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盛元江湖异闻录
183500000027

第27章

?第8章

第二天——

一砚香稠均匀的墨汁放在书桌上,迎接主人的回来。

与墨汁为伴的是公孙澄映,白衣依旧。

手指在砚盘光滑的曲线上游移,指腹轻轻沾了滴墨汁点在衣袖上。看着墨迹慢慢扩散开,唇边的笑也越来越大。

风,吹着……人,笑着……

风过小轩窗,送来轻轻脚步声,片刻后,门边出现一道清挺俊雅的身影。

他欠她一个理由,但她不能对他说“欠”。默默看他一眼,她垂下头继续玩墨汁,“弄墨,这次……我不猜了。”

施弄墨刚从宫里回来,头束玉冠,一袭紫罗袍衬得俊颜如玉,上朝用的象牙笏被他拎在手里,仿佛那只不过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东西。见她在书房,他并不惊讶,“啪”地将象牙笏扔在桌角,另一只手则将一路上把玩许久的东西递向她。

“送你。”

又是玉佩?蹙紧眉头,她伸手接下,抬头看他,已是第二块了,难道他真被雷劈得开了窍?

“这次你不猜,倒真让我有些意外哪,澄映。”他睨了眼墨汁,抬手正要取笔,眼光扫见紫色大袖时,突然收了动作向外走去。

书房一边就是他的卧房,一道轻微的推门声后,公孙澄映低声叹息:他在家中绝不穿官袍,一入房便立即换上居家常服;因为官袍是紫色,他的常服便没一件沾过紫……现在的他应该解了玉带……脱下官袍……换上褐色绵袍……解下玉冠……

片刻工夫后,施弄墨果然穿着藕丝褐袍踱回来。

他再度走进书房时,她正盯着玉佩发呆,脸上红红的,不知想什么。

“当真不猜?”他睨去一眼,“肩上伤得重吗?”

“还好……”倏地,她震惊瞪眼,“你怎会知道我肩上有伤?”除了师兄,她没对任何人提过,就连抱扎也是自己动手,他却……心中霎时涩涩,虽不愿去想,但更心惊事实的伤人,“你那晚……”

“宝成知道。”

他的意思……莫不是万宝成明知她在府外被袭受伤,却袖手旁观?他为何要袖手旁观,是有人命令他不得出手相助?她心念一转,眸中浮起一波自嘲:万宝成听命于谁,不正是眼前这个和颜善笑的首平章。

心底寒凉愤懑,她却不知此刻的自己该如何——是气愤他,还是讽刺自己?他的嘴里还能吐出多少寒凉,他的心里什么时候才能驻上她的身影?

将额抵在冰凉的书桌上,她握紧玉佩,语若喑哑:“弄墨,这次我不猜……真的……不猜了。”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是她高估了自己吗,所以才陷入茫然迷惘的雾里不辨西东?不知他……不知他啊……

他取笔蘸墨,走到墙边的一幅画前,在角落处点了几笔,并无逗她之意,只笑道:“还记得我提过,皇上想出兵日本一事?”听见身后细细“嗯”了声,他再开口,“朝中反对出战的论声很高,我便想让这个中庸的东远王站出来支持,他要我答应‘一件事’,若应了,他便支持出兵。”

“你应了。”她低语,只觉得呼吸之间胸口阵阵刺凉。

“对。他说哈孙为太后训练的十六天魔舞尚差采女一人,太后寿诞在即,时间紧迫,哈孙便问他可有人选。他对皇上一向死忠,又曾在我府上见过你,欲向我讨你。我与你非亲非故,当然不可胡乱答应,烈海牙却只要我答应不理此事,他便自有办法。”

她突然遇袭便是因此而来,接着便是她在施府外受伤、师兄杀人、她被烈海牙冠以凶犯之名捉拿……所以,他昨日任烈海牙在府中搜人的行径便有了合理阐释。

真可恨哪……

“烈海牙派出死士欲捉你,我知道,只是没估到你师兄……”他顿了顿,语有夹入一丝丝怪异的趣味,“你那位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师兄竟然杀了那名死士。原本烈海牙只想将你作为采女交给哈孙,你师兄杀人,他就索性将你当凶犯捉拿。”笑了笑,他话锋一转,“澄映,昨日那颗浓烟球是你师兄扔的吧?将我府上熏得一团乱,此仇……不共戴天。”

“……”久久沉默后,她叹道:“弄墨,我想过……要是顺了你的意被烈海牙擒下,也许就能知道你要什么。”这便是她昨日为何愿意在一群“蝗虫”包围下而不离开的原因,“只是……那个时候我又不甘心。”近来根本就没有人要杀他,那晚在屋顶与草生打斗之人兴许便是烈海牙训养的死士,真是枉费了她连日来为他担忧。这些年来,由猜他、反他、到昨日想要顺着他,看他想要的结果出现,可紧要关头时,她动摇了……

攒紧玉佩慢慢走到他身后,他仍拿着笔在画上添着什么。她看了眼画,是去年“奉旨反省”时他闲居在家画的山水图,右上角提着“神景八幽”四字。

山水……江山……她伸手抱住他的腰,脸颊在袍上摩挲,被上面绘绣的花纹刺出些许痛意,“弄墨,你一点也不介意我被烈海牙捉去吗?”

若这是他本意……顺了他?

不……她不甘心,不甘心被他当成棋子,不甘心他的冷眼旁观,不甘心他明明想要阻止却缩了回去,更不甘心多年来在他身边,得到的却是一句“非亲非故”……这只刺猬啊,总是竖起全身的尖刺将她扎得满身鲜血……

思绪千回百转,终究还是……不甘……

他无意回答她的话,停了笔,垂眼扫过紧扣在腰腹处因紧握而指节发白的素手,轻笑一声,“澄映,你可记得曾说过我像水?”

水……是啊,人无常态,水无常形,他的心思永远让她琢磨不透。

他接下来的话令她全身一僵,“我看,你才是如此。你想猜我的心思,猜不对便心生气恼,给哈孙献了一计,我瞧着正高兴时你却抽身不理,结果扳倒我的大好时机无人利用。现在……你原本想顺着我的意被烈海牙捕下,却突然心生不甘,如此反反复复,无所定形,正如水波缥缈,无常态,无常形。”

微微一怔,在他背后摩挲片刻,她哑然失笑,呵,反反复复的人倒成了她?

“烈海牙仍会四处拿你,你……”他的头微微偏侧,“小心些吧。”

这话里可有一丝担忧?她细细回味,无奈脑中乱成一团,理不出个所以然,深吸一口气,她闷闷问道:“弄墨,你为官多年,就不曾想过娶妻吗?”

“娶妻?”他微微一动,原想迈步,却被她加大力气抱住。拍拍腰间的手示意放开,她却抱得更紧。无奈,他只得道,“澄映,我为官多年,从来就没有亲人。以后……也不需要。”

在官场上,他没有亲人,也六亲不认。

于他,独绝的话从来轻易吐出,于她,却是黯然。这一刹那,她心中有一种奇怪的空洞感,没有大喜大悲,只是无力得想……笑。

心已经被这根刺扎得麻木了吗?是怒极反笑,还是情到深入无怨犹?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寂寞而遗憾地活着,是否比挣扎着死去好?

她不知道,泠泠然一叹,只在他身后低低说了句:“什么时候,我能够把你忘了,就是……幸福。”

只这一句,已露退意渐生的一点端倪。

此后的一个月里,公孙澄映失去踪影。

朝堂上,因为东远王出乎意料的出兵奏折,反战派声浪渐低,而今,大元三万雄雄水师已在东海之上。施弄墨答应烈海牙不过问捉拿公孙澄映一事,他也的确未插心思。

时间一天天过去,烈海牙寻不到公孙澄映,借查户之名让警巡院的官兵在千步廊街的“文房四宝”店搜闹数次,终是无果。他不会笨到大肆宣扬死了一名死士,但找不到人,哈孙那边也没时间再等,只能另寻他计。

公孙澄映在何处?

她与蒲庭仍在大都,为了弄清楚一件事。

烈海牙到处寻她,却没想过她这一个月来亦在研究他。

施弄墨狠心拿她当筹码,她当然有气。气归气,磨了三天墨之后,她没忽略所有表象下隐藏的不妥——在她看来,烈海牙是个标准的皇族,权大位高,桀骜不驯但又忠心耿耿。他每日政务倥偬,使得家中妻妾常常独守空闺。权、财他都有了,美色他也不贪,为何会对施弄墨提出如此不寻常的要求?

直到有一天,她见烈海牙送客后独坐院中自斟自饮,酒气上脸之后,从他嘴里吐出的两个字如一道闪电,让躲在暗处的她百味陈杂。

弄墨……

呵,弄墨啊弄墨,烈海牙存的竟是这般心思。难怪弄墨入狱时他会联名上奏保人,难怪他会想将她选为采女入宫,他是在……嫉妒,嫉妒她自自在在缠了他这么多年,他却只能偷偷地、在四下无人时独自伤怀。

这些,就算弄墨不知道,以他水样的心思也会推测出大概,他是以怎样的心思面对烈海牙?弄墨为官莫不是为了……

不不,她在自己吓自己。弄墨是她的,就算她被弄墨嘲笑过“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就算弄墨是她的怀中刺,她也绝不会容忍一个王爷来插手破坏。何况,她再蠢再笨也不认为烈海牙就是弄墨的“所求”,充其量应该是棋盘上的一颗子……

这一个月来,她会如以往那般出入施府,对着和颜美口,烈海牙的心思她只字不提。百草生外出已返,前些日子见不到他,只因弄墨差他办事。

去得早,她会磨墨,去得晚他睡下了,她会在院中独坐片刻再离开,不见得会想什么,只知道他就在自己不远处睡着,即便隔了一道墙,亦已满足。

另有一件事,虽令她心情愉快,却不得不推敲思量——弄墨一个月来送了她十八块玉佩。

“十八……再加先送的两块,二十……”

盯着桌上的玉佩,白衣女子若有所思:看图纹,这些玉佩皆是龙凤兽纹或吉祥纹,没什么必然联系,看数量,也没什么隐喻暗示之意,但他行事从来不会无缘无故……

“澄映,我出门时你便盯着这些玉佩,两个时辰了,看出什么?”外出归来的蒲庭轻扣窗棂,引沉思的女子抬头。

“师兄……”

“烈海牙近来没什么动静,你出门仍要小心些。”蒲庭叮嘱一声,绕过窗走进来,扫过桌上玉佩,嗤声道,“这么多玉佩挂在身上,走路丁丁当当,那个男人就怕别人不知道……”

“走路丁丁当当?走路……丁丁当当……”公孙澄映轻声念了两遍,突然抬头,“师兄你方才说他怕什么?”

蒲庭被她突然绽出的笑脸吓了一跳,犹疑半晌才道:“我说他就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玉佩多,挂在身上等着人来抢。”

“不是不是……”粉唇喃喃念了几句,她站起身在桌边来回踱步,“走路丁丁当当……佩玉走路,玉块会随着人的步子摇晃相撞发出声音,时人常以玉为拍,击节而行……弄墨……弄墨要的是……”

她时而蹙眉,时而摇头,时而叹气,来来回回晃得蒲庭满眼白影。嘴角一撇,他对这个满脑子只有施弄墨的师妹无奈,“澄映?”

“玉……步……”似想通什么,公孙澄映大叫,“师兄,谢谢!”谢字尚且挂在嘴角,人已提裙向外冲去。

蒲庭追出门,明知故问:“去哪儿?”

时近黄昏,回答他的只有日近西山的最后一抹残霞。

蒲庭知道自己这个聪慧师妹行事一向小心,只要……嗯,只要别扯上那个没心没肺的男人。轻轻叹气,视线绕过满天的红霞,最后落在桌面上。

随手提起一块玉佩,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让师妹有大彻大悟之感,只知道——这些玉佩价值不菲。

公孙澄映冲到施府时,施弄墨正低声在百草生耳边嘱咐什么。

兴奋的小脸漾着一层炫目的神采,惹来他的眯眼,他这些日子闷得慌,她倒是挺高兴?

自从他怂恿蒙古帝师与哈孙为太后训练十六天魔舞,蒙古帝师的气焰越来越高,这意料之中的事真让他百般无趣;哈孙已过花甲之年,就算赞他一句“老谋深算”也谋不到哪儿去。中书省掌管全国政务,年年到头都是些官贪民怨,政绩功过不过是一纸文书,烦不到他这个首平章。说起来,御史台近来也没什么骨鲠大臣上几本奏折弹劾他……

该杀的旧臣已经杀了,该扶植的新权贵也正如他意料的那般茁壮成长。那出兵日本的三万水师能不能胜利凯旋……嗯,他拭目以待,可不抱太大希望。

烈海牙为了澄映在他府上大肆搜闹……啧啧,澄映在他眼皮底下也找不到,但他答应了“不过问”此事,就算澄映天天出现在施府,他也会“不过问”。何况,烈海牙太忠心了,不如找个机会将他丢出居庸关去镇守和林……

俊颜无笑,施弄墨看着公孙澄映慢慢走近。

百草生在他示意下退出书房,与万宝成一同守在院外。

“这个……”她将玉佩晃在他眼皮下,唇角不掩喜悦之情,“我猜到了。”

“猜到什么?”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她轻巧走到他身边,“我要你收回那句话。”

“哪句?”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眸中泓光一闪,俊目荡起微不可察的涟漪,他依然面无表情,“又要猜?”

“不,这次肯定。”她挑起他散开的一缕黑发,炫目含情,犹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左传》曾记:季平子行东野,还,未至。丙申,卒于房。阳虎将以玙璠敛,仲梁怀弗与,曰:‘改步改玉。’”

虽然他一直在为皇帝固守江山社稷,但世事瞬息万变,从他力赞大动国库重修五台山开始,端倪便微微露了出来,随后进媚术十六天魔舞、助长蒙古帝师气焰、用贪臣坏钞法、怂兵出战日本……所有看似无关的细节,早已在时间的酝酿下慢慢露出狰狞本色。

皇权如墙,他虽以臣子之力固筑高墙,却也在高墙边撒了草种。

草种虽贱,一旦发芽生长,其破土之力却能摧城毁墙,掀翻百年大树之根。

他这番目的……这番心思……

低徊思回,清秋冷落,别是一番滋味上心头。

自古君臣尊卑,迟速有节,居其位而佩其玉。他送她玉佩,不是喜好新鲜,而为表明一件事——改步改玉。

改步改玉素来暗指……

粉唇轻轻凑到他耳畔,她悄声道:“你要的……是改朝换代。”

话音一落,腰间一紧,人已被他勾入怀中。

让她倚坐在腿上,俊目亮得可怕,他语中终于带了一丝笑意,“澄映,因为你,我当真要小瞧天下所有女子。”

“收回那句话吗?”

“话已出口,如何收回。”他诡异一笑,“但我也说过,若你猜中,我便不会刻意否定。”

“你想做皇帝?”

“我不拥兵,不封地,哪里看得出想做皇帝?”连日来的闷慌心情一扫而空,他目不转睛盯着她。

她点点头以示赞同,想了想,道:“我猜你也不想,只不过……你何必将这安定天下再搅得一团乱?”

他胸膛起伏,一阵大笑后才道:“世无千秋之国,虽说百年弹指,但人没那么长寿命,我却想亲眼见见盛唐贞观之象,也想看看万里江山分崩离析是什么模样。大元能有多长气数我可不管,以后谁做皇帝都一样,我只想……亲眼目睹。”

坦率而言,他就是想印证史书上记到烂的事,在有生之年亲身经历一个朝代由盛而衰的全过程。多简单的心思啊……

“你就不怕我说出去,告你一个谋叛的罪名?”嗔瞪一眼,她抿唇。

“你尽管去说,我倒想看看谁有能耐借这个罪名扳倒我。”

俊目闪烁,她毫不怀疑那一双迷人的双瞳中蕴藏的绝对是兴味而非恐惧。她悄悄喟叹,脑中突然忆起他一个月前说过的话,脸一下子刷成雪白。

——我为官多年,从来就没有亲人。以后……也不需要。

他这一句,她今天才真正明白。只要他在朝堂一天,他便不会有亲人,也不会让自己有亲人。即是说,他一天不辞官,便一天不会娶妻……可气可恨,他的心思猜到又如何,之于她根本无用。他心系朝堂一天,那心便一天不会有她容身之地。

不甘心,不甘心!

心头时酸时辣,如月夕之夜的潮水时而涨时而退。她沉默片刻,由衷地认为他有让她枯竭的本领,忍不住撇嘴问:“弄墨,在你心里,可曾有我的存在?”

不问“是否有”,而是“可曾有”。他的心太硬,也太柔,太空,也太满,这颗心里可曾有她的一席之地?他但笑不语。

没有吗?因为当年他一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她一心想知道他所为何求,而今求得了……可笑啊,求得又如何?越是知他何求,结果却是离他越来越远。她知他心忧,知他何求,却不是她的求啊。

“弄墨,你就不想辞官?”

“不必。”等到朝代更替的那一天,他也用不着辞官了。

果然。她在心中暗叹,盯着他不显半分迟疑的俊美容颜,状似随意道:“弄墨,你讨厌我吗?”

他眼眸微微一眯,垂看她。

“这么些年以来。”她补充一句,双臂慢慢攀向他的颈后,收拢,粉唇轻轻触碰他光滑的下巴,低喃,“讨厌吗?”

“尚可。”他莫测高深地笑着。

“不讨厌是吗?”她又吻了吻他的嘴角,语如澄波,清澈而荡漾,“可惜……你也不爱我。在你心里,改朝换代永远比我重要,对吗?”

任她吻着,他一动不动,唯有一双雍彩墨眸灼灼晶亮。

“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我时说的话吗?”将头枕上他的肩,吸着发中淡淡檀香,她盯着优雅圆润的耳垂,径自说道:“你说——目泯空花,澄澈如映。还记得吗……你一定不记得了,那是……十一年前……”

他眨眨眼,双瞳平视对面墙上不知名的一点,神色并无触动。

“那时我只想着,真是见鬼了,一个男人,长得这么和颜善笑干吗,当真是暴殄天物啊……三年之后,我救你一命,其实,自打你从府里出来,我便跟着了。当时不懂,现在想来,你就像一根刺,生生扎进心里,等我意识到应该拔出来时,却已没入血肉中,拔不了……”她轻轻一顿,也不管他有没有耐心听,自顾自言,“未出师门以前,我常想,我这一生,五十岁之前周游世界,认识人生百态,博览群书,积累知识,五十岁之后,便可以深居简出,闭门著述。”

默默听着,他心知她此话另有他意。

“可是……弄墨,我今年二十五,用了八年时间知你何求,如果……我再用五倍的时间来忘掉你,是不是就可以拔了心中的刺?”

“……”

“你……愿意辞官随我一同周游世界吗?”

面如沉水,他的嘴角却微微勾起。虽笑,却冷。

指腹摩挲他微翘的唇角,一遍又一遍。他笑,她亦笑,“不愿意吗?没关系。这些年缠着你,你烦过我吗?”

“……”

“我以后不会再烦你了……下个月初十,我要走了……公孙家素以观星为首要目标,我虽对观星没什么兴趣,却也不能辱没公孙家代代相传的祖训。我会先随师兄回师门拜见师父,再用二十年周游世界,然后闲在家中,将这些年所到过的地方、所见过的人,以及所见所闻所经历过的事情慢慢回忆,记下来。你说这样好吗?”

“……”

“这些年,我时时想同你一起周游世界。”她吸吸鼻子,声音低下去,“我想……这似乎不太可能,对吗?记了你十一年,爱了你八年,我再去四十年的时间去忘掉你,挺好的,是不是?”

将脸埋入他颈间,紧紧抱住,仿佛要抓住生命中最后一丝呼吸。

大袖轻轻一动,再无声息。双眸略略垂下,他盯着怀中一簇雪白,轻道:“一路顺风。”

一路顺风?呵呵,一路顺风啊……挺好的……

她慢慢放开他,一掌拍向椅背,借力跳离令她眷恋难舍的怀,背向而立,语气出奇的冷静:“下个月初十,你愿意送送我吗,就当……当是圆我多年的一份心愿?”

眼角痒痒的,她伸手一擦,指尖沾了湿意。

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的神情,她只听到一阵指尖叩击桌面的清脆声音,片刻后,传来他沉稳不变的清朗回答:“好。”

“那幅神景八幽图,送我可好?”

南柯西风,八阵图空。江山似画,纷纷扰扰,纵使用四十年忘了他,她仍想留些寄托。

“好。”

下月初十……

算算日子还有十二天……

“施爱卿?施爱卿?”

粗沉的声音透过鼓乐传来,施弄墨飞快敛起不应当有的缥缈,冲殿堂正中的皇帝微微倾腰,“陛下。”大殿歌舞起伏,正为皇太后祝寿。一曲终了,十六名风姿绰约的女子眉眼含情,向太后盈盈拜倒。太后喜笑颜开,提了句“陛下现今只有一名皇子”,便将十六名女子纳入宫中行赏。这明明白白为皇帝纳妃的举动,百官心知肚明。

皇帝赏了哈孙、帝师,此时正叫着施弄墨:“爱卿,此舞虽非你所训,却因你提议而起,不知朕该赏爱卿什么好呢?”

“陛下、太后洪福齐天,便是对臣最大的赏赐。”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他说得非常顺口。

皇帝畅笑,与皇太后对视一眼,神色满意得不得了。其他臣子适时恭维,一时间“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的谎话满殿飞。

施弄墨举杯轻抿,借此掩去唇角一抹讥讽。

歌舞升平的确让人沉迷,在这寿筵之上,有多少官员曾想过本朝钞法已坏。

当年开了滥赏勋王之风,再收已经不可能;这些年他提拔了不少贪臣,虽使国库充盈,却不知年年加大印钞数,早已腐蚀钞法,增赋是迟早的事。一旦增赋,百姓必会怨声载道,民心不稳,大元气数也长不了。

皇帝虽不如世祖那般好战,但极重视蒙古帝师,他再从旁推波助澜,帝师得宠忘形、横行无忌,进而影响全国佛教之风,这势必成为大元的一个隐患。

皇帝只有一位名唤德寿的皇子,自幼身骨奇差,常常病痛缠身,今日坐在皇后身边,小脸苍白,胆小怯懦,绝无慑服天下群臣的气魄。反观坐在远处的两名皇侄,一名海山,一名爱育黎拔力八达,皆是二十出头的勇智青年,两人坐镇和林,手握重兵,假以时日上演一幕“鹤蚌相争渔人得利”的宫廷戏也不错。

真是一年多事之秋。

不着痕迹地掩去厌恶,施弄墨脑中突地闪过一念:若澄映为官,不知朝堂会是什么景象?

澄映聪明淡定,但缺少当权者的一份狠心,做不来……失笑一阵,他丢开这份念头。

她要走了……以往,她也曾半个月甚至一两个月无影无踪,他并不记挂,仿佛不知不觉眼前便跳出一抹白色身影,又或书桌上出现一砚磨好的墨汁。而今走了便走了,于他无任何影响……

唇角倏抿,他蹙拢眉心,只觉得满殿的钟乐令人心烦意乱,顺带也对那道水波般的声音升起些许怀念。

“弄墨你冷吗?”

——尚可。

“弄墨,你累吗?”

——哪里累?

“弄墨,你……闷吗?”

——尚可。

“含笑檀郎,花强妾貌强?”

“花若胜如奴,花还解语无?”

澄映的声音不难听,至少她在身边说话时,他能入眠而不觉得吵……

思绪旋旋转转,终于熬到寿筵结束,天也黑了。

一道紫色身影避开各路官员,直向宫门走去,但无论怎么避,总会撞到一两个亲王大臣,推推阻阻虚应时又围上一堆官员,待出了宫门,耳朵里已塞满了献媚和恭维。

百万兄弟迎上时,见他面无表情,百草生便轻声说了句:“大人步步受宠。”

“宠?”施弄墨无意坐轿,遣走轿夫,接过百草生手中的灯笼慢慢前行,“那东西有何用。”

百万兄弟默默点头称是。

离宫门百丈之后,施弄墨轻道:“记得,下月初十提醒我送送澄映。”

“送小姐?”万宝成低叫,“大人……”

“她要走了,我送送有何不妥。”一记淡然视线斜飘过去,俊颜无喜无怒。

走?兄弟俩对视一眼,万宝成垂头摸摸鼻子,悄声咕哝:“大大不妥。”他原本还想咕哝几句,话到嘴角,却让百草生给暗暗瞪了回去。

施弄墨不知二人在身后的小动作,突问:“草生、宝成,你们跟我多久了?”

“大人为官十二年。”

他长长吐口气,“十二年……我也老了吧。”

百万兄弟静静走在他身后,百步之后,才听百草生道:“二少爷这话可不能在老爷面前提起。”

“爹?”施弄墨耸肩摇头。他也算是一个不孝的儿子了。既然为官,于公于私要划得沟壑分明。他要改朝换代,便不能让家人受半分牵连。迄今为止,他算是得意的吧……唉……轻滑的声音随风飘起,夹着不为人知的落寞,“你们说,大至一代皇朝,小至芸芸众生,辉煌之后是什么?”

百草生肃然低头,迟疑道:“是……是谈笑樊笼之外,是归于平淡吗,大人?”

停下步子,施弄墨将灯笼举起,再松手一放。灯笼落地,烛火引燃蜡纸和竹骨,一阵火光之后,灯笼消失殆尽。

他轻笑,“瞧,辉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