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逆之助
他竟然为她撤军?!
这是井镜黎的第一个念头,然后——
傻笑……傻笑……
她这一笑,就笑去半月余。
山路上,黑驹不紧不慢地走着,尽管背上驮着一大一小,它照旧轻轻松松,行走间不忘低头啃青草。
“师父,你笑什么?三心可以知道吗?”随在她身边短短半个月,当日的男娃已经完全将这个师父当成亲人般。
“为师在笑……”突然打住,井镜黎垂眸,旋手扣了徒儿一记爆栗,“今天不捉五只兔子,到了下个城里我们就没东西换银子,没银子就没钱买干粮。你不担心这个,居然好奇为师笑什么?”
“哎!”哀叫着抱住脑袋,三心不敢再吭声,眨着大眼注视草丛。他听话,师父说了,练功先练眼……井镜黎瞅了瞅前方左甩右晃的小脑袋,又开始傻笑。
不是她念念不忘,半个月前的武陵之战,她偏偏无法忘记。真细究起来,大概……她鬼迷心窍吧。老实说,脖子上误割的那一下真的很痛,加上出了些薄汗,汗水滚向伤口,麻麻痒痒,痒得她直想快点找间医馆包扎,差点连留在树上的小徒儿也忘了。
程灵洗感她救子之恩,又是一番保家卫国的慷慨激昂,耐心听他发了半天牢骚,才知飞驰军天未明即来攻城,宇文含也卑鄙,竟趁着天色晦暗向城内发射火球,城兵眼见火球袭下,急忙扑灭,却不想这火球内藏玄机,一扑之下竟然暴射毒烟,伤亡惨重。趁此时机,宇文含理应破城才是,偏偏大军压城,他策马信步,在城外百丈处停下,再不肯前行一寸。
原来,她偕三心抵达时,援军已元气大伤。
老将军威仪是威仪,但满脸尽是“竹竿袅袅,鱼尾摇摇”的岁月沧桑,她瞧得郁闷,听得也郁闷,胡乱编个“小女子是满刺史的江湖朋友,国难当头,自当略尽绵力”的理由,飞也似的奔逃。
回想起来,她宁愿去佩服宇文含。
上兵伐谋,其下用师,宇文含意夺天下江山,不是没这个才智。
武陵闭城不战的日子,反而给了周军一个休整的时机,他们探地形、察民情,伺机而动;可这个时候的武陵城内,百姓慌恐战祸,举家逃难,让武陵成了一座半空的城池。程灵洗带援军赶到,大家似乎松了一口气,却不想宇文含反客为主,借程灵洗夜袭之机,反擒其子,乱其军心。气不稍暇,转眼之间他兴兵攻城,将程灵洗打个措手不及,如猫逗耗子般将老将军耍得团团转。
宇文含……他究竟是真要攻城略地,还是只想寻一寻杀戮的快乐?
她出手救程季文,倒并非因为他要割下程季文的耳朵……南无观音耶,原谅她的自私,横竖那不是自己的耳朵。只不过……
抿紧唇,她想起当时在树上与小徒弟的一番对话——
三心道:“师父,我们要帮那个老将军吗?”
她道:“对。”
三心又道:“为什么?”
她想了想,表情凝重,“因为老将军一番正气天地可表,忠肝义胆,气动山河,令人闻之热血沸腾,为师一时冲动……”
这个时候,三心说了一句,吓得她差点栽下树去。
三心说:“师父,你喜欢那个王爷吧?”
她双目大睁,“你……你怎么知道?”
三心叹气,“师父,你刚才就一直在说‘真俊,他真俊,心好痒痒’,我都听到了。”
然后,她的脸皮开始发烫,心头一热,顿时冲了过去……
既然冲都冲过去了,她便顺道救下程季文,再借机表明自己的立场,只是,她没想到他真会撤军啊……
这次,是诡计?还是……真情?
她不敢肯定。
降,有真降,有假降,是心悦诚服还是虚与委蛇,天知道。战,有真败,有假败,是负力不敌还是诱敌深入,天知道。情……是否也如此?有真情,有假意,亦真亦幻,难辨真伪。
孰是?孰又非?
二九年华已昨非,三七今朝犹未迟,她不知自己是否多情,师父也未教她这门功课,她只知道,元宵夜上的他,梨花树下的他,飞絮河岸的他,垂眸听琴的他,银铠耀日的他……分又分不清,抛又抛不开……
心头失了平衡,她竟带着三心一路尾随,也不知自己意欲何为。
那夜离去,落在自己唇角的柔软是什么……
物引神思,想着想着,手不禁抚上嘴角,她摸到上弯的弦度,再往上,脸有点烫……
她在笑!
想到他,她在……笑啊……
兵行月余,转眼到了荆州。过了荆州,便是襄阳。
日落深庭,黄昏不改,那抹流金的灿华无视天下苍生的留恋,毅然转身,投入夜的怀抱。
十月入冬,踩在深深浅浅的卵石小道上,男子若有所思。
六尺素袍映得身形似玉,一双赤足在袍下缓缓移动,若隐若现。
尽管卵石打磨光滑,脚底依旧传来些许刺痛和酸麻,仿佛带着轻刺的羽毛。他慢慢走着,任那不适自腿部经脉蜿蜒向上,遍布全身。
“王爷!”贺楼见机轻轻来到男子身后。
赤足未定,俊美的王爷侧头一瞥,唇瓣微张,声音宛似叹息:“将士们安顿好了?”
“是。”
俊美的王爷不再说话,卵石小径花木幽掩,两人静静走了一阵,俊美的王爷突然开口:“见机有心事?”
“呃?”走得太出神的文官不防他突然停下步子,顿时一头撞上……
摸摸鼻子,贺楼见机雅颜微红。
“什么事让见机神魂不附?”落叶般的笑出现在俊美王爷的嘴角。
见了那笑,文官亮如星辉的眸子敛下,“吾……见机是担心王爷的心事。”
“本王?”笑了笑,赤足缓缓而行。
“见机上请王爷撤军,却未想过王爷会……”
冷冷一记回瞥,止了贺楼见机欲出口的话。
沉默须臾,贺楼见机轻咳一声,仍然决定开口。尊卑上,他是宇文含的行军文官兼军师,私下,他们相识于弱冠之年,也算知交。
“王爷,如此撤军,见机倒宁愿见王爷血洗武陵。”
“血洗武陵?”宇文含轻笑,“当初是谁成天在本王耳朵边念经,还让用命带‘鸡肋’之言。”
“那是因为——”贺楼见机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起来,“那是因为,见机未曾想过王爷的撤军理由竟然是……”
“竟然是什么?”
“竟然是为——”
“见机!”低沉的声音自卵石小径的另一边传来,独孤用命适时打断贺楼见机的话,抱拳一揖,“王爷撤军,自有王爷撤军的理由。苏冲已送来令报,王爷必须赶往……与大冢宰汇合。”
贺楼见机双唇嚅了嚅,几欲开口,沉凝细思之后,终是化为一叹。
独孤用命谨慎看了眼宇文含,见他脸色霁月,未因见机的话有所愠颜,方道:“王爷,荆州刺史申徽求见。”
宇文含不假思索,甩袖前行,“不见。”
“可他说……”独孤用命看了贺楼见机一眼,恰好收到他狠狠的一瞪。
“申徽说什么了?”
“他说,他不仅为王爷准备了这间幽雅清静的苑馆,今夜还特地为王爷准备了……”
宇文含侧首,“什么?”
“嗯……嗯……”独孤用命小声说了两个字。
“什么?”宇文含蹙眉转身,他今日才知道自己的爱将口齿不清。
“你刚才不是很大声吗?”贺楼见机在一边凉凉开口,分明是落井下石。
不理会那没事就“深深深深以为耻”的人,独孤用命悄悄吐一口气,再深吸一口,道:“良宵。”
宇文含初听不明,神色诧异,目若迷离。良久之后,他方了悟似的,抿唇一笑,“良、宵?”
“王爷心烦,末将这就推了申……”
“不。”一掌扬起,黑眸闪出些许兴味,“地方官和朝殿官不同,果然想得周到。申徽既然送本王一个良宵,本王又岂能辜负。告诉他,本王稍后便到。”
“可王爷……”
独孤用命还想说什么,宇文含下颌微抬,灿眸含煞,轻轻一送,送到爱将身上,如羽毛,如弱柳,如浮萍,然则,出口的话却森冷彻寒:“这是军令。”
此话一出,独孤用命一怔,敛眸垂首,“末将领命。”转身,他大踏步离开,心里却碎碎念着荆州刺史申徽。那申徽年近不惑,脸上白白净净,长得也是酸中带儒,方才笑眯着眼求见王爷,扯了他的袖子说今夜为王爷准备了小小余庆……什么小小余庆,瞧那暧昧笑容,他猜除了艳姬就是美人。
“见机也一道去。”宇文含伸手在幕僚眼前晃了晃,不给他推辞的时间,白袍甩袖,赤足前移。
卵石硌脚,痒中带痛,无妨,他穿上靴子即可。可这半月来,心中的那片痒痛又该如何?即便见机今日不提临城撤军一事,他也不会置之不理。
以程季文为胁,程灵洗当时那一句“宁战勿降”确然是气振军心,哼,若他真割了程季文的耳朵,他就不信程灵洗不心痛。武陵本就是他的囊中物,就算程季文被救了又如何,他一样可以血洗武陵,如果……如果……
拳在袖内紧紧一握,他冷冷咬牙:“井、镜、黎!”
这女子何德何能,竟让他生生压了心头那张狂的怒焰?她一人之力,怎能敌他万千铁甲?她不过是将刀架上自己脖子上,这又如何?她不过是在自己的细脖子上划了一道血痕,这又如何?她不过是……不过是……
以、命、要、挟。
她竟然以命要挟,迫他撤军?竟敢——
带着烦思,宇文含坐入申徽预备的软轿,来到刺史府,果然如他所料,白纱坠苏,美酒琼觞,丝竹迷弦,妖冶歌姬,果然是良宵。
征伐南北,万里行军,每每回到长安,风流韵事他不会少。今夜,酒,他喝了,曲,他听了,人……
唇垂乌发,醉眼迷离,他推了申徽送上的美人,醺醺然策马回到苑馆。
今夜的酒,不能浇他烦愁,今夜的曲,不能引他倾听,今夜的人……美则美矣,在他眼中却总差一分……
苑馆清幽,馆仆掌了灯,星星点点。挥退欲上前侍候的馆仆,宇文含扶着柱子走了一阵,身后跟着一人。
来到卵石小径前,半倚廊前的漆黑大柱,他将微烫的脸贴在冰凉的柱面上,捂嘴轻问:“是……用命吗?”
“是,王爷。”
“你不去喝酒,跟着本王……何事?”
“王爷醉了。”独孤用命的回答简短有力。
人一旦醉了,便会松懈心神,失去戒心,便需要保护。
“醉?”宇文含笑了笑,举袖掩眸,摇头,“本王没……”突地噤声,他瞟向丈许外的松树。
隐隐约约,松枝无风而摇。
独孤用命全身肌肉一紧,肩部轻缩,伺机而动。
“喵!”寂静庭内,突地传来一声猫叫。
“呵呵,是猫……”宇文含笑出声,背靠黑柱,俊颜微抬,盯着静静的松枝,久久后,他轻道:“留活口。”
“是——”应答的同时,独孤用命以迅雷之势直射松枝。
枝上,藏了一人。
树枝剧烈摇动,数声拳掌相击声后,缠斗的两人落地。一人攻,一人守,看清那人纤娆的身形后,独孤用命暗道“糟糕”,化拳为掌,将原本击向那人胸腹的一拳硬生生扭向肩部。
也就是化拳为掌的一瞬,那人向后一翻,凌空踢腿,趁着独孤用命闪避踢向手腕的一脚,衣袂翩翩,已飘然退于一丈外。
独孤用命一掌未得,待要再攻,眼前突然扑来一道熟悉的人影。他大惊失色,险险收了攻势,低叫:“王爷?”
宇文含无心理他,盯着眼前这道纤娆身影,上下打量,打量得那人神色忸怩时,才迟疑叫道:“井……镜黎?”
“……小民参见王爷。”女子笑呵呵地摇手,全无“参见”之意。
相对于女子的笑,宇文含却敛去喜怒,生硬道:“你怎会在此?”
她怎会在此?井镜黎转转眼珠,从宇文含身上转到独孤用命身上,从独孤用命身上转到不知从哪儿角落里跳出来的护卫身上,从护卫身上转到闻声跑来的馆仆身上……视线周行一圈,最后从馆仆身上回到宇文含的脸上……唔,横竖已经被逮到,说实话也没什么丢人。
手捏空拳放在唇上,佯咳一声,清清嗓,她道:“我……我路过。”
“路过?”他戏笑靠近,脚步滞沉,在距她一尺处停下,低头,一股香甜的酒气喷上她的脸,“这棵松树什么时候长到路边上了?”
“……”
“路过?呵……路过?”宇文含不知是喜是怒,笑一声,轻喃一句,人如风中松枝,摇曳颤抖。
她路过有何可笑?井镜黎鼓鼓脸,道:“王爷喝醉了。”
“本王醉?”
“对,王爷需要解酒。”
“需要解酒?”宇文含重复她的话,迷蒙醉眼牢牢锁住她的脸,声音却清晰,“对,本王需要解酒。来人,拿酒来。”
扑!井镜黎脚下一滑,抬眸瞪他。他到底是要解酒,还是要继续饮醉?
“镜黎既然路过,不如就陪本王喝酒解愁。”袖影倏翻,他扣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带向卵石小径边的六角亭。
亭内,机灵的馆仆早在他一声令下时端上了佳酿和点心。护卫隐了身形,独孤用命已悄然远离,化为灯笼下一道朦胧不清的剪影。
任他拉着,她也不躲,盯着那看似远离、实则视线不离宇文含的独孤将军,酸酸道:“独孤将军好身手。”竟然发现她躲在树上。
“用命?”他斟了酒,却不饮,只手托腮,眼帘半阖,似醉非醉地瞟她,“你想知道用命如何发现你躲在树上?”见她不答,菱唇却噘了起来,他不禁笑出声,“要怪就怪你自己。也不听听你那声猫叫……啧……”
她用力“看”他一眼,默默端起酒杯打量。杯是六角梅花形,白色。她啜了口酒,实在不觉得香醇,放下杯,继续打量他。
敢嘲笑她那声猫叫不够逼真,也不想想,若非他倚柱含笑,灿烂双眸似迷似雾,她也不会在树上瞧得忘了形……不不,她绝不承认自己目迷五色,也绝不承认自己是特意跑来瞧他的。三年前上过他一当,她心底总存了些戒心,但随在周兵尾巴后也不是办法,她来,只想问清楚一件事——武陵一役,他为何突然撤军。
他对她,可是有……
“你拼了性命救下武陵,程灵洗没谢你?”他讥讽的话突然响起。
她不理讽意,扇睫一眨,学他只手托腮,上身前倾,微笑,“王爷,我有一事不明,还请赐教。”
“何事?”他动了动,托腮之手的小拇指伸直,轻轻摩挲唇角。
“王爷是因我而撤军?”容她厚脸皮一回。若真是如此,回去说给师父听,万顷铁甲不敌她嫣然一笑……嘿嘿,兴许也算得上一段风流佳话啊……
抚唇的小指突然顿住,他慢慢收了手,垂眸若思。良久,久得她以为他是不是就这么坐着睡着了时,黑眸倏抬,一抹灿色划过。
宇文含在笑。
那笑因为夜的渲染,夹上烟色般的暧昧,而他出口的话,却不知是肯定还是否定,“是啊……本王为你……撤军……”
“王爷当真?”她双眼大睁,脸上浮上惊喜。佳话啊,佳话!
他因她的笑而怔忡,倾近了看,发现除开一双懒眼,这脸上竟然有两瓣梨涡……梨涡非常浅,若非纯粹而愉悦的笑,根本显现不出。
何事让她如此高兴?
是否因为……他为她撤军?
——他,为她撤军。
昂首一笑,连日来困在他心头的烦闷似乎那两瓣梨涡消散不少。为她撤军又如何,昔日的他能千金买相逐,今日的他亦可千骑顾一笑。只是,这笑似乎迟了些呵……
“当真。”没了烦恼,他的笑愈见清俊。
这次没骗她了……吧?她低头啜酒,不再说话,却时时拿眼角瞥他。他原本在申徽府上便喝得醺然,如今单掌支腮,烟眸半敛,额前几缕墨发,倒颇有些初见时的安然。
只怕……他是真醉了,不然,怎会拉着她喝酒,全不顾她到底为何出现在此。
“王爷?”她试叫一声。
黑睫如鸦翅般忽扇一下,垂落,再慢慢抬起,他轻应:“嗯?”
“在王爷心中……”她歪头一笑,“什么最重要?”
“本王心中最重要的……你会不清楚?”
“……”
“本王在鹿儿村说过的话,你难道忘了?”他轻哼,将冷酒一饮而尽。天下一统,便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事。她,又要说“关她何事”了吧。
果然,她深深凝视他,轻道:“王爷有拓跋宏之志。”
“拓跋宏?”眯眼,他冷冷一哂,“他的确是个练达政体的君王,只是……本王还没到数典忘祖的地步。”
前魏孝文帝拓跋宏,最大政迹在于尊儒汉化、迁都洛阳、均田租调。汉家儒术博大精深,拓跋宏将鲜卑族汉化并没错,甚至是一项喜人的革新。迁都洛阳,最明显的一点便是消除了鲜卑族与汉族的空间差异,就算鲜卑为王,汉人也能潜移默化地接受。均田租调,也就是太和九年(485)颁布的均田法。均田法规定:男子十五岁以上,国家授给露田四十亩,女子二十亩。此举不仅稳定了各郡州的人户,也增加了国家租赋。
这些皆为后人所称美,好!只是——
拓跋宏为了汉化,竟然一道诏书,将祖宗传下来的“拓跋”之姓改为“元”姓,他自己也将“拓跋宏”更名为“元宏”,这不是数典忘祖是什么,有必要汉化得连姓氏也要改……
“王爷想天下一统,那统一之后呢?”
冷唇含香,他轻吐一字:“治。”
“王爷想如何治这天下?”
“镜黎,你在考本王吗?”他贴近了些,恍惚一笑,“治国有二机,一刑,二德。为政者有三,一为王政,二为霸政,三为强政。王者之政可化天下,霸者之政可威天下,强者之政可挟天下……本王的回答,镜黎可满意?”
他靠得太近,不知是酒香熏人,还是他衣上又熏了什么诱人香氛,她感到颊腮发烫,于是悄悄撑起身躯,挪离他寸许,干笑,“满意,当然满意,听王爷一言,民女受益匪浅。”
“那,换本王问你一个问题。”他蹙起眉,不满意她突然的远离,衣袂一动,人又贴了过来。
“行,行,王爷尽管问。”她再挪。他醉了他醉了,他真的醉了……
“镜黎觉得,这世间,既芳香又腐臭,却让无数英雄沉迷其中的,是什么?”凝视她,他的眸光又轻又柔。
很多。她在心中默嗤。
对她的不答并不恼怒,他似原本就未希望她能给出回答。
夜风过庭,落叶悠悠,听着叶落阶台的声音,他的声音愈显轻幽:“权势……芳香又腐臭,心怀天下者全脱不了它的窠臼。可古往今来,得霸业者,能有几人。”
权势,芳香又腐臭……
香,因为它能满足人的野心、欲望、放纵,令人为所欲为。想己所能想,想己所不能想,拥人所能有,拥人所不能有。天子坐明堂,跺脚震江山,何等的风流快意。
臭,因为它最不缺的便是腐朽、肮脏、卑鄙,令人自私奸诈。想己所不敢想之念,做己所不敢做之事,享噬己之无穷壑欲,万民仰你鼻息,江山任你勾画,何等的恣意妄为。
这等芳香又腐臭之物,有人弃之如敝屣,有人却营营不得。
他……深深地……沉迷其中……
这便是他意欲一统天下的……理由?她怔怔盯着眼前那眸色迷蒙、言辞清晰的俊美王爷,手无意识抬起,仿若受到无形之绳的牵引,缓缓贴向他……
这个王爷……
这个……将寂寞藏得如此深的王爷啊……
半月相随,他治军严谨,她看在眼里。山路崎岖,飞驰军时时警备,行经城镇,他下令不得掠民,就算一个小小村庄,他亦命将士绕道而行。
或许他诡狡,但庆幸,他不阴毒。
手,慢慢贴上他的……
一片落叶悠悠落下,滑过她的手背,摇了摇,栖息在袖上。
因这落叶,她蓦然清醒,急忙将手缩向背后,撑在圆凳边沿,掌心突然覆上什么,某种冰凉的、透着恶心的软绵绵感从指尖直传全身经脉,恐怖得她全身一颤,瞬间僵硬,也顾不得什么“芳香又腐臭”,只知道全身蹿起一层细疙瘩,速度之快令他的眸色也清醒不少。
这种恶心的感觉,这种软中带冷的肉质感……这种……是什么……
在他惊讶的表情中,她顾不得暧昧的姿势,僵硬着脖子咽下口水,轻问:“王爷,我手上……摸到什么?”
“……”好笑地侧侧身子,向她身后瞟一眼,他从容不迫,“一只……壁虎。”
再看她的反应,脸色雪白一片。轻蹙眉头,他待要开口——
“啊——”她尖叫跳起,惊喘难安地扑进他怀里。过近的距离让他的隐卫暗暗抽刀戒备,准备只要她有一丁点威胁举动就横刀扫去。
“壁……壁……该死的壁虎!”甩手,跳脚,抖袖,她低咒着,像饱受惊吓的小姑娘。
淡淡眸光瞥向隐卫,示意将刀锋压回去,深邃的黑眸静中带笑看着她,怀疑刚才静若处了的模样是否真出自眼前这惊慌跳脚的女子——细眉紧紧皱起,轻眯的双眸染上惊慌失措,因为颤抖,密而长的睫羽如受惊的蜻蜓之翼,唇角下撇,一排素齿咬着下唇,带点负气,带点委屈,甚至带点……娇憨。
“不知壁虎哪里惹到镜黎?”任她在怀里乱跳,他身如山伫,还能闲闲端起琼樽轻啜美酒,神色沉稳。
“我讨厌四脚爬虫!”她拿起酒往手上倒,再用力磋洗,直到两手发红才停下。随着动作的停止,惊慌慢慢隐去,她又恢复了谈笑风生的慧黠模样,“王爷见笑,我实在是不喜欢这种四只脚、软绵绵、冷冰冰的小虫子。”
盯着多变的笑脸,琼樽抵唇,他无意识轻吟:“看得出来……”
“什么?”有话大声说,咬在嘴里干吗?
意识到自己失态,他敛眼收神,不过垂眨之间,人已冷静下来。
为何出动隐卫大江南北地寻他?为何夜夜做着梨花扑身的异梦,却不知自己在等谁?为何在鹿儿村不想戳破身份,却与她安然相处?为何武陵一役为她撤军?为何美人在怀却总觉少了一分味儿?
为何?
为何?
因为,梨花年年开。因为——
一寸相思一寸灰,自诩生平不动心,这一动,便再也……无法收回……
当年长安高墙之上,她眼如杏,唇如菱,怡怡然临风一笑,翩然跃下——
就此,在他心头种下不舍。
情根何时深种?
也不过是……
不过那翩然跃下的一刹!
翌日——
一队兵将在山道中静静前行。
在马上甩了甩袖,贺楼见机拍马快赶几步,来到面无表情的深衣将军马侧,低唤一声:“用命……”
独孤用命侧头。
“王爷的心情……”策马又贴近了些,贺楼见机举掌挡唇,嘴不住地向前边噘啊噘的,“王爷今日心情不错。”
“是啊……”独孤用命轻叹,视线转向前方:赤红马尾一甩一甩,马上的王爷垂眉含笑。
随着他的视线瞧了一阵,贺楼见机不觉扬高了声音:“王爷莫不是因为昨夜的‘良宵’高兴?”
独孤用命白他一眼,“王爷离开刺史府后,你为何迟迟不回苑馆?”
“……什么迟迟不回,王爷马跑多快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的马吾都追不上,何况是绿蛇……回馆后,吾去了后院将士们的厢房。不把地形图绘清楚,如何行军。”贺楼见机回瞪,“你跟着王爷,总该知道王爷为何心情大好吧。”
“……知道也不告诉你。”独孤用命偏头咕哝一句,踢马快走。
“喂……”平时耳朵不尖的俊美文官,不知为何今天耳朵特别尖,他飞眉一挑,抬手正要大叫,偏偏就在他准备叫时,一记飞鸿烟眸送过来……
“见机?”
“呃?王……王爷……”俊美文官抬起的手忽地一缩,转拍到自己额头上,左蹭一下右蹭一下,“吾……吾擦汗。”
宇文含笑瞥一记,没说什么。
就在贺楼见机悄悄放下手、偷偷吐口气的时候,宇文含开口了:“见机,本王的妃位空闲至今,你有何见解。”
“呃?”吐气吐到一半,贺楼见机乍听一愣,俊脸正色起来,“何事令王爷想到空闲的妃位?”
宇文含敛眉一笑,“想到妃位,本王记得,你与本王同年,用命仅长本王一岁,你们也该娶妻了。”
听他语中并无戏意,贺楼见机摇头轻哂:“王爷,见机早已定亲,至于用命……”
“我怎么?”独孤用命策马靠近。
“你不是喜欢蝶阴楼的秦绣姑娘吗——”贺楼见机瞥他一眼,“请王爷做主,还怕秦绣姑娘不嫁你。”
蝶阴楼是长安东二街最盛名的伶楼,秦绣则是蝶阴楼最盛名的歌伶,风华绝代,不知迷倒多少富贵闲人。贺楼见机此刻提起,却有些揶揄之意。果不然,独孤用命初时脸色微红,慢慢会意,脸皮一下子刷成菜色,但碍于宇文含在场,他忍怒不言,将脸低下。
宇文含并无讽笑之意,看了爱将一眼,轻轻一叹:“娶妻当娶阴丽华。见机,本王是否也该如此?”
“娶妻当娶阴丽华……娶妻当娶阴丽华……”贺楼见机喃喃轻念,与独孤用命对望一眼,再齐齐看向似叹似嗔的俊美王爷。
娶妻当娶阴丽华呵……
是什么,让王爷想起了东汉开国皇帝刘秀的话?
西汉末时,王莽乱朝,刘秀与兄长刘演共同起兵,成大业。当时,刘秀一直倾心于阴丽华,直到二十九岁才逐了心愿,娶十九岁的阴丽华为妻。新婚不足三月,却逢西汉更始帝刘玄嫉杀其兄刘演,甚至想借机除掉功高震主的刘秀。为保妻子安全,刘秀强忍悲痛,将阴丽华送回新野娘家,自己辗转在外,为刘玄平王莽之乱。随着军势日益强大,加上谋臣劝说,刘秀起了称帝之心,他欲得真定王刘扬的十万兵马,而刘扬也看中了刘秀的才华,欲与他联姻,要他取自己的侄女郭圣通。
为了刘扬的十万大军,刘秀娶了郭圣通。
娶妻当娶阴丽华呵……犹言在耳,却不由人定。
“王爷……”贺楼见机抚摸马鬃,轻声说道,“刘秀得天下后,刘扬却起了叛乱之心,想杀刘秀,自己称帝。此时,因联姻而娶的妻子郭圣通便卡在了不尴不尬的位置——她是助自己的叔叔,还是帮自己的丈夫?只不过,刘秀先一步得知了刘扬的野心,除掉了他。刘秀虽是东汉明君,这‘娶妻当娶阴丽华’一说,终是他的一件……憾事……”
宇文含勾起唇角,“刘秀为了十万大军而联姻,本王呢?”
“刘秀不比王爷。王爷贵为八柱国之一,帅下何止十万兵马。”
“是啊……”宇文含点头,面含悦色,“联姻娶来的妻子,终究非自己心系之人。”
贺楼见机细细观他神色,小心道:“见机斗胆,敢问王爷为何一夜展眉?”
黑眸一弯,宇文含笑而不答。赤红骏驹打个响鼻,快蹄而行。
一夜展眉……
是啊,他的心情……的确是好。究原因,她的出现是其一。
昨夜,趁着酒意未散,醺然舒畅,与她东扯西谈,竟比美人在怀还要愉悦三分。她性子随和,似与谁都能谈得来,她那师父也未将她当成闺阁女子那般教养,听她言辞,时有三坟五典之意,但她对他仍存了戒心。
若说人心如八阵图,机关重重,那么,她让他看到的,只有外部三、四阵图,再想探入,已被她牢牢封锁。正如那只壁虎,她惊扑入怀时,他因惊喜而未曾留意,待她离开,他无意看向亭阶角落,才发现……
冰冷的尸体缩在台阶阴影处,一颗瓜子射穿了壁虎的尖脑袋。
她自言外出“寻亲”,他无意猜她真假,她却一板一眼解释个够:她所谓的“寻亲”,也就是找徒弟收徒弟。因为她要比自己的师父收的徒弟多,三心便是其一,如无意外,她还会收一个名叫“二意”的徒弟。
呵……三心……二意……
她啊,的确有点三心二意,也正是这三心二意,才勾得他心中一动。
皇族为巩固自身权力,彼此联姻的很多。老将军老王爷的女儿不是无才,也不是不好,娶了那些人的女儿,拉拢人心是其一,聚敛兵力是其二。然而,他却没必要娶个暗桩放在家里,日后一旦反目,妻子反而成了束手束脚的东西。他不需要一个娇滴滴供在家里的妻子,也不需要一个联姻得来的妻子,他要的——
井镜黎,有才、有识、有胆,而且,她身后无任何权势,能助他,亦不会有包袱。即使她无意助他得天下,也不会让他太担忧——无论什么环境,她绝对有自保的能力。
但他知道,若真要娶她,且要她嫁得心甘情愿,现在还不可能。
所以——欲擒,先纵。
她要收徒,他便放她离开。昨夜,他下了一钩——
“见机,梨花到底几月开?”三年来,落华园后坡的梨花一年是二月开,一年是三月开,还有一年是四月开。他记得四月梨开的那年,元宵一过,他辗转不得眠,夜夜揽衣出庭,只为等那一片玉屑般的梨白。若非树上绿叶油油,他真要以为一坡梨树全枯了。
“呵呵……”贺楼见机迎风笑语,“春风一过,梨花自开。”
赤红骏驹上,轩朗身形未动,头却微微昂起。
天边一朵浮云,出岫无心,随风飘过。云影如惊鸿掠波,投在两波墨眸深处。
春风一过,梨花……自开……
——镜黎,待你收完徒弟,明年梨花开时,来长安一游,可好?
——王爷,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三年前你地牢里丢了人,明明就是你手下看守不严,就算武陵撤军是为……
——我为你撤军,免武陵血刃之灾,你无以为报,以身相许如何?
——你……
——镜黎,过去之事,本王绝不追究,本王只是想……和你……并驾齐驱,共赏梨花……现在已是十月末,明年梨花开时,来长安吧……
夜色下,她红着脸不答,他心头一软,吻上那片妃霞,她似受了惊,动如脱兔,飞身纵上凉亭,邈影无踪。用命领兵欲追,让他阻了下来。
他不怕她明年不到长安。跃上凉亭时,她的声音虽低,他却听得分明。
听她一句——明年见,王爷!
呵,明年见……他忙完冬月,明年应该有些空闲了吧……
远远传来的马蹄声打断他的思绪,含笑垂眼,丢开天边那片云影,他直视前方山道。
道中,一匹快马直冲过来,马上男子戎服打扮。
离赤驹一丈处时,戎服男子跳马,单膝跪于宇文含马下,朗声道:“禀王爷,晋国公急报。”
“呈上。”他点头,默许戎服男子上前。
接过戎服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