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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10章 鼓吹横

拿下?

若她被拿下,也就不可能躲在树上观战了。

昨夜,宇文含突然发难,欲拿下她,她功夫再不济,至少达到与苏冲拼个鱼死网破的程度,应付几个兵卫、用来逃命绰绰有余。原想挟持宇文含,欺身上前,对上那双隐隐蕴火的双眸后,竟觉得错的人是她……

她哪里有错?顾不得深思,抄起案上面具冲出营帐,兵卫阻止,一个一个皆被她用面具敲倒在地,真是好用。

宇文含夜半偷面具,无非想在第二天对阵时吓唬高长恭——面具被高长恭放在齐营内,若他得了面具,高长恭会以为齐国援军连夜被周军给挑了,如此,洛阳因高长恭救援而大振的士气必受影响。

这人真是……诡计多端……嗯,也算高长恭自找,谁让他当年为了救高殷竟然毒瞎宇文含的眼睛,害她对着那双烟眸直叹“可惜可惜”……

她逃出周营后,不见追兵,为防止被人跟踪,她猫在树上静静等了片刻,确定真无追兵,才原路返回齐营。当时齐营寂静,竟全无被人入侵的警觉。

跑来跑去,她也累了,回到高长恭拨给她的小营帐,倒床便睡。入睡前,只有一点百思不得其解:她这受骗的人没生气,宇文含生什么气?

今日一早,高殷闻周军又开始结阵攻城,当下冲入她帐中,拉她相助。她不忍心拒绝蒹葭美青年,一口应下。

牵了马,左边三心,右边高殷,找了一块视野好的山坡,三人齐齐猫在树上观战。

冬日午后,高风缅邈,颓波激清。

远处,五色牙旗,幡校飘飘,百校罗时,千部列陈。

阵后,赤驹踏蹄,驹上,那眉目苏俊之人,人若瑚琏,语如琮筝,不是宇文含是谁。苏冲策马在他身后,独孤用命领一队飞驰军,远远守阵。

他没戴面具……她正有此一叹,视线无意瞧到阵仗中的周军,当即脚下不稳,差点从树上滑下地。

他、他、他……这样也行?

明知此时两军对阵,下一刻便是血流成河,可她——想笑。

这瑚琏般的王爷啊,不仅诡计多端,竟也不失稚气和……可爱。

稚气可爱?用“稚气可爱”形容宇文含?

是,井镜黎相信此刻自己没用错词,只因——

周军仗阵内,战车寻常,兵士胄甲寻常,唯一不寻常的是脸——数百将士的脸竟然全画成狰狞鬼面的模样。

鬼面鲜红,眼圈以白色突显勾绘,斜斜上吊,唇涂紫漆,浓厚夸张,腮边另以白漆画獠牙两只,恐怖,也怪异。

宇文含分明就是看高长恭不顺眼嘛。

真难为了这些将士……

“呵呵……”她捂嘴闷笑,三心不解,高殷却没多问,只在她身边喃喃自语。她循声侧目,却见蒹葭美青年脸色苍白,不知为何。

“这阵势……”高殷紧握双拳,“这阵势……”

“什么阵势?”她不解。

目不转睛盯着仗阵,高殷轻吐二字:“鱼、丽。”

“鱼丽!”她心头一惊,定神看向周军阵仗:战车在前,铁网大张,一可攻城,二可抵挡前方射来的流矢,鬼面士兵呈半环状围绕在战车两侧和后方,一便于弹石攻击,二可免受伤。

她知“鱼丽阵”是古兵法战阵之一,却不想宇文含今日竟以“鱼丽”攻洛阳。前朝梁时,文人吴筠《战城南》诗云:蹀躞青骊马,往救城南畿,五历鱼丽阵,三尺九重围,为君意已重,无功终不归。

鱼丽阵出,无功不归。

宇文含今日——今日——誓取洛阳。

心头一动,她想起昨夜那双蕴火的眸子。

没拿下她,他必定生气……可叹可叹,他生什么气呢,该生气的人是她好不好。尽管他在她面前毫不掩饰,畅谈天下之志,他邀她来年春天共赏梨花,他温言款款,欲与她并驾齐驱……然而,一朝蛇咬,终对草绳存了防备之心,得知他存有骗她之心,除了生气,她不否认心头有丝遗憾。

这人比“蒹葭”高殷多一分强势,比“玉树”兰陵多一分韧健,比满纯多一分残忍,比师父多一分……

多一分什么呢?

心头似有一层迷雾,盘旋、迷离、扑朔,让她想去相信什么,却又难以肯定。

这个王爷没什么好啊,奈何她就是摇摆不定,想信他,却又不得不多出一分心眼防他,仿佛……若她一旦相信他,便会——便会——

“镜黎姐……”高殷忧心忡忡的眼望过来。

她未及开口,突闻战鼓如雷。两人望去,洛阳城内冲出一队骑兵,为首者肤白神俊,是未戴面具的兰陵王高长恭。

鱼丽阵机窍千变,战鼓敲心,硝烟弥漫,不过一刻工夫,冲阵的齐兵已被困住,只是,周军防前布后,突然间如月下潮水般向两边分开,让出一道笔直通道。

赤驹轻足善步,一踏一顿,载着那人缓缓来到高长恭马前。

俊美的王爷策马含笑,手一举,战鼓就此寂下,只剩清冽如冰的声音回荡:“兰陵王,本王不要多,只要——你一双眼睛。”

高长恭嗤笑一声,不做言语。他不言语,远远在树上的高殷却慌乱起来,扯着身边女子的衣袖,什么也不说,只是不停叫着:“镜黎姐怎么办镜黎姐怎么办……”

井镜黎呆呆盯着阵中因言语不合而缠斗在一起的两人,一时忘了呼吸。

宇文含手下能人无数,独孤用命与苏冲已是佼佼者之中的佼佼者,纵然遇上危险,也多是隐卫贴身保护,除了在鹿儿村,他为从油灯下救她衣袖露出些许端倪,基本上没见过他动手。想不到今日银剑在手,白袍银铠冷辉相映,竟生生为他抹上一片妖色。

不知谁先出剑,静静阵仗内,只见银芒交错,战马嘶鸣。

两人都是俊美的王爷,两人的功夫各有千秋,若将高长恭比拟为随风飘舞的三尺白纱,那宇文含则风中悠悠闲荡的丝绸,前者气轻神清,后者气沉神朗。

简言之,兰陵俊纤,东洛艳惑。

一个淡笔描绘,一个浓墨重彩。

她能绘出高长恭的神韵,却独独无法绘出他,为何?

因为她自始至终都不曾……不曾相信他。不相信他,也就是不相信自己,不相信自己,当然无法在心中肯定他的神韵。

心神闪瞬之际,突听高殷在耳边惊叫:“镜黎姐,四哥……”

她定眼,阵中,高长恭与他已从马上缠斗到马下,鬼面士兵团团围绕,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只为让两人在阵中打斗。

远远城墙上,沈秀叫了句“以多欺少,非大丈夫所为”,然后,苏冲回一句“有胆你下来,缩在城里装什么乌龟”。

两人针锋相对不过片刻,而这片刻,高长恭脖子上已横上一柄秋水般清冽的冷剑。

是因为没戴面具的关系吗,那双顾盼生情的眼中竟然浮现懊恼?

宇文含低头在高长恭耳边说了些什么,那张白皙的脸霎时一片通红。想来,不是什么好话。以高长恭的身手,未必不是宇文含的对手,他输,不过输在被鱼丽阵耗费太多体力上。

宇文含背坡而立,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见他手臂一动,当下心中一骇,折断手边一根枯枝,想也不想地冲了出去。

他们的恩怨她不理,她只知道,不能让那双顾盼生情的眼在自己面前消失,宇文含手中剑势分明是要划向高长恭的眼睛。

“叮!”

人影踏过重重周军,踩肩而过,转眼冲入战阵,而枯枝,恰好挡下划过的一剑。

“井姑娘?”高长恭低叫。

“……”宇文含瞪她半晌,眼眸缓缓眯蹙,挤出一句:“镜、黎。”

风声猎猎,战阵混乱,场面明明是纷纷扰扰的乱,之于她却是一片寂寥无声。

以前她为何没发现,他眯眼的神态竟如此……氤氲呵……

那双莹然灿烂的眼,杀气过盛,犀利冷残,反倒让她忽视了隐藏其后的氤氲……

氤氲……以传情……

宇文含收了剑,冷笑,“这次,你要助齐国?”

敛下那片刻动摇的心神,她回以淡笑,“正如王爷所见。”

“你说过,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与你就是同道?”

她嘲讽地扬眉,“是否同道,镜黎心中自有权衡。只是……王爷是否也如武陵一役那般,再骗我一次呢?”

“本王不曾骗你。”冷犀自眸中闪过,他昂道睥睨,“镜黎,本王不骗你,所以,这次不会撤军。”

“那么,王爷,我也不得不助兰陵王了。”

他冷瞥高长恭一眼,脸上是难得的恼怒,“镜黎,现在过来,你的三心二意,本王可以不追究。”

枯枝横向一点,她笑意不减,“谢王爷抬爱,只是……我不信。”

不信他,不要信他,不能信他,不可以信他……脑中隐隐有个声音这么叫着,似乎信了他,她会有不太美妙的预感。

不可以信他……

突然,阵前传来一波骚动,原来,洛阳城里的齐军开始放箭。混乱之间,高长恭翻身上马,正要伸手拉她,宇文含的剑却比他更快,剑尖一闪,冷冷的金属已压在欲拉人的手背上。

“兰陵武王,你认为今日能逃出本王的鱼丽阵?”

“既然冲阵,高某便没想过逃。”高长恭冷冷回敬一句,振腕甩开他的剑。

突然,宇文含脸色大变,快步上前推开她,一支箭,也在同一时间射中他的肩臂。

她一怔,盯着血渍飞快扩大,回头,才知是沈秀在城墙上射来一箭。

沈秀……这扛大刀的家伙不会想趁乱射杀她吧?

想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也得看准了射才行啊,扛大刀的家伙肯定是意图射杀宇文含,结果兵荒马乱失了准头,箭就冲着她的方向飞来……再不,就是扛大刀的家伙砍人腿砍习惯了,箭术严重退步……

是宇文含救了她……

——伤不了你,我伤自己。

脑中蓦地跳出一句,她动容地迈向他,“王爷……”

不可以信他……

脑中的声音仍然叫嚣着,她的腿,却控制不住,一步,一步,靠近。

他看看半臂袖血,冷冷一笑,“你的招,本王如数奉还。”

四目空对,竟同时忆起武陵之役。

当日武陵城下,她给了自己一刀,也在他心上划下一道,疤落,心凉。而今这一箭,算他还给她。

伤不了他……伤不了他……狠心的女人,她不知道么,伤她,便是对他最大的伤害。

——“伤不了你,我伤自己。”

当日八个字,字字打在他心上,如钝刀割磨,痛得他彻夜难眠,今天,还给她。

瞪着血袖,她怔怔无言。

这人……宇文含……枉她三心二意决定山间终老一生,就算放弃他,抱憾终身也无所谓,反正她做过的事,就算错了,也不悔。可今日,他宁愿让沈秀的箭伤了自己,也不想那一箭落在她身上……

这人啊……不信他,不要信他,不能信他,不可以信他……因为,她一向懒得相信外人,一旦相信,便懒得再去不信,一旦信了他,就是动心。心一动,对他又岂止魂梦相萦,又岂止抱憾终身?

“仲翰……”不是王爷,是……仲翰。

宇文含,小字仲翰。

冷冽眸光随风荡上她的脸,拔了箭扔在脚边,鲜红霎时染红衣袖,他除了眉心紧蹙,再无其他表情,仿佛痛的不是自己。

她很佩服。想当日武陵城前,自己一刀割破脖子,当时逞强不说,治疗时却忍不了痛,而伤口收肌时麻痒难忍,痒得她恨不得拿刀去剁菜。

血,沿着伤臂滴落,染满他的手。仿佛不觉得痛,他抬手,扣住她的下巴,眸厉神冷,“满意吗?”

鱼丽阵突然纷乱起来,不知哪位将领下了命令,周军开始向洛阳城放箭,疾矢如春日细雨,绵绵麻麻一片。

主将受伤,军心大乱。箭矢无眼,竟有数支直射宇文含和绿蛇。放开她,宇文含翻身上马,将受伤的右臂伸向她,俊脸上寒霜一片。

——现在回本王身边,本王依旧不追究。

他的眼神这么述说着,完全不顾激乱的流矢。

突然一人扑向宇文含,以身挡箭——

独孤用命!

那原本守阵的将军,竟然冲入阵中,只为替宇文含挡住背后射来的一箭。

宇文含被独孤用命自背后牢牢护住,一时也怔住。这一怔,井镜黎已被高长恭拉上马。

冷眸一直追着被高长恭扯上马后的那道身影,直到赤驹转向,在乱阵中有条不紊地寻着道路,他才惊觉肩头越来越沉重的头颅,忍不住轻叫:“用命?”

“王爷……快……快……出阵……有人……”断断续续的话未说完,护在宇文含腰间的手已滑落。

井镜黎被高长恭拉上马,亲眼目睹一支箭穿透独孤用命的心脏,从身后。

那一箭,原本是射向宇文含。

趁周军阵乱,高长恭冲沈秀一挥手,城内齐军与后方援军突然发难,鱼丽阵完全冲散。

阵散,战败。

齐·河清二年(564)冬,十二月,齐皇高湛赶到洛阳,策勋班赏。

《北史》记——

壬戌,齐师渡河,晨至洛阳,诸军(即周军)惊散。帝(高湛)至洛阳,免洛州经周军处一年租赋,赦州城内死罪已下囚……以司徒斛律光为太尉,并州刺史、兰陵王长恭为尚书令。

《周书》记——

(宇文)护性无戎略,且此行也,又非其本心,故师出虽久,无所克获。护本令堑断河阳之路,遏其救兵,然后同攻洛阳,使其内外隔绝。诸将以为齐兵必不敢出,唯斥候而已。值连日阴雾,齐骑直前,围洛之军,一时溃散……护于是班师,以无功,与诸将稽首请罪,帝弗之责也。

周、齐洛阳这一战,史称“邙山之战”。

半个月后——

下雪了……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菲菲。长安遥遥在望,天寒地冻的好处,是能保持尸体不腐。因围攻洛阳失败,大冢宰宇文护先一步回长安,其他将领共返,剩在路途中的,是因受伤而慢行慢进的东洛王。

明明快马加鞭,连夜就可赶回长安,宇文含却在午后下令留宿驿馆,今日不再赶路。

寒夜,驿馆的灯火明媚一片,而幽静的某间堂室内,放着一口巨大的黑棺材。

漏响二更,一道身影慢慢走来,停在黑棺前,暗红大袖徐徐抬起,修长白皙的手沿着棺木游走,久久之后,身影在堂前台阶坐下。

冷酒,一口一口,入喉微辣,却驱走了不少寒意。不知过了多久,第二道身影走来,将一件厚披风搭在半醺之人身上。

“王爷,当心着凉。”

“见机……”声音沙哑,夹着浓浓疲惫。

“是吾。”贺楼见机拉拉身上的披风,站在宇文含身后。

冬至小年已过,年关临近,夜里时不时会落雪,每当清晨醒来,总见玉树银枝,一片美景。只可惜,景美,也要人有心去赏才行。

“王爷,吾听说,齐兵如今最爱跳一首舞曲,名为《兰陵王入阵曲》,”贺楼见机轻道,“吾还听说,齐国传闻,因为兰陵王的英勇俊美,周军看呆了,才让洛阳扳回一城。”

“哦?”半醺的王爷呵呵笑了两声,“你当真以为将士是被高长恭的美色所迷?”

“传闻吧,”贺楼见机微哂,“当时战局混乱,真正能看清高长恭容貌的,有几人?”

“曾有人对本王说过,用命是义将……”宇文含的声音在落雪中缥缈若雾。

“是吗……”贺楼见机应了声,取下冰冷手中的酒。

宇文含任他取走冷壶,迷蒙着双眼笑问:“见机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用命的情景吗?”

“啊……”贺楼见机凝神想了片刻,点头,“吾记得,十……十二年前,他也是为王爷挡了一箭。”

展掌接下片片细雪,宇文含呼一口气,看着隐隐约约的白雾消散,动了动,将披风拉紧,“是啊,那个……笨蛋。”

“用命的父亲本是高欢部下,他投奔先皇,谁知后来又兴叛心,先皇诛杀用命之父,见他老实,才留他一命。”

“对,我瞧他臂力过人,便让他随侍身侧,那个笨蛋,父亲有叛心,他却是个死心眼,说什么既然效忠宇文氏,便会忠诚不二,绝不背叛。真是个……”

“用命不仅是义将,也是纯臣。”贺楼见机喟然一叹:纯臣者,永远只忠于一人。用命曾说过,他这一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纯臣……当年猎鹰,宇文盛射偏一箭,是他替我挡了,我记得那一箭射在腰间,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月,现在,他还是为我挡了一箭,这一箭,他要躺上很长一段时间了。”

“嗯。”贺楼见机轻轻点头。

夜雪渐渐飘大,随风飘入檐下,落了两人满头满肩的白,两人却都未动。

“用命有时候很像老母鸡。”

“嗯。”

“虽然我有时会骂他,会责罚他,可我从来没想过……”

“王爷,用命睡得很安详。”

“他睡得安详,可是——本王不安详。”宇文含轻吼,突地站起,走下台阶,任小雪片片吹打在脸上。久久,那因半醺而沙哑的嗓音迎雪飘荡,邈邈直抵云汉深处,“用命那个——笨、蛋!”

“对,”贺楼见机点头,“他再也不能笑吾深深深深以为耻了。”

“本王曾想……这次……东征回朝,也该让他……成亲了。”

“吾听说他喜欢蝶阴楼的秦绣姑娘。”

“蝶阴楼……”轻喃着,宇文含展开掌心,看着朵朵的冷白在手中慢慢融化,朵朵落在暗红色缎袍上。他未束腰带,宽大的袍子随风舞动,胸口腰侧绣绘的天马绶猎纹仿若因雪而赋予了鲜活的生命,飘然动荡,欲破衣而去。

倏地转身,暗红大袖一甩,宇文含咬牙:“传苏冲。”

远远值夜守卫应声,他迈上台阶,踱进堂内。

一步,一步,他走得极慢,似乎每一步皆踏在刀尖上。

未几,衣衫整齐的苏冲缓缓行来。绿袍白腰带,看他出现的速度,贺楼见机知他也是未睡,张口欲冲他说什么,双唇嚅了嚅,终是未出声,只那眸子斜斜一瞥,若惘然轻虚的一声喟叹,送向宇文含。

“参见王爷。”苏冲掀袍,单膝跪下。

宇文含未让他起身,眸华似灿,似眩,又似恍恍惚惚,盯他半晌,问道:“高长恭为何会冲入洛阳?”

苏冲盯着缓步移至眼下的暗红袍,垂眸不语。

“苏、冲……”冷冽的声音在苏冲头顶响起,“高长恭的身手比你好?当日他的骑兵已被我军从两侧切断,你不拦他,竟去拦沈秀?既然——去拦沈秀,为何没拦下他的人头?”

跪地之人仍旧无语。

“说啊?回答本王?”冷冽的声音中夹上隐隐怒焰。

低垂的眸掩去情绪,苏冲轻答:“末将失职。”

“失职?”食指轻轻一勾,勾住苏冲下巴,再用力一抬,迫他与自己直视,两指同时狠狠捏扣下颌,隐怒的王爷勾出寒凉入心的微笑,“苏冲……苏冲……你可知,有人曾说用命是义将,而你……是猛将。”苏冲直视灿意闪烁的暗夜之眸,面无表情,跪地的身姿纹丝不动。

“哼呵,我的猛将,我的骷髅将军,我战功显赫的苏将军,你也会……失职?”暗夜之眸越来越灿烂。

苏冲不作辩解。

宇文含突然一脚踢向他,讽然一笑,“我的猛将,告诉本王,你为何失职?”

他若用人,绝不生疑。一旦生疑,这人便留不得。

对有才者,他求而用之,对有能者,他敬而用之,即便是战俘,只要有才有能,他亦是照用不误。然——

他不爱闻血腥味,不表示他心软。

对被俘却死硬脖子者,杀!

对恃才傲物者,杀!

对背叛者,杀!

对降卒,杀!

杀——杀——杀——

他从不觉得“杀降不祥”,经他下令坑杀的降卒,虽超不了百年前秦国大将白起坑杀的四十万赵卒,比之楚霸王项羽坑杀的二十万秦军,却绰绰有余。

既然,他能坑尽降卒,他也能——

“苏冲,你的口舌何时变钝了?”

苏冲被他踢翻在地,朗俊的脸上宛如戴了面具,神色无一丝变动。他缓缓撑起身子,回复成单膝跪地的姿势,低声道:“末将失职,请王爷责罚。”

“责罚?我桀骜不驯的猛将也会说责罚二字?”宇文含冷哼,再度狠狠扣住苏冲下颌。慢慢弯腰,散辫的发滑坠肩头,鼻尖在几近贴上苏冲的脸时停下,带着酒味的气息飘进他的呼吸,引他一滞。近距离盯着这张温中带厉的俊颜,苏冲屏息,听他道——“我的猛将,本王受伤,眼却没瞎,那一箭从哪儿射来,苏将军你不会不清楚。”

苏冲凝眸一转,回想洛阳之败,脸皮终于跳了跳,别开眼,涩涩开口:“是……是末将疏忽。”

独孤用命当时守在鱼丽阵外,他在阵后,原本注意力全放在城墙之上的沈秀身上,若非看到冲入阵中的女子,若非想起那女子在林间说的话,他也不会……

当宇文含受伤、鱼丽阵出现混乱时,他只听后方有道嘶哑的声音叫了句“快救王爷”,然后,流矢惊马,一切都乱了——宇文含面向洛阳城而立,射向他的那一箭——独孤用命为他挡的那一箭——是从背后射来。

那意味什么?

意味着那一箭不是齐军所为,而是……周军中有人欲取宇文含性命。

是谁?

疑问跳出脑海,苏冲感到宇文含的手慢慢下滑,最后停在喉间,拇指和食指亦在他颈脉上轻轻摩挲。

王爷想……杀他吗……

扶在膝头的手慢慢成拳……紧紧一捏,却又松开去……

“我的猛将……我的猛将……”低不可闻地喃着,灿烂双眸映着苏冲面无表情的脸,指尖慢慢滑动……滑动……半晌,宇文含弯唇一笑,“苏冲,本王赐剑给你,可好?”

“王爷赐剑,是末将的荣耀。”苏冲不卑不亢。

“哼,荣耀?”宇文含冷嗤,突然松开扣在颈脉上的手,怒斥,“你既失职,本王就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去查。”

“是。”查什么,他知道。

放开他的宇文含倏地又揪住他的衣领,弯腰,将唇贴上他的耳朵,轻轻说了句话。

宇文含说——“用命的后事,你来办。”

言毕,宇文含松开衣领一推,苏冲未加任何防守,任自己跌坐在地。

不再看他,暗红袍角迎风荡起,人已步下台阶。

漏点三更三刻,夜、已移去泰半。小雪不知何时息了,檐顶、楼头皆是一片细细的白,院中,一道浅浅的脚步踏雪有声,蜿蜒远行,渐渐消失在驿苑深处。

贺楼见机上前,拍拍苏冲的肩,转身离去。

天明时分——

当贺楼见机踩雪来到堂前,却见苏冲衣衫未变,坐在宇文含昨夜坐过的位置,只手托腮,眼帘半阖。

只怕他也一夜未眠……

苏冲与用命虽未到知交地步,却也惺惺相惜。如今用命走了,他心里……未必好过……

昨夜,王爷的话……唉……

举步上阶,贺楼见机静静立在苏冲身侧,他不开口,苏冲亦是纹丝不动。

当风过净枝、振雪有声时,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见机,你听过一句话吗?”

“什么?”

“高鸟尽,良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贺楼见机接下他的话,“敌国破,谋臣亡。这个吾知道,出自《尸子·上德》。原句是:狡兔得而猎犬烹,高鸟尽而良弓藏。名成功遂身退,天道然也。”

“……”纹丝不动者的眼珠终于滚了滚:他才说六个字,这家伙没必要一副“尽知天下事”的模样吧,连出自哪里、原句是什么都来了。

“王爷虽然得宠,暗中却有不少人心怀怨恨,”贺楼见机微微昂首,檐上,细雪初融的一滴水珠欲滴未滴,折射出炫目的七彩晨光,“只是,如此明目张胆欲除王爷,倒是头一次。”

苏冲未接他的话,自顾自道:“用命……酒量不错。”

“啊……吾没和用命拼过酒。”

“每次去蝶阴楼,用命只会喝闷酒,最后一定是找个借口回家。”

“……”

“见机你说哪些人对王爷心怀怨恨?”苏冲突然转了话题,贺楼见机愣怔片刻,倒也顺着他的问题解释——

“我周国朝臣分为天、地、春、夏、秋、冬六官府,以天官府为首,统领其他五府,而天官府内的大冢宰卿更是首中之首……”

“晋国公?”

“对,”贺楼见机点头,继续说,“另有‘八柱国’掌控全国兵力,这‘八柱国’中,晋国公和王爷已占去两名,剩下六名,侯莫陈崇已死,越野王宇文盛素来与王爷不和,封王屯居各地,但近来并无大异动……”想来思去,王爷树敌虽多,纳才也不少,就连老臣于谨也因倾向于晋国公执政而袒护王爷。

“行了,乱七八糟。”苏冲小声咕了句,弹弹袍角,扶膝而起。舒展筋骨,他向后昂了昂脑袋,左右扭动,等久坐的颈部筋骨活络后,他侧首看了堂内一眼,举步离开,口中道:“军中潜了什么人,我自会去查。”

“苏冲……”贺楼见机在他身后叫了声。

苏冲停下步子,不回头,只道:“我今天送用命回长安,替他……办后事。”

“啊……是,辛苦你了,”贺楼见机的声音微一迟疑,见他重新起步,不由追加一句,“吾有一个小小建议。”

“什么?”步子一顿。

“按兵不动。”

“……”苏冲默立须臾,轻声道一句“谢谢”后,疾步离去。

晌午,清风前飒,暖阳洒地,落雪之后的太阳竟格外灿烂。

苏冲引灵柩启程,贺楼见机久未还家,同队一起入长安。而宇文含却无进城的意思。

他留在驿馆,没人知道他心中有何打算,也没人知道他派遣二十一隐卫引道密发,捉拿井镜黎。

他在等。

晌午之后,驿馆里已是空荡荡,只留数十名护卫服侍他。

驿馆清冷,淡雪染标枝头,一道瑚琏般的身影静静伫立,舒袍若焚。偶尔,有护卫来报一些琐碎小事,他无心理会,均挥手遣退。

雪后放晴……宇文含心头反复,若有所思:雪……快雪时晴……那是她弹过的一首曲子……

洛阳之败对他而言,是奇耻大辱,江山他要,美人他也要,错了么?

这战,败得蹊跷,败得诡异。虽言胜败乃兵家常事,但他志在天下,战败,便又让齐国高氏有了残喘之机,最令他恸恻催心的是失去用命这一员臂膀,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不舍让她受伤。

他为她挡一箭,用命为他挡一箭。

他不认为那一箭是流矢,怎么,朝中终于有人忍不住,想除他而后快吗?

袖中双拳倏然一紧,俊容闪过一丝倦色。

天下一统……天下一统……这个念头是何时驻入脑海的?他记得……是十四五岁吧,当时年少,随叔父征战南北,当叔父指点江山清、挥臂千骑动时,他便深深沉迷……沉迷权势带来的高、冷、残、香。

权势,最大莫过于握尽天下。

芳香是它,腐臭也是它……

突然,顶上传来一声细微的“咔”声,他拧眉:“来人……”话没说完,一道人影已从檐顶上跌落。他身形不动,冷冷看那人影在半空展臂,双腿向上一踢,生生地翻了个筋斗,落地正好用双足而非双手或脑袋。

人影摇摇摆摆站稳后,飞快转身,冲他摇摇手,干笑道:“仲翰,我们又见面了。”

又见面了?是,他们“又”见面了。他遣隐卫捉拿未得,她倒自己撞上他的刀锋。很好,非常好——轻幽幽,他吐出三字:“井、镜、黎。”

“哎……是我。”袖尾垂下,算是安危落地的女子冲屋顶瞪去一眼,红唇动了动,似嗔似怒,不知说了句什么。然后——她再度冲他干笑,“仲翰的伤……没事吧?”

屋顶上还有人?他凝眉一瞬,俊颜却不动声色,站在高高台阶上睥睨她:小雪的天气,她的穿着算是单薄了,依旧是粗裤大袖,黑发披在肩头,编出几缕小巧的花式,蓝色头绳夹杂其中,迤逦蜿蜒。

他很想斥一句“大胆,本王的字也是你叫的”,只是……他若这么说,难免她不会叫得更欢,老实说,“仲翰”二字从她嘴里叫出来……他不排斥。

凝她半晌,他蓦道:“来人,拿下!”

一声令下,不知躲藏在何处的守卫一下子全拥了出来。她一怔,见守卫持兵扑来,连连后退,口中道:“仲翰,王爷,我无恶意。”

“你何时有过善意?”他冷哼。

“仲翰王爷……哎……”躲避护卫的夹攻,她竟然有闲情冲他眨眼,口里戏道,“仲翰仲翰仲翰……你就不肯听我解释么?”

“拿下你,一样可以听解释!”他似乎铁了心要让她成为阶下囚。

绕着回廊闪避数个来回,她突然曲腿一扫,扫倒一片护卫后,再双手向两侧展平,笑道:“不打了不打了。”

灿瞳一动,原本盯着缠斗身影的眼睛徐徐抬起,飘向枯枝上残留的银白,未几,他不怎么用力地说:“由不得你。”

“王爷——”眼神护卫又准备攻袭过来,她深吸一口气,大叫道:“我信你。”

“……”

“我信。”

盯着雪白,他一动不动,置若罔闻。守卫站成半圆围住她,却听她言辞与自家王爷非常熟稔,亦不敢上前,静静等他命令。

良久之后,灿眸终于动了动,眼帘垂阖,他转向堂内走去。迈过门阶前,步子微顿,他道:“好,本王听你解释。”

一排花窗层层推开,堂内清澈明亮,隐隐流香,窗外,可见雪枝骨立,别有风韵。

她小步追上,跳过门阶,他已在椅上坐下,面无表情盯着她,似要看她怎样解释个天花乱坠。她偷偷耸肩,不待他说什么,已自行又自觉地在他身边找了张椅子坐下。

他等。

动动唇,她没说什么。

他继续等……

无视他渐渐变冷的眸光,她透过窗棂,看向午阳下银银闪烁的残雪,盯盯盯……在他忍不住开口之前,她终于有了动作——从腰侧口袋中掏出三枚铜钱和一小块碎银。

将铜钱一个个在他手边的案几上排开,她道:“王爷,你看!”不知不觉中,她又变了称呼。

他无语。

“王爷,你看。”

“……”

“王爷……”

“本王没瞎。”他冷哼。

“呃……”她讪讪一笑,食指绕起鬓角一缕垂发,问,“王爷知道这是……”

“布泉、常平五铢、铁五铢。”他逐一扫过三枚铜板,不知她所谓的“解释”与这些有何关系。

“王爷,”她笑了声,眉尾一扬,晏晏而语,“布泉是周国的铜钱,常平五铢是齐国的铜钱,铁五铢是陈国的铜板,王爷可知,我在周国买东西,不能用陈国的铁五铢,在陈国买东西,不能用周国的布泉钱,而在齐国买东西,既不能用陈国的五铢,也不能用周国的布泉,只能用常平五铢。”

灿眸不动,他默默聆听,眼底却闪过一抹犀光:她这话的意思……

“王爷,天下统一呢……也不是不好,若治得好,对百姓而言绝对是伦至福音,至少,天下一统,铜钱也会一统吧,我买东西也不必想着今天用银子换这种铜钱,明天用银子换那种铜钱……何况,银子很不好赚……”最后一句变成低声咕哝。

“这是你的解释?”他拈起一枚钱币端详,语气淡淡。

眸上印出圆圆的孔方兄,从上至下,从右自左,孔方兄上凸压出玉筋篆体四字,分别是“常”、“平”、“五”、“铢”。这是齐国的铸币。

“王爷再看这个。”她展开掌心,将手中之物呈到他眼皮下。

手中,是一块小碎银。

“王爷你说得对,天下一统的确不错。”觑了觑他,见他表情依旧冷冷,她摸摸鼻子,抛起小碎银把玩,同时说道,“王爷,就算不能用布泉买陈国的东西,不能用常平五铢买周的东西,可我能用银子换。”再窥他的脸色,嗯,有点青。

没关系,再接再厉——

“所以,王爷啊,天下一统真的和我没什么关系。”天下统不统一对她而言根本不重要,是不是?她清清嗓,转又道,“可是我……我……王爷曾说……并驾齐驱……可还当真?”

“当真如何?不当真又如何?”他将铜钱搁下。

“王爷,我突然想到一件事……若真是天下一统,皇帝……会有很多妃子吧?”

“……”

“既然如此,王爷说与我……与我并驾齐驱,岂不是骗人?”

骗人?对,她从来就没信过他……思及此,他轻哼,丢出她曾经说过的话:“我的绿蛇是公马,你的踏雪也是公马,如何并驾齐驱?”

“……”她顿时沉默。这些陈年旧账……真是……要她说什么好呢。

“就算……”眸中冷意隐隐淡去些许,他拿起布泉币在指间翻玩,专注的神情仿佛那布泉币是多么罕世的宝物般,片刻之后,他低声开口:“马群中,并非所有马都能并驾……同理,妃子多又如何,自古以来,后位只有一个。”

这话……这话的意思莫非是——妃子就像一群马,倘若他君临天下,妃子一定是很多的,但他也保证皇后之位上只坐一人,是不是?

这话听起来不怎么令她高兴啊……顿语片刻,她转道:“仲翰,其实……其实你的功夫不及高长恭,洛阳城一战,你之所以胜他,因为他在阵中已消耗大半体力。”

俊颜霎时一凝,他的脸有些拉长,“你认为本王胜之不武?”他胜了高长恭,却败了洛阳,她说这话是故意气他么?可恶!

她赶紧摇手,“不不,王爷心中最重要的……还是……天下一统,对吗?”

“你以为呢?”

“王爷望倾朝野,长于计略,善于御众,可是王爷,无论你是高枕无忧还是高瞻远瞩,都脱不了死亡的结局。人生在世,总希望道路平坦,年轻时平安,年老了善终。”她盯着蓝田暖玉般的俊脸,慢慢道,“王爷,贪心者,不得善终。”

“镜黎……”幽幽唤她,那张如暖玉蓝田的俊脸已经拉得不能再长了,“你这是讥笑本王贪心吗?”

贪心者,不得善终?

好,这话说得真好,她是存心来气他的。想来她再解释下去也没什么好话,他贪心又如何,江山他要,美人他也要,既然来了,他便断然不会再放她离开。

心思一转,他正要招护卫拿下,脱口的话却被她接下来的一句卡在喉间——

“王爷的并驾齐驱,我现在信了。”

“信?”他淡淡吐息,恨恨道,“如何信?本王要你取来高长恭的眼睛,你会吗?”

“兰陵王的眼睛……”她叹气,想起玉树般生情的双眸,不禁摇头,“瞎了可惜。”

“你……”

“仲翰,你的眼若瞎了,我会哭的。”她说这话时,脸上笑眯眯,全无一点悲意。

会哭?他一怔,灿眸终于迎上她的眼……

仍是一双懒眼……

“你信本王,可、惜——”他冷冷一哂,盯着她的眼睛,断然道,“本王现在不、信、你!来人——”

“在。”廊外护卫应声拥入。

“看住她,未经本王允许,不得离开。”

“是。”护卫齐应。

拂袖起身,宇文含向堂外走去,迈过门阶时,他丢下一句:“让本王看看,你如何才能令人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