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勇(中国作协会员,小小说作家网特约评论家,以下简称陈):杨晓敏说过:“故事与小说的差异在于,前者是为故事而故事,后者是故事后面有故事,令人回味无穷。”你是否同意他的观点?你认为故事与小说的差异在哪里?
黄世宜(女,瑞士日内瓦大学文学硕士,以下简称黄):
在深入阐释我对小说与故事的观点之前,我必须说明一个前提,就是对于故事和小说的理解与定义,在世界文学史的时空幅度里,其实定义本身就存在着东西方的差异;并且,还不包括创作者本身与文化背景互相碰撞下产生的多元解读。所以,回应杨晓敏的观点之前,我必须很小心地在定义本身的界限捉摸,什么是故事?什么是小说?什么是当代中国文学定义下的故事?什么又是西方文论下的小说?
故事的基调在于浪漫主义和神秘主义的结合,往往带着传奇情节的色彩,而小说,这里我指的是西方小说,展现的是智性的场域。然而,随着现代性的崩解,当下全球化都会面目渐趋一致,资讯信息爆炸的时代,故事和小说的差异性产生了基本上的质变。过去小说和故事壁垒分明,西方小说走的是寓言表述的路子,和东方传奇故事是不同的路数。这在本雅明的“说故事的人”中,已经点出。然而当代小说,它本身不仅脱离了传统小说的叙事,而又析进故事本身的奇异元素,然后混合拆解,脱化出另一种新的体式风貌。所以,卡尔维诺才会提出“超小说”的想法。不过,我更愿意举丹麦女作家Karen Blixen的小说作例子,她的每一篇小说都为当代故事与小说浑淆变异提供了完美的预言。
陈:你说你“是个喜欢听故事也喜欢说故事的人。”你认为故事在一篇小说中,到底起什么作用?你小说中的故事,是亲耳所闻,还是道听途说?
黄:这个问题其实直接问到我对小说创作一直持有的怀疑——怎样表现生活本身的真相。怎样调节小说中虚和实的比例,一直是我技术上面临最大的挑战之一。故事说得像真的一样,还是让小说成为幻想世界的借口?
有一次,我在水族馆看到一种线条简单的鱼,非常独特。它并不具斑斓的颜色,就是通体透明,看得见骨头。但又不是没有灵魂的鱼标本,它可是自如地忽东忽西游动着。我认为这种玻璃鱼正是我一直追求的小说境界:故事在一篇小说中,看上去好像一清二楚,简单朴素,但它其实是骨头连着小说的肌理,有血有肉,撑起一个有生命的机体。
生活的真相往往比我小说中的故事更故事,坦白说。举个例子,我的一篇微短小说《清洁车》,那位自杀的黑人。我不是亲耳所闻,事实是,我和朋友去散步,刚好看到有个黑人满怀心事地在一座公寓楼下走动。二十分钟过后,散完步回程又路过公寓底下,警车救护直升机都来了,围着一群人。一问,说是有人跳楼,再问,说是个黑人。又再问,对街有人在阳台上喝咖啡聊天,看到那黑人先在下面徘徊,忽然不见了,一阵巨响,还以为是一包垃圾——瑞士的垃圾袋是黑色的。因为目击者以为是垃圾,还没马上报警。后来,我常常想起他痛苦的面容,又对照着之后我所听说关于他为何自杀的种种流言,但是这些真实却看来虚构的细节,在这一篇微型小说里,通通都被我省略掉了。比方说,我跟很多人讲,你知道吗,很偶然地,我曾经遇过一个陌生人怎样踱步想心事,结果二十分钟后他就真自杀了。结果分明是事实,大家的反应却是,不会那么巧吧,是你瞎编的故事吧?所以,现实生活的质地,远比我所写出的小说更为深沉多义。
陈:王蒙说:“读小说像是和别人聊天,可以排遣孤独,排遣寂寞”。读你的小说,感觉你在和读者聊天。这种美妙效果,与你会讲故事是密不可分的。此外,是否还有其它原因?
黄:写小说写得像和读者聊天,确实是我希望营造出的说故事氛围。这其实也跟欧洲生活背景下的咖啡文化有关。身为来自茶文化的民族,我脑中还保留着在台湾时,喝茶道人长短的记忆。我本来以为咖啡富有哲理和知性,直到在这里真和欧洲人喝起咖啡来,才发现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说故事的高手。可惜没人写下来。我住在一个偏远的瑞士乡下,全州的中国人不超过五家。所以,我习惯每天去镇上溜达一下,认识什么熟人,就去喝个咖啡。这里的人点了咖啡,坐定,第一句话就是Quoideneuf?这句话不是问你好不好,意思是最近你可有什么新鲜事,说来听听。欧洲乡下其实是个非常寂寞的所在,不是只有像我这样的外国人才有权利孤独。所以,我的叙事风格,近几年搬到瑞士乡间,开始深受欧洲小村文化的影响,这是一个鲜少人知的文学区块,我很愿意继续尝试下去。
陈:施雨说:“用汉语写作,就是手握一张回家的通行证。”你虽在瑞士,仍坚持汉语写作多年,是何缘故?你认为用汉语写作的世界意义何在?
黄:刚开始决定用汉语写作,纯粹是为了让自己放轻松。我很喜欢施雨的比喻,母语,我亲爱的中文,就是外在的我和内心的我交流的通行证。法文不是我的母语,却是生活周遭的必须语。所以,法文对我的意义就是对外的生活工具,工作和与外界交际都需要它,但不管怎么流畅,我都从未对它产生一种最终的信任感,它总是暗示着紧张和学习。母语却永远不会给我这样的感觉,可以在内心幽微处悠游,像一尾玻璃鱼。
我后来读了罗兰巴特晚期的评论,对我确认汉语写作的世界意义有决定性的影响。他一辈子致力撤除西方文字符号所定义的框架,晚年最终把眼光投向了东方。我很幸运,一生下来汉语就掂在心里了,而这个美妙而悠久的语言,又是最贴近世界上大多数人内心的话语。我,作为游走东西方的一尾玻璃鱼,母语汉语,永远是生命源自的海洋。(载中国作家网2011年8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