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勇(中国作协会员,小小说作家网特约评论家,以下简称陈):包括您《做一回上帝》在内的24部微型小说集,包括我文学评论集《声音》在内的2部评论集,都参评第五届鲁迅文学奖,可谓双喜临门。这是微型小说集和微型小说理论专著首次入围鲁奖,是中国微型小说界的一个重大事件,必将载入中国微型小说史册。有记者请我预测结果,我婉言谢绝。在我看来,获奖固然重要,但参予同样可贵。因为,参评本身已经向中国文坛充分展示了微型小说和微型小说理论的风采。这对于微型小说和微型小说理论向纵深发展,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请您对此发表看法。
沈祖连(中国作协会员,广西小小说学会会长,以小简称沈):小小说事业是我辈奋斗多年的事业,今年,中国文学高层能让小小说进入鲁迅文学奖,这自然是件好事,是小小说界里的大事。意义之大自不必说,在小小说界里恐怕最为振奋的就是我们曾经被歧视多年了,一旦取得了入场资格,这对小小说界无疑是皆大欢喜的事。就我个人来说,我的写作不是为了拿鲁奖才进行的,其实我写作多年才有鲁奖,而且有鲁奖之后也好多年好几届才让小小说参评,假如为了这个,那我就当不成这个作家了。当然,这次征集稿件,我也送了一部近作参评。因为条文规定,小小说要以集子形式参加,并且小说集要有三分之一以上的作品是在本届鲁奖的时间范围内发表,查看过,我的《做一回上帝》正好新作超过了三分之一,便上送了。至于能否获奖,至于花落谁家,那是上帝的事。其实谁获奖都好,只要有一个小小说的名额,那就是我们中国小小说界的天大造化了,因为,虽然可以参与,却没有单列,而是归在短篇小说里,那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陈:《小山村》被评论家认为是您的微型小说高峰,浓缩了30年改革开放之精华。请谈一下此文的创作过程。
沈:《小山村》写成于2008年。中国的改革开放从1978年始,正好走过了30年,正好是成功的30年。我也正好经历了这30年。这一年前后,全国上下一片沸腾,热议30年,欢庆30年,总结30年。我虽然没有去凑这个热闹,但心里却也时刻关注着,因为我的整个人生最美好的30年也是处在于这一时期。国家调动了一切文艺手段,热情讴歌这30年。我却一直象个局外人一样,没有拿出最积极的行动去参与。倒是某天陪夫人去农村看医生,这个村医生一下子进入了我的视野,正如小说中所写一样,每天来候诊的人不少,他诊治一个人耗时不少,不管有无耐心,来了总得等。因为是在村里,无论如何都得论个先来后到。因此有时从上午等到中午,又等到下午,都未必就能轮得到。然而,即使是这样,这位医生也有外出的时候,总会隔三岔五地到市里去为一些人治病。而每到一个家庭,回来时总要跟旁人说起这个家的情况,自然让旁人听得眉飞色舞。能请得到他的,便都是些富人。这样,便觉得小说可以写了。其实我写作时,并没有刻意要写成改革开放的时文,不想发表之后,竟会引起了一点小小说的轰动,在郑州得到了百花园及杨总编的认可,在本地,也被资深文人所看好,其中深得隐退了近10年的国家一级作家、我的文学入门老师于峪先生大加称赏,认为这代表了我的一个小小说高峰,还专门撰文作了评介。其后,国内多家中学也拿来作高考的模拟题或期终试题的内容,特别是山东省,全省各大市中学都用作试题。
陈:微型小说内容与形式是一个有机整体。有的形式创新小说之所以失败,主要原因在于只有形式没有内容或内容单薄。您的《朋友》《情人节》《短信息风情》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内容与形式结合得很完美。您认为微型小说的创新应从何入手?
沈:常言万变不离其宗。形式是要为内容服务的,脱离了内容的形式,再独特再新颖也是没有意义的。但同一个内容,假如你采用了独特的形式,使之让人感到新颖或陌生,这样便让人在很愉快中接受。比方《朋友》一篇,我只采用了三段相同的短信息,分别发给男女好友及一般朋友,从三个朋友的回复中见真假辨好孬。发收短信息,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最常用的手段,运用到了小说上,应该是很自然的,危难见真情,当一个朋友突然接到另一朋友的求助信息,最能显示其态度,我是借用了现代短信这一形式,让人与人之间的真情假义暴露无遗。假如光是写两朋友互发短信逗玩,那就没有多大的意义了。而《情人节》,则是展现了人的地位悬殊所造成的畸形心态:一个平头百姓,在情人节这天,突然想到给他们的女市长发一条短信,是一时心血来潮或是什么倒也一时说不清,可短信发出之后,这位平民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意想不到的竟是,他却得到了市长的回复。原来,身处高位的女市长,也是平凡女人,平凡人所具有的,她一样具有,平常女人所需要的她一样需要!据此,我认为,微型小说之创新,首先还是要考虑如何将它的内核进行包装,即当你找到了内核,就要选择用什么样的手法去进行包装,正如一篮子荔枝,纵然是妃子笑或是上好的桂味,你用只蛇皮袋去装它,虽然味道还是那味道,可递给客人或朋友时,或被弃之道旁也未可知,因为他不打开,不尝试,再好的味道也根本不知道。
陈:凌鼎年说过:“数量与质量是个辩证关系,没有数量,往往没有质量。与其十年磨一剑,不如一年磨十剑,我不相信十把剑中没有一把好剑。”您是否同意他的观点?您是如何处理数量与质量关系的?
沈:凌鼎年是我们老一代小小说作家,他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但我不敢苟同。作为一个小小说专业户来说,作品是得要一定的数量,君不见这两年我们中国出版界对小小说的特别青睐?近期本人应约出版的小说集就有五六部之多,试想假如数量少的话,怎么可以应付得过来?不过,多并不能代表好,我们家乡也有一句土话,即一窝泥蛇也比不上一条眼镜蛇。假如锻不成好剑,别说十把,就是一百把也不中用。许行老这一生写了多少小小说我没有精确数字,可他有一篇《立正》,不但我记住了,全中国的小小说界都记住了。而陈永林现在拥有全世界第一的数量,却没有一篇是《立正》!因而我的看法,拿稿酬要量多,而传世留名则要精,我这一辈子,倘有一篇让人记住也就知足了。
至于说到如何处理数量与质量的关系,我是在抓数量的过程中,重点抓象样一点的,即在磨十把剑中,有计划有目标地选磨一二把锋利一点的。至于能否达到吹毛削铁的状态,那也由不得我,要看其闻世以后是否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就是了。
陈:有人认为,精品可遇不可求。我认为,精品不是说出来的,也不是想出来的,而是写出来的。我的观点,得到了日本汉学家和评论家渡边晴夫,中国著名微型小说作家白小易,小小说作家网特约评论家李利君的高度赞赏。您认为精品是如何产生的?
沈:我赞同可遇不可求的说法。小说都是写出来的,可小小说的写,与其他小说不同,起码,小小说工作量不大,一千多字的文章,真正写起来,用不到一个小时就能写完,不同于长中篇,得花费大量的时间去爬格子(现在叫敲键盘)。就这么多年的创作经历,也曾写出近千篇来,不过,称得上精品的却少之又少,那是为什么?也有段时间,看到别人佳作迭出,也曾想弄几篇好的出来,可偏偏就弄不出来,并且是越急越出不来,却在不经意的时候,便来一篇,让人读后反响不错。比方我的前期小说《猪经理》,曾经一段时间被国人公认为我的代表之作,不过那却是偶然在街坊上碰上的,而不是坐在书房里冥思苦想搜索枯肠所能造出来的。
陈:素材即作家在现实生活中逐渐积累起来的,尚未经过集中、提炼和虚构的原始生活材料。素材随处可见,关键是能否发现并表现之,故有诗云:“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您的素材来自何处?您是如何对素材进行取舍的?
沈:文学作品来源于生活,这是老常的说法,素材,自然也是生活中来,这是世所公认的,我也没有什么独特的看法。我的素材便也是从生活中来,平时有事无事,我都喜欢到处走走看看,经意不经意地都能捕捉到一些有趣的东西,那就应该称之为素材了。到于怎么个使用这些素材,这就是取舍了。我是将它化解为细节,存放有仓库里,到什么时候偶然被一句话或是一个动作一个表情一件事点燃了所谓灵感,大脑中跳出了一个叫立意的东西来,自然就会来提取生活中的细节,比方我在写《小山村》时,其实那个医生的整个流程早已娴熟于心,当写到了乡亲们的排队次序,自然地跳出了一个细节,那就是采用村上随处皆是的瓦片这个小道具来。还有《奖金》中的二人在争夺冠亚军时的面对面较量上,突然想到了对方用手机发短信这个细节,这是生活中随处可有的素材,当它能为立意所用时,便可以取,当它不能服务于立意,便舍之。
陈:“三岔口系列”是您精心打造的一个品牌,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您写作“三岔口系列”的动机与宗旨何在?您最满意哪一篇?是否将“三岔口系列”进行到底?
沈:我的三岔口系列写得比较早,是二十多年前就开始了的,那时好象国内还没有先例,滕刚还戏言说是系列小小说的鼻祖。我自然不敢这样妄尊,其实孙方友的陈州系列也早,并且写得好。我之所以要写作三岔口系列,动机有二,一是立志要写小小说,就不能只写一二篇,而要写出百甚至千篇,这样就得从纵的方面去开掘,从写作中,我发现这是一个很好的开拓,一个相同的地域,便可以写上几十甚至百篇,一个人物也可以写上几十篇,比方《华光四》,我一气写了20篇,《美人鱼姑娘》写了13篇。其二是想开发家乡的价值。我们家乡那个地方比较独特,是二省三县的交汇处,在改革开方之初,农民首次摆脱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传统生活方式,到这个三不管的地带来经商,一时鱼龙混杂,文明与野蛮同时并存。我就是想要用自己的笔来书写出一幅生动多彩鲜活的家乡图景,甚至要写成不是长篇小说的长篇小说。在这批小小说中,评价较高的自然是《猪经理》,其次是《华光四》,《美人鱼姑娘》,不过我比较喜欢的还是《五婆的鸟巢》。至于将三岔口系列进行到底的问题,不好说,到底怎么样才是进行到底?是一直写下去,还是要写到它的尽头?下个问题是说将小小说进行到底,我想,这三岔口系列小说也是小小说,既然要将小小说进行到底,自然也就包括了三岔口这个系列在内了。同时我还想跟您说,除了三岔口系列,我还有几个系列:女人系列,象棋系列,小瘪四系列,最近还有个城市研究系列,这些系列构成了我的小小说大厦。
陈:“其实要真正弄好一篇小小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这种小型的文体,它所需要的不是人的创作初技,而是作家一辈子为之追求与心血。而我,就是这个为之一辈子追求的人。我要继续写下去,写到终老,我就是要将小小说进行到底!”这是您在第八届世界微型小说年会上发表论文《将小小说进行到底》中的一段话。请将您的最高目标具体化或者量化。
沈:这个话我是20年前就在全国第一届小小说笔会即汤泉池笔会上讲过的了,20年来,一直是初衷未改,一直苦苦支撑到了今天。由于痴情于小小说,这些年来,基本上没有写过什么大小说,甚至连小小说以外的其他文体也不大去写作,比方我们钦州市这几年因为北部湾的开放与开发,曾经组织过几批文人去采写时代热潮的报告文学,曾出版了几部这样的书集,论稿酬也比写小说丰盛得多,期间也分派了我一定的采写任务,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我没有接受。都到了这把年纪了,我立定一个主意,就是我想要干的事未必都可以干,可我不想干的事,我就可以不干,这就叫做我的博客我作主。20年都已经走过来了,我想再坚持下去我会做得到的。
至于最高目标,我没有。年轻时,也就是20年前,当我写出一百多篇出版第一部小小说集时,我们广西一位青年评论家说,照你这样的速度,完全可以赶上日本的星新一。他说星新一一生写了1000篇微型小说,成了世界大师。那时便确立了一个目标,象星新一那样,这辈子写足一千篇。不过现在看看,我们中国,超过星新一两倍的作家也有了,也未见得怎么样,我自己也达到了一千,却也依然故我。便不把这作为最高目标。那么除了这,还有什么是最高目标呢,自然是没有。有的就只是继续写小小说,写到终老,套用一句唐诗即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看来我这辈子是交给小小说了。(载中国作家网2011年6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