥来一眼,对道:“谁都知仲翰遭刺客偷袭,双目不便,微臣想……即便是仲翰无法参宴,陛下也不会见怪才是。”
“是是,”年轻的皇帝连连点头,“越野王少安勿躁,朕想仲翰双目不便,不能参加元宵宴亦情有可原。”
“不能来,也应通报一声,难不成真让陛下一直等着?”宇文盛咄咄逼人,分明不将宇文护放在眼里。
年轻的皇帝点点头,转向宇文护,试探道:“不如……先开宴如何?众爱卿一边欣赏歌舞,一边等仲翰?”
宇文护并未接下皇帝的话,却将手拢进大袖,低头不语。
殿内一时死静。
“呃——冢宰大人,下官冒昧一问,王爷的眼伤可有好转?”打破死寂的是御正大夫贺楼绰。
宇文护摇了摇头,依旧不语。
垂头,眼珠滚向右边,端详年轻的皇帝,再扫一眼右手前方的空位,井镜黎暗暗记下皇帝受宇文护冷对时的尴尬表情。那表情之中似乎藏着一丝噬怒。
“莫非大冢宰的意思,让公主也跟着咱们一起等?”宇文盛再度挑衅。
这话极为有效,座下群臣中已有人开始点头,低语——
“是啊,东洛王英赡博识,切切不会失了我朝礼数。”
“还是差人请催一下东洛王吧!”
“东洛王双目不便,还是不要勉强……”
东洛王,东洛王,如今耳朵里灌满了这三个字,丫环扫地发甩了再甩,井镜黎的两颗眼珠差不多瞪成了元宵丸子:不管这东洛王是谁,求求他快点出场吧,快点开宴才能快点结束,她才能快点回驿馆吃元宵……
东、洛、王?默默念着,井镜黎蓦地皱眉:这人她听说过。
东洛王宇文含,字仲翰,八柱国大将军之一。
“八柱国”是周国的府兵制。周国皇帝分封皇族或名门望族有能者八人,为“柱国大将军”,掌全国兵力,统称为“八柱国大将军”。八人之下分别各有两名大将军,大将军之下设两名开府,每位开府之下再设两位仪同,每位仪同各掌兵力千余。表面上,“八柱国大将军”是固守皇族政权的利器,实际上,因为“八柱国”手握兵权,拥兵自重,根本不将无权无势的年轻皇帝放在眼里。
据说,宇文含博慧诡狡,心狠手辣,旗下战将勇猛无敌,皆有狮虎雄姿。
曾经,她听到不少关于宇文含的传闻,据说他有潘岳的俊才,有刘伶的狂狷,有司马炎的睨世,但此人到底长成什么模样,她至今仍未得知。私下与满纯聊起,他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宇文含的确声名远播。这名,仍是“坑杀”之名。
两年前,周齐对峙三月的“玉璧之战”,宇文含以少胜多,五万兵力对十五万兵力。原本,齐国守城,宇文含攻城,他命将士连夜赶挖隧道,让齐兵以为他们将趁夜从隧道穿城而攻。当齐兵埋伏在隧道另一边时,宇文含却放起浓烟,呛得齐国兵将灰头土脸。
第二天,他暗中命人在水中投毒,城中士兵饮水中毒,上吐下泻,当时的玉壁城对他就如囊中物。
攻得城池,他的第一道命令竟是“坑杀”——坑杀守在城内的所有士兵,一个不留。
这人,残忍。
然,也是他,曾为求蝶阴楼美人一笑而日撒千金,为人所称美,长安尽知。
这人,亦多情。
“东洛王……”有位大臣刚起了个话头,突然发觉无人说话,不由噤声向殿门看去。
“微臣迟来,还请陛下恕罪。”人未到,一缕清朗如皎月的声音已从殿外传来,字字清晰。
将眼眨得清醒十足,井镜黎目不转睛盯着殿门,不错过任何一个画面。
门阶上迈过一条腿,黑色。
她眨眼,继续看——腿的主人一身漆黑窄袖袍,身形魁梧,肤色微铜,双目如镜,目露耿直,像武将而非王爷。
咳咳!她没喝任何东西,却突然感到被口水呛了下。
好,继公主之后,又来一个折磨她眼睛的人。虽然有“飞黄服皂以为尊”之说,这人也没必要穿得黑不溜丢一身皂呀,她还以为一团碳块跳进来。
黑衣男子迈过殿阶后,侧身于一边。他身后,还有一人。
静……
黑衣男子抬臂,让一只手轻轻搭落腕间。
手,骨节修长,色如玉润,轻轻地、扣在黑衣男子的手腕上,一寸,一寸,宽广大袖慢慢进入众人视线。暗红袍角随着缓慢迈入的腿扬起一波幽光,如春风惊掠杨柳枝,众人的心也随之莫名一荡。
被黑衣男子小心翼翼扶入大殿的是一名年轻王爷,他袍式繁复,广袖垂腰,玉冠坠绦,黑发披肩……千般言语,万般华藻,不过化为一叹——
眉目如画,赏心悦目!
一袭暗红锦袍映得此人俊若谪仙,袍上缕绣精致的鲛鳞纹随着他的走动起伏不定,宛似踏波。
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空穴来风信不得。井镜黎深吸一口气,目不转睛。赏心悦目,真是赏心悦目……
说宇文含翩翩俊采,丰朗物外,确实是当之无愧。他唇角含笑,却隐隐透着些许迟到的歉意和腆然,哪有传闻中的“诡狡”。若细看,笑在唇边,却不及眼眸,那双黑若洗墨的瞳子的确较寻常人黯淡许多。见到这么一个风流人物,却双目无神,令人扼腕。
黑衣男子见宇文含放开他的手腕,才对年轻的皇帝施以跪礼:“臣独孤用命叩见陛下。”
“臣行动不便,迟了元宵宴,请皇上恕罪。”宇文含微一颔首,掀袍欲跪。
宇文邕在他走入时便已站起,见他欲跪,竟然趋步相扶,拦了他的跪,笑道:“仲翰双目不便,这礼,就免了吧。”
“谢陛下。”宇文含敛眉含笑,任独孤用命将他扶至第二空位。
待他坐定,礼官唱喏毕,琴官勾手引弦,一曲清悠灵快的《妖且闲》笙笙有情,如皎皎月下飞花渡窗,又似绿柳沙堤春风入柳。
元宵宴,开始。
纱红似雾,且歌且闲……
歌舞元宵宴,舞姬起舞,殿内渐渐喧闹起来。一盘盘珍肴端上,漠北的驼峰,东林的熊掌,吐谷浑的猩猩唇,还有那色如血染的胭脂粥……
独孤用命扶宇文含安坐后,招来两名侍者服侍他,自己则走到侧后一处空位坐下。那空位边早坐了一名白袍男子,当独孤用命出现时,白袍男子嘴边隐隐勾出一抹玩世不恭的笑,并保持到现在。
深袖垂膝,宇文含静静坐在那儿,虽然眸无焦距,那笑却怡然纯悦。
他双目不便,身侧,一名侍从专为他描述器物场景,另一名则服侍他用膳。初时他似毫无胃口,直到听闻有胭脂粥,才浅浅尝了两勺。
琉璃杯转、舞凝烟,饮过三杯酒水后,他止了侍者的斟酒,指腹在翠色琉璃杯上一圈圈描绘,仿若在感受杯上凹凸起伏的雕花。当曲调由高转低,或由急转慢时,他的头会微微侧一侧,似在聆听,又似在欣赏。
她、她也在欣赏……捧着酒壶站在公主身侧,井镜黎暗咽口水。
熊掌……她想尝。
驼峰……她想尝。
胭脂粥……她也想尝……
不是她刻意要注意,宇文含就坐在她右手侧方,不转头也能看见。
元宵宴,他未现身,皇帝百官却一同等他。照此,要么这人手握重兵,令皇帝和百官都忌惮三分,要么便是极得宠信。至于得谁的宠信……据闻他是宇文护的侄儿,这“谁”,自是一目了然。
如今的皇帝(宇文邕)在辈分上算,应是宇文护的表弟,若宇文含是宇文护的侄儿,岂不是在辈分上差了皇帝一截?看他们的年纪,宇文含年过二十,皇帝不过十七八……唔,他得叫比自己小的皇帝为叔叔啊……真冤枉……真冤枉唉……
抱着酒壶,眼神聚拢在手背没半刻工夫,她的视线又向右侧飘去。
她承认,她在欣赏,偷偷地欣赏——对于神容俊逸之人,她一向不吝啬欣赏。
原因很简单,她井镜黎的师父,其神如潘岳临洲,其貌如仙君落凡,其才如子建再世,其德如……如……唔,用他老人家的话说,就是“为师我神貌才德兼备也”。
这话——她是信的。论“神貌才德”,她那师父的确如帝仙邈世,无人出其右,但若论起“名”,她那师父只能称为山中的一朵“奇葩”……是没什么名气的那种奇葩。不然,这么些年,她怎么没见有人上山找师父的麻烦、挑师父的衅……
师父洛神凌波般垂钓的画面在她脑中闪了闪,随后被宇文含转玩琉璃杯的画面取代……管不住啊,她的眼睛总往右边瞟。
宇文含以袖掩嘴,“盯”着琉璃杯的茫然眸子突然侧过来。
她的心“咚”地一跳,赶紧收回视线。
侍女梨花,她是侍女梨花……自我默念三十遍,她滚动眼珠偷偷觑他,见他依然把玩琉璃杯,似乎刚才的侧头不过是随意转动,这才放心。
曲终,舞毕。最后一名舞姬拉着红纱飘然退出之际,一声轻响自殿顶传来。
细物破空,是一支银色飞镖。尖锐的镖头直射皇帝宇文邕。
银镖去势凌厉,在镖头距离宇文邕一尺之际,禁卫尚不及反应,宇文邕也似吓傻了般。瞳中银镖一点点放大,他却一个字也叫不出。
一尺之距,不过须臾。
“叮”的一声脆响,一只浅绿色琉璃杯从后方撞上银镖,生生地在空中改变它的方向。同时,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飞跃而起,白色身影扑如鹞鹤,双膝凌空点柱,再拔高一丈,抄手接住银镖。那一刹,白袍翻飞似莲,若天女坠花般旋然飘落于御座台阶上,黑色身影终是慢了一步,旋落于台阶之下。
不及喝彩,第二支银镖射来。
这次,射向越野王宇文盛。
“大胆。”急退避开,宇文盛大怒,“来人,捉拿刺客。”
第三支银镖……不,第三次是两支银镖,分别射向皇帝和——宇文含。
白色身影是坐于独孤用命身边的白袍男子,见第三支银镖袭来,他笑得张狂,抬腿倒踢,将银镖钉向大柱,人亦飞射殿顶。
殿上垂满白纱,雾影飘摇,难怪躲了刺客却无人知晓。
射向宇文含的银镖被黑色身影——独孤用命拦下。镖在指间一转,他原路回敬。银镖射入白纱,在殿顶钉出一声细响,两道缠斗的身影同时落下。
与白袍男子缠斗的是一名戴红色鬼面具的黑衣人。
白袍男子攻袭黑衣人时,不忘斥一句:“独孤用命,你嫌我命长是不是?到底你是射刺客还是射我?”
“你苏冲说人命短,谁敢说长。”独孤用命的眼依旧注视着殿顶白纱。不待他招来殿前将军,第二名红鬼面黑衣人袭来。头痛地蹙眉,他只得拦下。
拳掌交错,虎虎生风。
你弯腿急攻,我横扫千军,百招下来,独孤用命暗惊此人功夫不弱。瞥了眼苏冲,果然见他收了张狂的笑,眼神由戏弄变为惊疑,最后定在眸中的是兴奋和热切。
若这两人与偷袭王爷的那名刺客是一伙,不如活捉,也可逼问解药一事……念此,独孤用命拳上多了七分真力。
百官被缠斗的四人吸引,却未察殿顶白纱轻轻一摇……
两名侍者只觉眼前一花,已被人踢翻在地,一柄反射着冷冷白光的匕首横在宇文含脖子上。
红鬼面具,黑衣,第三名刺客。
前两名刺客见同伴制住宇文含,分别虚晃一招,退到他身边。
“在下无意伤人,只向东洛王求三人。”匕首在颈间一按,黑衣人的声音从面具后传出,有点模糊不清。
宇文含在笑。
抱着酒壶缩在柱子后,丫环扫地发甩了又甩,井镜黎心赞:好,好个泰山压顶而面不改色。
“三命换三命吗?”宇文含大袖轻甩,茫然无神的眼“看”向刺客,对威胁自己的利刃全不入眼——他也的确入不了眼。
“东洛王是聪明人。”匕首用力下压。
“无名无姓,我怎知你要哪三人?”
“月余前被你施计擒下的三人。”
宇文含收了笑,眉心微拢,似在回想。片刻后,他道:“如果……我说不呢?”
“那就莫怪在下得罪。”冲身后两人使个眼角,他拉起宇文含,三人齐向殿外退去。
“休走!”苏冲拔地而起,五指成爪向其中一名刺客袭去。
这一瞬,宇文含突然伸手探向那名刺客的红鬼面具,那人本以为他眼盲不便,未防此招,竟轻易让他揭去。
这一瞬,风水已转,另两人的面具分别被苏冲和独孤用命挑落。
不意外——红鬼面具下仍有黑巾蒙面。
真没用……偷偷在柱后伸出半颗脑袋,井镜黎暗讽三名刺客。
她正在考虑……正在考虑……视线无意一瞟,乍然对上刺客的眼。
一双丹青勾绘的眼,一双顾盼生情的眼,一双妍若桃花的眼——黑眸闪亮如悬于夜空的一双星芒,眼梢微微上吊,凝眸流转间,竟逸出些许懊恼。
只这一眼,她立即矛盾——见猎心喜是矛,无法取舍是盾。
适才,宇文含神态恬然,极得她的喜爱,她还在苦恼要不要救?救,引来百官注目,对于她侍女的身份极为不便;不救,她又万万不舍。故而,她在考虑,而今从眼部线条看,那名刺客的面罩后绝对是一张俊脸。两人都是美男子,是救一人,还是助一人?
好矛盾唉……
是救这个,还是助那个?
这个……那个……
她还在矛盾,情势却容不得她矛盾。锋利的匕首已在宇文含颈间划出一道血迹,挟持宇文含的刺客翻手一转,拇指和中指扣向他咽喉,如妍如冶的眼中闪过一抹流光,仿若流云飞逐灿烂金日时无心在湖波中投下的一道掠影,转瞬即逝。
杀意!
眼一转,怀中酒壶已然抛去,不含任何力道。
酒壶飞向刺客,那人直觉地探手去抓,一声清脆的“咔啦”,壶身四裂,酒水溅地。
只一刹,刺客已错失良机,独孤用命借位换身,转眼与宇文含调了位置。
他这厢,心恼刺客不知好歹,竟然在元宵宴公然行刺;刺客那厢,却恼他死缠烂打,坏了计划。两看相厌之下,又是近百回合的拳来腿往,一时间,殿内只见到衣袂翻翻、只听到拳声飒飒。
丫环扫地发甩了甩,脑袋缩回柱子。不是她偏心,救宇文含不过是她刹那间领悟得到的结果——这位俊美眼盲的东洛王露得多,可以从头欣赏到靴子尖,那刺客只露一双眼,除了猜测是一张俊脸,她可不敢保证那刺客脸上一定没刀疤。
两相比较,取其多。
嘿嘿……正暗自得意,井镜黎突觉脑后一痛,头发被人轻轻拉下数根。真卑劣真卑劣,想引她注意也不必用这下三滥的手段吧……
“你真敢丢?”她身后,是满纯过分压抑的声音。
回头,她讶地一叹:“你不舒服吗?”他现在的脸色非常之精彩,莫不是喝酒太多?
“你何必引人注意。”满纯趁场面混乱,悄悄将井镜黎拉到身后保护。
“我……”
井镜黎不及辩解,三名刺客似自觉不敌,一齐逃向殿外,独孤用命与苏冲双双追了出去。
皇族大臣早已躲避一旁,宇文含被宇文护扶住,正急召御医。趁着满殿慌乱,满纯死死瞪着一脸无辜的女子,恨不得咬她一口。
她什么意思,他是请她来帮忙,不是越帮越忙啊,她怎么尽是给他添乱?这种危机时候,用得着她救人吗?用得着吗?
缩在层层御林卫后面,满纯咬牙低问:“你扔酒壶干吗?”
“救人。”她眨眼。
“救谁?”
“东洛王啊。”
“他一向诡狡,何况周国的大将军、将军全在这儿,你还怕没人救他?”
她借他的阴影挤个鬼脸,侧侧身,向他身后送了一眼,悄道:“看看鸡飞狗跳也不错。”
收到暗示,满纯会意,抹了把脸让自己看上去惊慌失措,这才转身。
宇文含的伤口已包扎妥当,宇文护在他耳边轻轻问了句什么,只见他微笑摇头,招来方才服侍的两名侍者,依旧回到自己的位上。宇文护瞥了眼公主身边的女子,转身回位。
百官渐渐安静下来,年轻的皇帝勉强让自己不太惊慌,扬声道:“众爱卿,不可让那三人坏了元宵喜气。”
“吾皇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声唱喏,百官归位,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