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德四年十月,立冬风寒的那天,冀国公完颜邦领旨往甘州赴任。
数日后,地方官员上奏,称完颜邦在路途中感染风寒,病中悲苦,思念家中亲人。皇帝看了奏折,只命人送去补身珍品、钞银千锭慰问,却未有召回之意。至此,施弄墨翻手为云覆手雨之势,朝官们再一次体会到。
原本,蒙古派与汉法派在朝中势力相当,如今施弄墨削去蒙古派三大重臣之一,皇帝对他又宠信不减,该讨好谁,朝官心里都有了一个谱。
此事后,朝中安静了两个月。
秋去冬来,大都迎来数场大雪,玉树银装,新年喜气渐渐变浓,官员之间开始互送新年礼,而施府是他们绝对不会忽视的地方。
一日早朝后——
紫袍男子只手负背,闲闲踱出日精门。琼枝冰叶之下,乌眸一点如漆,俊采华然。
宿卫已将昨夜的积雪清扫干净,宫道虽湿,却很干净。踩着闲散的步点,男子随意答着迎面官员的问候,心不在焉。见到他表情的官员,胆战之余也在暗暗猜测又有什么人要倒霉。
自从两个月前远削完颜邦,哈孙和贾克尔一直没什么动静,应该在暗中筹备什么吧。也好,他耐心等等,接下他们的招数拆来玩,也省得他费心思去“栽赃嫁祸”。
快过年了,要忙的无非是太庙、祭祀、冬至诈马宴,这些事自有下面的官员去忙,烦不到他。公孙澄映这段日子也少在他面前露脸,老实说,他最近比较空闲。待会去哪儿看看好呢……
“施大人。”
身后有人叫他,转身,是……施弄墨眯眼,认出是他一个月前提拔的宿卫,以前在御书房当职的杨挚,现为刑部员外郎。
“员外郎,叫住本官何事?”
“多谢施大人。”杨挚深深一揖。他原本就奇怪,自己一个小小宿卫,无缘无故竟升成了员外郎,后经刑部尚书点明才知是施弄墨赏识他。是升是迁,施弄墨只需去吏部发个话,命职文书迅速就会下来。
“你也不必谢本官,这位置你坐不坐得稳,能坐多长时间,坐久了之后想不想换,是你自己的事。”施弄墨拍拍杨挚的肩,“让本官看看,你能做到怎样的地步。”
说完,不等杨挚回答,他径自转身。
出宫,入轿,见天色过早,他不想回府,先去枢密院坐了坐,又到御史台讨教一二,再晃到丽正门外的六部站一站……一来二去,差不多在都城里绕了一个圈。
终于累了,回府。
轿内,滑亮的乌眸黯淡了些,盯着一爿爿铺面倒退,脑中突然一闪,眸星遽亮,他掀帘道:“停。草生,这儿是千步廊街吗?”
“大人?是的。”百草生掀开帘纱。
走出轿,他环顾四下,说道:“草生你先回去。”
百草生了悟点头,领着空轿回府。
天空阴灰一片,夜里还会下雪。天寒地冻,许多商铺早早便挂起打烊灯。来到一间店门半闭的“文房四宝”小店,可见到背对他的年轻老板正准备打烊。
信步入内,老板闻声,头也不抬道:“客人,本店现已打烊,要买文墨,请明日再来。”
“明天我可没那闲工夫,澄映。”
他的声音让年轻老板惊喜回头,“弄墨?”
公孙澄映穿着厚厚的棉衣,除了眼睛以下鼻子以上露在外面,怎么看都像一只娇小美丽的冬熊。
将她上上下下看了三四遍,施弄墨轻笑,“一人回家吗?”
“嗯。”公孙澄映一边锁店门一边暗猜他突然来此的目的。文房四宝店是她四年前开的,只卖普通文人的用物,惨淡经营到今天,因为没倒闭,也算小有口碑。他偶尔会来,从不买什么。这人用的全是皇家赏赐,她也没想过店里的东西能入他的眼……
“今晚有雪,不如一同用饭,当我……谢你的救命之恩。”
“我不记得这个月有救你。”她侧看一眼。
他笑,“两个月前的救命之恩。”
人家是秋后算账,他是秋后报恩。心头升起喜悦,她忍了忍,终是弯起唇角,“谁做?”
“我府上的厨子应该不差。”
眸子笑弯了些,若有所思地盯他半晌,她点头,“好。”
锁好店门,两人迎着寒风行走,公孙澄映见他只穿官袍,未戴帽又未加披风,禁不住悄悄拉起他的手。果然很冰。
“怎么?”俊目斜飘向两人交握的手。
“可惜……”她低低一叹。
他奇了,“可惜什么?”
“可惜我不能将披风给你御寒。”她鼓起颊,神色带上一丝俏皮,“堂堂首平章在街上披着姑娘家的披风,一定遭人耻笑。”
他大笑,似觉这话有趣,烦闷之心渐渐消退,任她温暖的手握在自己冰凉的指头上,未抽回来。
“弄墨你冷吗?”
“尚可。”
“你喜欢让自己冻着,对吗?”用力捏他的手,她抬头,不意外他倏然眯起的眼。
“澄映,你又想猜什么?”他没恼,倒升起莫名的兴奋。偶尔,她的话会让他有意外之感,这些年任她在身边晃悠,为的就是她给他的意外。朝堂上,能让他感到意外的人……有,但不多。
“高处不胜寒。”轻轻五字,她放开他的手,目光却恋恋不舍那张俊雅容颜。真是,一个男人,长得那么和颜善笑干吗……
冬天夜冷,近来又下雪,每日打烊后,她抱着暖炉不想动,已许多天没见他了。
不见他,却忍不住回忆这些年的点点滴滴。
他不是个任意妄为的人,说他做官随心所欲,其实不然。这些年她看到的,仗势欺人他有,劝农桑、举贤才他也有。若说他淡泊名利……食要美味,用要精细,这么一个人,怎会甘愿淡薄?
他的心绝对狠。朝堂上相互倾轧、挤兑,他可以将异党铲得一棵苗也不剩,也可以“死者勿论”就此算罢。完颜邦被他远削之后,他对中毒遇刺一事竟没追究,也没见朝堂上有大动向,当真只为好好睡一觉?当日只觉得被他戏弄,顾不得探究,而今沉思细想,要靠迷药好好睡一觉,他也觉得累了吗?
“弄墨,你累吗?”
他倾身一笑,“哪里累?”
“居高位,受宠信,千般心思,万般警觉,这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付出的代价。你真的不累?不冷?”
他求的……是高处不胜寒吗?
这么一个桀骜不驯、飞扬洒脱的他,一步步让自己走到今天的位置,只为领略站在高山之巅的寒冷?
当寒冷一天天入肤入心入骨时,这世间还有谁能得他青睐,得他全心全意地对待?
会是……她吗?
“大人!小姐!”
百草生迎面跑来,公孙澄映回神,发现已到了施府。奇怪自己发了半天呆,他居然问也不问,鼓起颊瞪他,却见他似讥似笑,冲她道:“猜错。”
猜错?高处不胜寒非他所求?
正要驳问,百草生已抢先一步,“大人,有人送礼,草生不知当收不当收,留在厅里等大人回来。”
“什么人送的?”施弄墨挑眉,向厅内走去。眼角白影一晃,前一刻站在他身边的“娇美冬熊”已不见踪影。
应该去厨房了。俊目含笑,他迈上台阶。不该出现的时候绝不出现——这也是他欣赏公孙澄映的地方。
“参政张宣、朱清,他们引来一位王姓珠宝商,还有金齿蛮王。”百草生清楚地交代。
“他们倒挺会挑时辰。”施弄墨有了兴味,“什么礼让你觉得难收?”草生跟他多年,官场应对熟门熟路,让草生觉得为难,这礼物他还真想看看。
“是……大人看了便知。”
说话间已转入前厅,施弄墨一眼扫去,只觉得厅里坐着四只黑熊。
非关体形巨大,而是衣服的颜色。张、朱二人是江浙人氏,年过三旬,体形偏于瘦长,只可惜裹了一层又一层;面生的珠宝商倒是有一副贪官体态,那蛮王全身上下皮帽皮袄皮靴皮披风,最像是刚从山里下来的。
今年冬天不怎么冷啊,这些人非要穿得媲美黑熊吗?不过呢,在他眼里,还是“娇美冬熊”较为顺眼,呵呵……
四人久等,正在厅内天南地北地寒暄,见施弄墨回来,皆站起迎上。
你来我往恭贺几句,各自坐定。
客套一圈后,施弄墨支额,等着他们唱戏。
张宣、朱清年年送礼,今日引来王姓商人,必有所求。蛮王为皇帝献贺礼,没想到也为他准备了一份,这家伙不是“冻死竖着站”的性子吗……
“施大人,这位是下官的表兄,姓王,做珠宝生意。”张宣拉出恭敬的笑脸,“下官这表兄游商各地,收罗了许多奇珍异宝,心感皇恩浩荡,特地将这批奇珍献给陛下。”
张宣说话时,使个眼色,王商人立即示意手下抬出角落的木箱。
“这些,小小心意,祝施大人新春大吉。”
施弄墨瞟了眼,没说什么。说是献奇珍给皇帝,也不过是想找借口与宫廷做些珠宝生意,这种小事……
“张大人,你们对陛下忠心一片,陛下知了,定会龙颜大悦。这位表兄……本官先谢你的新春大吉。宫里的藏珍库,你就多费点心吧。”施弄墨说得轻,张宣已明白他的意思。
他这话无疑是默许了王商人与宫廷做生意,方便之门已开。
一事已了,朱清招手,将一人牵到施弄墨面前,“施大人,下官今年为您带了件新鲜的特产。”
“哦?”俊目微抬,看向牵在朱清手中的那人。十六七岁模样,轻暖棉袍,容貌艳丽,却低着头不敢看他。
“这是镇江有名的伶角儿,名叫锦书,嗓子好,会弹琴,下官买了他,送给大人唱曲解闷。”
施弄墨未有动静,百草生却是脸色一变。什么唱戏的伶角儿,分明就是男小倌。这朱混蛋竟然当人是特产,斩了他——
“……咳!”施弄墨慢慢坐正身子,眼波一转,看向蛮王,“大王今日来此,又要骂施某误了你的朝圣吗?”
“哈哈,施大人莫要嘲笑,本王知错了,特来赔罪。”蛮王年约三十,浓眉大眼,笑声豪爽。他原本对施弄墨有些微言,后在礼部多方打听,才知并非施弄墨故意推延他们面圣,想到当街侮骂过施弄墨,他心中有愧,便动了送礼的心思。
“大王赔罪,施某可受不起。”挥手让朱清坐下,施弄墨看了眼锦书,让他站在椅边。
清脆两声巴掌,蛮王身后的侍从中走出一名少女,异族服饰,色彩华丽。
“这是我族最美的姑娘,请施大人收下,当是本王对大人不敬的赔罪。”
“噗——”施弄墨正将一口茶含入嘴,闻言强行忍住才未失态喷出来。不仅百草生变脸,屏风后那一声清脆细微的瓷器破裂声,厅上都能听见。
莫怪草生不敢收礼,他怎么不知道今年大都风行以人为礼……放下茶盏,扫一眼令人眼花的少女,他笑问:“叫什么?”
“我叫云碧。大人你长得好漂亮。”
天真的言语听得蛮王一阵大笑,施弄墨未恼,眼角含笑,招手示意云碧走近。待云碧与锦书并排站一起后,他缓缓起身,绕着两人走动。
百草生见他神色含趣,原想打岔的话默默收回。
朝廷规定官员不可狎妓,却未说家中不可养小倌歌伎。以前有几位官员以美丽女子相送,他家大人觉得烦,将送礼的官员全贬到山沟里生霉去,从此再无官员敢以人为礼,但大人今日的眼神……
绕完一圈,施弄墨站在云碧面前,“多大了?”
“十六。”少女的声音脆嫩动听。
点点头,他移到锦书面前,少年个头只到他鼻下,“多大了?”
“十七,大人。”少年的声音微微发颤。
“说句话听听。”低头,将唇移到少年耳边,刻意轻声,他不意外屏风后又是一声脆响,似乎,还有某人被踢的闷哼。
草生在这儿,屏后被踢的一定是宝成。至于踢人的……应该是那只娇美冬熊,呵呵……趣味入心,他一时笑出声,气息喷在少年耳朵上,立即感到少年的僵硬。
抬起少年的下巴,他温柔道:“别怕,锦书是吗?就像云碧一样,说句话给本官听听。”
锦书被迫抬头,一张俊雅如玉的脸映入瞳中,他一怔,呆呆道:“大人……生得……好漂亮……”难怪身边少女会这么说。
“哈哈哈……云碧,锦书……好个云中自有锦书来。”昂首大笑,施弄墨点头,“好,就让他们在本官这儿住些日子。”
他肯收,四人同时暗松一口气。突然,屏风后跌出一名肤黑俊俏的男子,袍后印着可疑的脚印一枚。趔趄一步,俊黑男子急速站稳,若无其事道:“大人,晚饭准备好了。”
施弄墨含笑点头,“各位既然来了,不如就在本官这儿用饭,不用推辞。”
啊,留他们用饭?万宝成瞟向屏风,细细聆听,已感觉不到那儿有人存在。公孙小姐……走了吗?
默默将众人引至偏厅,退出时,见施弄墨笑意不减,万宝成收回眼,盯着廊道边覆雪的兰草,微微一叹,“草生哥哥!”
“宝成弟弟!”
“你说……大人是故意收那两人吗?”今后家中多了两人,他真不习惯。
皱眉半晌,百草生才道:“大人行事,总有用途。”
第二天,万宝成以买纸为由来到文房四宝店,守店的是一位小书生,公孙澄映不知所终。
公孙澄映这一走,便是两个月。
两个月的朝堂,可以风平浪静,也可以惊涛拍岸。
国舅贾克尔因虐死家奴,被家奴之父告上都衙。照理,小民状告皇亲国戚,又是家奴身份,这种案子只会被压下来,含冤无门。但家奴之父被痛打一顿扔出都衙后,悲愤难平,坐在大路边哭了三天三夜,第四天见到一顶官轿,不分青红皂白扑上去就喊冤。也算机缘巧合,轿里坐的正是施弄墨。
他有心掀浪翻波,这正是极好的事引。顺藤摸瓜之下,竟然查出国舅府暗藏御药。私藏御药是大不敬之罪,一斩,二凌迟。
将国舅收入刑部,皇妃、大臣纷纷说情,皇帝也心有不忍,原想贬为庶民,却不想贾克尔先一步把自己送上死路——
大都城有夜禁,闭城后百姓一律不得出入,官吏有急务者,则必须凭“夜行象牙符”和“织成圣旨”两样,经门尉辨验无误才能开启城门,两物缺一不可,违者斩。贾克尔暗命家仆出城请救兵,过城门时,门尉辨出“织成圣旨”是伪造物,将家仆、象牙符、伪圣旨连夜送到施府。人证物证,贾克尔百口莫辩,只能等死。
等死啊……
随人群避开一队威仪的兵卫,蓝裙女子将帽纱抬起,视线定在缓缓经过的华轿上。轿帘随风掀起,隐隐露出一张俊雅的侧脸。
是他呢,看仗势和方向,是去国舅府。
想了想,抬脚欲跟上,手臂被身后一名男子拉住。
“澄映,他就是你浪费五年时间的人?”男子浓眉大眼,高壮结实,约二十七八的年纪。
“不算浪费,师兄。”公孙澄映抽回手。
“这种男人冷寡无情,心思歹毒,无非想权财双收,你管他要什么。”
“蒲、庭、师、兄!”公孙澄映一字一顿,语气不善。蒲庭是她的三师兄,但她不喜欢他指责弄墨的口气。
“澄映,你每次在那男人面前受气都隐忍不发,你回师门散心,师父和师兄师弟当然高兴,可你不能一直这么下去,你今年已经二十三了,有多少个五年可以浪费?施弄墨……他哪点好?”蒲庭不明白这个小师妹为何看不破。
公孙澄映叹气,抬头直视蒲庭,缓慢而坚定道:“师兄,他的好很多,他的坏也很多,但在我眼里,只觉得他和颜善笑,只觉得他美口善言。一见到他,眼睛就会不由自主绕着他转,听他说话就像听到天籁,就算因为嫉妒他与旁人亲近而一肚子火,也不忍心冲他发。这些年做什么,我自己心里清楚。”
“你……痴了。”蒲庭摇头,撇嘴不再说什么,与公孙澄映尾随兵卫来到国舅府。
兵卫里里外外守了三层,隐隐传来哭声。
两人轻轻翻墙进入,见庭院中,紫袍男子支额坐在檀椅上,发如流烟,眼帘半合,神情万般闲适。他手边案几上放着两道圣旨,一张启封,一张未启。
两指轻扣椅柄,施弄墨打个小小哈欠。
院中是一群哭哭啼啼的美妇和家仆,这哭泣声听在他耳里像是天籁。
到底死了没啊,毒酒一下肚,应该很快啊。心尖烦烦,他正想斥人问贾克尔断气没,兵卫已抬着棺木走出来。
“老爷啊……”美妇、家仆扑上那人的尸体,啼血啼泪。
终于抬出来了。抿唇站起,他拆开第二道圣旨,“贾氏一门接旨。”众人跪地后,清朗之声在晴空下响起,“奉天承运……念贾克尔是佐理功臣,特赐上柱国,追封昌王,谥忠宣。钦此!”
第一道圣旨毒酒赐死,第二道追封。贾克尔身犯大不敬之罪,但总算是个国舅,皇妃掉几滴眼泪,大臣们多求几次情,便得了死后追封的面子。因为这件案子牵连不少官员,至此,贾氏一门在朝中的势力全数拔除。也算达到了他要的一个结果。
追封就追封吧,死者勿论。
放下圣旨,平静无波的眸扫过一张张哭泣的脸,凝流半转,定定然落在棺木上。上前两步,他垂眼。
棺木内,前一刻因害怕而惨白的脸,而今已是灰白一片;前些日子这人尚在殿外对他冷嘲热讽,而今却永远不能说话……
世间之事,眨眼便是百年,有一封朝奏九重天,也有夕贬潮阳路八千,难料……
缓缓抬手,他在棺木上轻轻一拍,“昌王,你安息吧。”
转身迈步,紫袖逆风鼓动,嘴角,是一抹微笑。
是夜,施府——
有笑声传来……
公孙澄映皱眉,身形一晃,熟门熟路直奔内院。循声来到东厢院,窗半开,房内烛火明亮,她轻轻探头,脸色倏变。
百、万兄弟站在一边,华服少女嘴里嚷着什么,脸上是一抹愤色。一名少年坐在桌边,衣衫半褪,裸露出单薄细滑的肩头,属于俊雅男子的修长五指正流连在少年肩头,轻捻慢揉,眼神专注,啧啧有声,似在品玩。
那两人,一是蛮王送的云碧,一是朱清送的锦书。
眉心抽痛,公孙澄映转身想走,突想到施弄墨并非好色之人,顿时心火歇下,悄悄站在窗外,一动不动。
“好得差不多了,牙印也看不到。”柔软指腹在少年肩头来回抚过,施弄墨满意点头。看他穿着,茶色绸袍,乌发垂流如烟,是沐浴后的打扮。
“谢大人救锦书一命。”少年拉上衣衫,秀美的脸上红云密布。
“那个贾克尔当真可恶,若不是我发现锦书不见,那个混蛋就把锦书……”云碧娇俏可爱,此时却满脸愤色,“大人,反正他是要死的,你为什么不让我打他一顿出气?”
“他已经死了。”施弄墨突然瞟向半开的窗,微微一笑,“好歹你们也是本官的人,锦书,本官说了让你给贾克尔献曲,那就只有献曲,想做其他,还得本官同意才行。”
锦书缩缩脖子,小声道:“我以为……大人把我送给国舅……”
“哈哈,把你送人?放心放心,本官还舍不得呢。”施弄墨拊掌大笑。
“我呢我呢,大人?”云碧跳到他身边。
任她拉扯衣袖,施弄墨笑而不恼,“哦,今儿想知道我舍不舍得谁吗?你们……把本官当什么呢?”
“你是大人。大王把云碧送给大人,云碧一生一世便是大人的人,听大人的话。我们金齿族只信奉自己尊敬的人,大人是云碧的天。”
少女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回响,施弄墨摇头轻哂,脸上无半分感动,他转问锦书:“你呢?”
“大人……是锦书……此生……锦书的命是大人的,大人让锦书做什么都可以。”
无怨无悔的情感灌注在锦书话里,施弄墨笑容未笑,百、万兄弟却低下头。
弹弹袍带,施弄墨拂袖起身,看着殷殷切切的两人,眸光由柔和变为凌厉,“本官不是你的天,也不要你的命。记住——本官是施弄墨。”
甩袖回房,乌发垂掩俊容,神情晦暗。
未经允许,家仆不得随意进入他的卧院。孤独的身影慢慢移动,过了假山,身影边多出一道淡淡细影,若即若离。
瞥了眼地上相依相畏的两道身影,施弄墨脚步未停,唇边却浮现浅浅笑意,“两个月不见,一切安好啊,澄映!”
“还好,没被气死。”
“我还欠你一顿饭。”
“我记得,会讨回来的。”
“这些日子……去哪儿散心?”
“不告诉你。”
“扑哧”一笑,施弄墨转身,看向一袭白衣春衫的人儿,“上次见你像只冬熊,今日再见,变成梅枝了。”冬熊娇美,梅枝清雅,都很顺他的眼。
她畏寒,不行呀,谁规定习武之人就一定要不怕冷不怕冻不怕热来不怕烫。嗔瞪一眼,脑中突然闪过他伏在少年雪白肩头狎玩的情景,她恨恨咬牙,“你收他二人,又为了什么?”
“你认为呢?”脱口一句,他突然怔住。
似乎……有点不对劲。这句话未经他任何思考便脱口而出,就像习惯一样。什么时候开始,让她猜自己的心思竟成了习惯?他,又何时允许自己多了这么个习惯?
雍滑亮眸瞥向因他的提问而沉思的女子,闪过一丝锐利。
他一向没有固定的习惯,在官场上,没有习惯就是最好的习惯。如此才不会受制于人,不会被政敌猜透心思。现在只是习惯让她猜测他的心思,若有一天,她本人成了他的习惯……
思绪一闪,脑中似有什么东西跳出来。施弄墨未及抓住,耳边已响起她的询问。
“我刚才在窗外,你知道?”
将心绪按捺,他含笑不语。
“外面传国舅因虐死家奴而引来今天的死罪,似乎……不是。”
“对。”
“我听说……”移入室内,她也不觉得一个姑娘家夜里进了男人的卧房有何不妥,径自道,“一个月前贾克尔寿宴,堂堂首平章亲身贺寿不说,还带了清秀琴官献曲,结果琴官不胜酒力,献到了床上去。众官一定在猜,施大人是不是想借此与贾克尔交好,没想到施大人发现自己带去的琴官不见踪影,当场命人寻找。最后在贾克尔的房里发现。贺寿的官员都看得清楚,琴官被贾克尔绑在床上,神志不清,衣衫半退……”
“我没追究啊。”细细听着,他也不介意重现当时的真实,“锦书被贾克尔咬伤了肩,除此之外,草生救下他时再无损伤。”
“你是故意让贺寿官员看到贾克尔沉迷娈色。这么一来,百官心中有了芥蒂,待到听闻贾克尔虐死家奴,他们也多会往当时的靡乱情景上想。心有所鄙,面对皇帝时总会流露几分。皇帝一日不觉得,二日不觉得,十日二十日呢,总会听到风声。如此铺垫,今日杀贾克尔才水到渠成。”她依势推演。
“澄映……”他突然倾身靠近,“我怎么觉得……你根本没离开两个月。关于寿宴,你参加了吗?”
俊颜近在咫尺,他的气息动摇她的理智。吞下口水,她不眨眼地盯着他,“没。”
“你说得头头是道呢。”
“知道这事有什么稀奇,国舅府那么多夫人下仆,随便抓一个,剑往脖子上一架,什么都说了。”而且说得绘声绘色。
“原来……”重新靠向软榻,他点头,“这次没错。”
这么快就靠回去啊……意犹未尽地拖起圆凳移向软榻,她试问:“你远削完颜邦,除国舅,接下来呢,下一个目标是谁?”她就说,他的所作所为一定有目的,“这些人……是下迷药买凶的人?”
“不。”眼帘半垂,他若有所思。他的下一个目标……啧,真是没趣,朝堂上为何没一个人能让他尝尝为官的另一种滋味呢,难得竖了一帮老臣重臣为敌,又让自己提拔的御史大夫参了几本,结果还是让他给扳了下去……
“那个……你不会真的喜欢锦书和云碧吧?”
“嗯。”
胸口突然一热,一张含妒的俏脸压入怀中,“施、弄、墨。”
“怎么?”任她这种亲密举止,他只道,“你又猜到什么?”
张张嘴,她喑哑。天哪天哪,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的对话就只有干巴巴的朝堂动向了,她要的可不是这个啊。
“你喜欢锦书、云碧,那我呢?”
“你?”他勾唇,淡淡看她。
“你……不喜欢我?”
漫不经心点头,他随口道:“喜欢。怎么,散了一个冬天的心,人也散笨了。”不喜欢就不会任她在身边晃悠。
他的轻慢惹恼她,涨红脸,她嗔道:“弄墨,你、你明知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他四两拨千斤,眸色似水,轻轻地、淡淡地从她脸上掠过。
只看一眼。
这一眼,让她如坠冰窖。心仿佛被冰刃剖开,寒冷从伤口一点一点蔓延,钻心地凉。刺入骨髓的寒意让她禁不住全身颤抖,双手紧紧捏住他的衣襟。她一向聪慧,此刻却恨透了这种聪慧,如果生得笨一点,该多好……该有多好啊……
笨一点,就不会看透他那一眼后隐藏的……冷清……
五年,俊容依旧,还是那么和颜善笑,还是那么美口善言,可,美目雅然,却不含情,一如五年前看她时的眼,清冽,讥讽,无情。
他狡猾聪明,深沉难测,那一双眼,仿若看尽万千红尘,明亮得可怕,也明亮得让她心痒心颤。有如此一双诱人的眼睛,他怎会是池中之物。
放眼世间,能与他长伴一生的女子,要么愚笨天真至极,要么与他有着同等智慧和一颗……比他更难测的心。她很早就知道,不是吗?然而,单纯的女子一向不会入他的眼,而让他觉得琢磨不透的女子,他也根本不想去追逐,只会站在一边淡淡看一眼,笑一笑,然后转身。
他的眼会向下看,但不长久,会向上看,但不忍耐,能让他觉得舒服的只有平视。若是……若是与他并驾齐驱,是否能够长伴一生?
为了他,她独身一人离开师门讨生活,她开文房四宝店却无心经营;猜中他的心思,她会暗中相助,无数次有人要杀他,都被她偷偷吓退。为了他,为了他不是吗?这些年全是为了他,为了让他……爱上她。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期盼,五年哪……
今夜,五年的期盼被他这一眼全部抹杀。
她的五年不过是井鱼语海,夏虫语冰,一场空?
眼眶发热,五年来的委屈全数涌上心头,却如何也灭不了钻心的寒凉。
“施弄墨,我真恨……你这张脸……”和颜,美口……让她怎样也放不下心头。突然咬住他的唇,辗转吮吸,要他也尝尝弥漫在唇舌中的委屈滋味。
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被她吻住,他初时有片刻惊讶,慢慢开始回应,直到两人喘不过气才放开她。脸上,已****一片,是她的泪。
“春天一到,人也变得热情了?”指腹游移在红唇边,他轻笑,“哭什么,我的脸怎么惹了你。”提到脸……脑中闪过一道狡猾心思——若是把自己的脸划伤,明日早朝那些官员见了不知会出现什么反应?这事……可为可不为,只不过……不成不成,痛的人是他,还是算了。
“你……”伤人心而不知,他最可恨。这么一个冷寡无情的人,到底有什么好?忆起师兄的话,她苦笑,泪落得更凶。
他有什么好?
他有什么好?
他就像她心头的一根刺,扎人身痛,扎人心痛,扎人情痛。明知如此,为什么她就是放不下,忘不掉,舍不了?
可气,可恼,可恨,可恶……胸中涩苦,却又不忍伤害他,她忽地一把推开他,冲出房,掠空而去。
涉涉夜风过庭,凉!
久久后,一颗脑袋从窗边慢慢探出,万宝成俊黑的脸上满是不解,只听他喃道:“大人,公孙小姐……哭了。”
片刻静谧,清冷嗓音响起:“她哭,关我何事。”
“她是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