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盛元朝堂风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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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二部 小生怕怕

楔 子

诸犯私盐者,杖七十,徒二年,财产一半没官,于没物内一半付告人充赏。

盐货犯界者,减私盐罪一等。提点官禁治不严,初犯笞四十,再犯杖八十,本司官与总管府官一同归断,三犯闻奏定罪……

诸巡盐军官,辄受财脱放盐徒者,以枉法计赃论罪,夺所佩符及所受命,罢职不叙。——《元史·刑法志》

“哈哈哈!”

朝堂外,得意的大笑来自一名紫色官袍男子。他一身大袖右衽紫罗袍,袍上金线绣绘大独科花,腰缠犀玉带,无视身旁百官脸色,笑得肆无忌惮。

俊雅的笑一刻方歇,阴滑的亮眸一瞟,看向脸色铁青的数位官员。

“皇上钦点户部尚书舒南恭南下钩考盐课,众位有何不快呢?”

官员面面相觑,前一刻在朝堂上败北的太师右丞哈孙,脸色已近黑。

钩考,唐宋之时被称为“勾复”、“磨勘”,即朝廷不定期地派遣使臣分赴各路府州县,对其地掌管的财赋进行理算。

简言之,就是朝廷审查地方有无贪污税课、中饱私囊。

本朝世祖时,此举频频,本意是防止地方官奸赃侵牟,而以往被钦点的多是三公大臣和御史台官员。明里上钩考,私下有没有借机向各地官吏收通关钱,也不得人知。但唯有一点可以肯定,被钦点钩考的官吏除了得到皇上赏识外,在朝堂上必须要有雄厚的势力做靠山。

户部尚书,舒南恭,是当朝中书首平章施弄墨的人。

平章政事共四人,从一品,施弄墨即是首平章,又身兼枢密院知院,封金紫光禄大夫。当朝皇帝重儒臣,此人深得皇上宠信,今年全国钩考,湖广行省本在御史台统筹之内,却让施弄墨举荐的人给分去,叫哈孙怎不黑脸。

心情极为愉悦,施弄墨亮眸扫向一直默立身后未吭声的官袍男子,“南恭,哈孙大人对你是次钩考湖广行省盐课钱谷之税……很不放心哪!”

户部,掌管天下户口、钱粮、田土政令,户部尚书官至正三品。

男子身着散花紫罗服,腰束金带,自出朝堂后一直垂头听着。突被提名,对于哈孙刁难的眼神,男子绽出优雅的笑,轻轻迈前一步,低头道:“南恭不才,不比右丞大人,薄误之处还望右丞大人海涵。”

哈孙重重甩袖,看向他处。

男人见他不理,笑容不变,“既然施大人向皇上举荐下官断事,蒙皇上圣许,这次湖广钩考下官定当不辱皇命。”

闻他不卑不亢,顺了自己的意,施弄墨又是一阵得意的大笑。笑声方歇,他转头,脸上的笑染上邪气,“哈孙大人,无论湖广行省怎么个盘根错节,南恭一定会给皇上一个明白的交代,他若有不当的地方,大人可要多提点提点。南恭,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南恭不敢。”

“好!”施弄墨点头,亮眸别有深意地再瞟他一眼,拂袖离去。

他走后,哈孙冷哼,转向而去。

对阵的一品官儿走了,其他官吏偷偷吐口大气,也相继步出朝廊,舒南恭缓缓走在最后,面色平静。

出了宫门,见一褐衣青年迎上施弄墨,适巧对上青年的眼,他颔首微笑。

褐衣青年是施弄墨的随身近侍,名唤百草生。

“大人,您今儿上朝……心情很好啊。”百草生回他一笑,看向自家大人。

施弄墨顺着他的眼光看向身后,润雅的唇角勾起,他突然大笑,眼中似讥似讽,又似赞许鼓励。

“南恭,你知道我最欣赏你什么吗?”

舒南恭缓步走到他身边,躬身一揖,“下官明白。”

“这次湖广一行,我倒要看看你能带些什么回来。”施弄墨语中夹着一丝兴奋。

“南恭定不辱使命。”

朝野上下,争权夺利、相互倾轧之事时时皆有,所谓官官相护、党派相争,到最后,究竟是官场纷争,抑或个人恩怨,谁还分得清呢?皇上虽然重汉儒之治,但蒙古人与汉人总是势不两立,他能坐上户部尚书之位,除了打点上下“官系”,强有力的后盾也必不可少。

首平章,施弄墨,正是他的靠山。

他知道,这个男人对他的欣赏绝对不是文韬武略。比文,施弄墨腹内自有乾坤;比武……没比过,但每年皇上的上都之行,驭马猎鹰施弄墨绝不在话下。他对皇上绝对忠心,却处处为难正直之官,对圆滑之官也是诸多刁难。

这个男人要的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也非随心所欲的一手遮天,他要的……迄今为止,他尚未猜透。

猜不透又如何?无妨,无妨哪,这个男人给了他绝对的便利,他当然也不会吝啬被他“欣赏”的才华。够贪,会贪,贪得而无厌——这就是施弄墨欣赏他的地方。

百官皆以为今年的湖广钩考必定是御史台臣所为,又有谁知今日朝堂上的突发举荐,实则是他亲口向施弄墨提出。

他的目的……

弯出笑,黑瞳内闪着莫名的异亮。

第一章 户部尚书

一个月后。武昌城。

朴实的青帐小轿在街道上以龟速缓慢前行,轿夫不紧不慢。轿边,随行相侍两名护卫打扮的灰衣男子,亦是踩着同样缓慢的步伐,时不时侧首欣赏店铺行摊。

偶尔,行于轿左的男子会低头贴近轿帘,轻声问一句:“爷,您要备办些什么吗?”

小轿慢行,青帐帘后,修长的五指隐约摆了摆,并无声息。

男子暗暗点头,不再多言。

缓缓,青帐小轿行过三条街,正经过一座雕红酒楼前,楼内突然传来一声娇斥暴喝——

“放肆,再吵?再吵我腌了你。”

伴着呵斥,一阵盘杯落地的清脆声响起,随即,是男子不正经的轻浮告饶声。轻浮之声未言数句,一道利鞭破空声乍响楼间,止住了告饶,却传出一声哀号。

轿夫的步子……更慢了。他们皆是武昌人氏,当然明白那一声娇斥来自何人。

——我腌了你。

当然,此“腌”非彼“阉”也。

能当众斥骂出如此“狂妄”又深具歧义之话的人,且有胆在酒楼怒骂而全无顾忌的女子,全武昌城找不出第二个。

我腌了你——是她的口头禅。全武昌,也只有她最——最有本钱放出这句话。

天南地北的生客商贾们若想问一句“为什么”,热心的,或许会提个一两句;冷漠的,对不起,您自个儿看吧!

难得,难得!既然今日撞上,他们当然要开开眼界。

原地踏步……原地踏步……

轿内无声无息,两名护卫同时看一眼青帘,见轿中人影对轿夫的明显怠工并无异议,索性停下步伐,随轿夫看个仔细。

一阵人声喧闹后,倏地,一道黑影从酒楼内跌出,而清脆的娇斥依然在楼内——

“本姑娘今日就是要听宁儿姑娘的曲子,她哪里惹你不开心啊?我听着挺高兴的。不想听曲你就给我滚远点。想摸宁儿的手,还得看我许不许。滚!再不滚,信不信我马上腌了你?!”

黑影滚下楼阶,被冲出的家丁扶起。轿夫细看,原来是个华服粉面的公子哥。

“你……你……好……”气弱叫了数声,华服公子约是跌成重伤,要速速医治,故任由家丁扶着离去。

片刻后,酒楼归于平静,隐隐约约飘出一阵歌声……

抬轿男子突地一笑,将头贴近轿帘,“爷,您要在这儿用饭吗?”

帘后,似观看稀奇之事的身影突地一震,静了静,沉缓优雅的声音随着青帘的飘动传出:“不了,走吧。”

“是,爷。”

抬手示意轿夫前行,他眼角瞟向酒楼,一抹深思闪逝。

第一声呵斥后,他家爷原本倚在帘后的身影突然震僵,随即坐直身子;第二声呵斥后,他家爷似乎……打了个寒战?

那姑娘的声音娇嫩归娇嫩,可也没那么让人发怵吧?他家爷是何等人物,怎会被这武昌城里的姑娘给吓住?如此想着,男子丢开心头疑虑,缓步慢行。

轿内——

修长的两指夹起黑亮的鬓角缓缓抚过,滑至唇边,微笑。

晌午过后,武昌临近江边的某处官驿。

精致的驿馆厅内,七八九十个官员踩着焦急步点来回走去,神色忧虑,时不时冲门外张望。当一个灰衣小吏匆匆自前院跑进来时,众人不约而同挤向大门槛,叠声问:“来了吗?来了吗?”

“来了来了,大人,尚书大人已经到了。”小吏喘气急道,“尚书大人刚才下了轿,出了令牌,已往这边走来了……”

没空听小吏废话,众官员争先恐后跑出厅,方跑到院中,远远前方已传来晏晏笑声,两名驿馆伙计引着三名男子正缓缓走来。

两名肤色微黑的灰衣男子一前一后走在伙计左边,二人身形高大,笑容极淡,倒也轩昂俊美。他们身边,一袭天青质孙服的男子边走边瞧,修长的身影时走时停,间或指着驿馆廊柱的雕栏花式询问伙计,啧啧有声。

男子黑发高束,天青锦袍配以同色的束带方巾,将乌黑的长发齐齐扎于脑后,两缕鬓丝自额边挑下,飘然垂于肩颈之间,一举一动无不透着一股子新奇和优雅。

似瞧见众官奔于院中,男子撩起袍摆,快步迈下台阶,笑意盎然地来到驿院中。

众目交接,男子嘴角含笑,坦然迎着暗含戒备和猜疑的眼神;而众官员脑中却同时迸出八个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

这是户部尚书舒南恭?

疑问,也在同一时间跳进众官员心里。

身为湖广行省的官员,他们并没什么机缘见到大都的高官,而他们之间唯一见过六部尚书的人……众官员的视线一致望向湖广都转运盐使司转运使景俊朝——那位站在最边上,年过五十的老者。

景俊朝未多细想,当即抱拳恭腰,“下官恭迎舒大人。”

“不必不必。”男子抬了抬手,敛眉微笑。

这是户部尚书舒南恭。众官员心中肯定的同时,亦同时说道:“闻尚书大人今日抵达武昌,下官等特地在此驿馆恭迎舒大人。”

“不必不必。”男子摇了摇头,两指抚过鬓边轻滑的黑发,不再多言,率先迈开步子,负手向驿厅内走去。

天青身影后,两道灰影紧然相随。

三人举止中隐隐流露的倨傲之色,将众官员心底残存的那么一点点对男子身份的怀疑完全打消殆尽。

唉,有这怀疑,也不能怪他们啊。千想万想,他们就是没想过会见到一个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尚书大人。根本就是一个书生嘛,肤白如润玉,眼目如丹凤,眉如飞剑斜斜飞折其上。额间饱满,鼻挺唇红,下巴略尖,眸中闪着星点如炫的亮彩。

明明是个儒俊风雅的朗朗男子,然而,也正是在这一张俊脸上,却找不到一丝为官的纯质、谨严和正直。

他,正是户部尚书舒南恭。

“各位大人,要南恭再将银印拿出来看看吗?言悟,还不快将皇上御赐的银印拿出来。”数到三,他给他们打量的时间也够多了。这些呆官们站在台阶边发呆,存心挡他的道,难道仍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黑亮的眸子在眼角滚动,舒南恭作势挑眉,看向立于左侧的俊黑男子。

“不敢不敢,舒大人请——”众官一惊,慌忙让出阶道。

舒南恭不多礼让,轻轻提了提袍角青带,一手负背,昂然走入馆厅。

待众人坐定,婢女上茶后,俊目扫视面色各异的官员,他哈哈一笑,摇头,“各位大人不必拘礼,本官这次钩考,亦是身负皇命,还请各位大人多多配合才好。”

众官唯唯诺诺道:“这是当然,这是当然。”

瞟一眼茶盏,浓眉微不可察地皱了皱,他随即飞快地撇开,支额倚在檀松木几上,开门见山地说:“湖广钩考,皇上给的时间是半年。说来惭愧,本官自幼长于大都,生平也是第一次到武昌,若有什么不懂不当的地方,还望各位大人多多提点。”

众官道:“应该,应该。”

手指滑过鬓角,唇边带笑,他看向左起第一位穿着黑金滚边袍的中年男子,“好吧,各位大人也别见外,这位大人是……”言下之意非常明白,他只认官袍不认人,聪明的就快点报上名号,省得他猜来猜去。

在场皆是纵横官场多年的老将,表面声色不动,心底却仍存着些许对舒南恭的瞧不起,皆暗暗猜测,这个年轻俊美的尚书大人究竟有何能耐,小小年纪居然升到正三品的位置,改天他们要讨教讨教。

“下官湖广都转运盐使司,转运使景俊朝。”

老官一个。

“下官乃武昌肃政廉访司,廉访使八鲁术!”

又一老官。

“下官罕塔,荆湖北道宣慰司。”

长得真刻薄。这人……凤眸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下官……”

依序报述官衔和名氏,直到在座官员统统报完,舒南恭嘴角的笑已有僵硬之感。这些人不能简单点吗?说再长的官名有什么用,听得他昏昏欲睡……

“咳!”一声轻咳在他身后响起。

嘴角的笑软了软,在场官员却没有丝毫察觉,他瞥向身后,“言悟,你嗓子不舒服啊?”

“言悟不当,请各位大人见谅。”样貌略显沉稳的侍卫低头。

舒南恭敛笑未言,见众官皆露出不以为意的宽大笑容,方开口说道:“好了,各位大人,别的我也不多说。常言道,国之所资,其利最广者莫如盐。十口之家,十人食盐;百口之家,百人食盐。自打桑弘羊助汉武帝制定‘平准法’治盐为始,后世未有遗其利者。”

“舒大人说得极是、极是。”

“天下之赋,盐利居半。本官掌户部万亿宝源、广源、绮源、赋源四库,自是知道这宫闱、服饰、军饷,仍至百官的俸禄,皇妃公主日常所用的胭脂、水粉、香料,皆仰其利给。想必——”玩着腰间垂玉,舒南恭眼角微挑,“大人们也未必不知道吧。”

“是、是。”众官唯诺着称是。

“西汉武帝之前,盐课以征税为主;汉武帝后,以官府专卖为主。从东汉到隋唐,盐课时而征税,民制商卖;时而专卖,官制官买,混乱不堪。唐时,刘晏设盐铁使(后又改称度支使、榷盐使),做到‘官获其利,而民不乏盐’,为世所称道,认为此法既不夺盐民之业,亦不夺商贩之利,为专卖制中之最善者。”

“最善、最善。”

见众官点头,心知这长篇累牍的“陈年旧事”他们听得也烦,但,舒南恭谈兴不减——

“至宋时的盐钞法,在刘晏盐法的基础上增加了商人以盐钞(即盐票)贩盐的手续。到我朝世祖之后,皇上即位经年,此为第二次全国钩考钱谷税课。这盐课,自是重中之重,马虎不得。”

“那是!那是!”

“国之所资,其利最广莫如盐啊。私盐的贩卖,影响国资国用,是绝对不允许的。各位大人皆久处官场,想必知道其中利害。”

“知道、知道。”

众官点头,你看我,我看你,见他毫无收口的意思,个个心头叫苦。

这舒大人啊,不觉得口干吗?

自始至终,侃侃而言,舒南恭未动茶盏一分,甚至,连掀开茶盖闻一闻品一品的意思也没有。

等到舒南恭以步途疲累、想入室休息为由离开后,众官方暗暗呼了口大气。

天青身影消失在帘廊后,直到两名侍卫随其进入客房,众官才相觑片刻,缓缓走到一堆,低声议论——

“这位尚书大人……究竟是个怎样的官?”

“唉——难说、难说啊!”

照理,钩考各行省钱谷岁课的官员虽不相同,却同为御使台臣,这次户部插手,又偏偏插手插到湖广行省,不知皇上意欲何为?

皇上的心思,他们很难把握啊。这舒大人一到,明里开门见山,说什么身负皇命,道什么朝廷重视盐课,又拉出历来朝代对盐课的修正制定,事实上,他什么也没说。

不愧是都里来的官啊,厉害!

众官心中忐忑,一边低语一边向馆外走去。

此时,方才立于舒南恭身后未被唤名的男子急急跑了出来,他年纪约莫二十五上下,脸盘略圆,神情活泼,有一张讨人喜欢的圆脸。见众官已走过院中,他快步跑到众人身后,低叫道:“景大人请留步,我家大人有请。”

景俊朝惊讶回头,“这位小哥……”

“在下言归。我家大人请景大人于后厅,有事请教!”男子笑眯眯地说。

“这……”

“请!”景俊朝尚在迟疑,言归已转身引路,也不理会他是不是跟上来,更完全笃定他一定会跟上来。果然,景俊朝看看同僚,摇头叹口气,缓步跟上,留下众官员面面相觑,猜疑难安。

这个身负皇命的舒南恭,对湖广行省的盐课钱税到底会怎样钩、怎么考?

“这是……这是玉佩。”盯着舒南恭手中以红绳系住的半月形玉佩,他只能呆呆地发——呆。

景俊朝为官三十二年,今天的事最让他惊讶,非言语能形容!

让他发呆的不止是玉佩,更是舒南恭方才的一席炸地惊语。

“我知道这是玉佩,景大人,我要你的回答。”眼睑半敛,俊颜有一丝疲态。舒南恭半倚在软榻上,半闭半开的眼珠转了转,状似盯着玉佩上的花纹,说出的话亦闲闲有加,“您可别让我失望啊!”

“这个……”景俊朝心头跳如擂鼓,不知眼前的男人到底想干什么,“这件事……可否容下官仔细考虑考虑?”

“行,坐吧,您就在这儿考虑得了。言悟,看茶。”舒南恭此意,分明就表示今日没个肯定答复,他是不会轻易放他回家的。

惊疑不定地坐下,景俊朝看看静立无声的两名侍卫,再看看合上眼睑养神的雅俊男子,心头暗暗叫苦。

他苦什么?

他苦的,正是舒南恭方才丢给他的惊天之语——景大人,本官若有意唤您一声岳父,不知景大人可愿意?

愿意?

呵,他是想都没想过啊。想他十八岁当上盐场小吏,二十五岁当上大都转运盐使司运判,三十岁远迁,升为湖广盐司转运使。夫人给他生了个女儿,他自是疼爱有加。女儿如今二十年华,是他的心头宝……等等,舒南恭从未到过武昌,怎知他有个宝贝女儿?

许是脸上疑问太明显,舒南恭不知何时正睁开眼,中指甩着玉佩道:“这可是令千金亲手塞给我的定情信物。”

塞?闻言,景俊朝老脸一热,又听舒南恭道:“在……十四年前。”

“十四年……前?”十四年前他女儿才六岁啊——景俊朝暗道,却只能赔起笑,不知如何是好。他想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却心惊那块玉佩,它的确是他当年送给女儿的生日礼物。女儿挂在衣裙上戴了数月,后来不见了,他也只当小儿贪玩玩丢了,未入心去,却不想今日居然成了定情信物。

没想到,万万没想到啊!

“哦,看景大人如此吃惊,莫非令千金未告诉过大人吗?”剑眉扬起,舒南恭将玉佩握于掌心,看他一眼,“若是如此,还是请大人回家问问令千金吧。言归,送客。”

“舒大人……”

“景大人,请!”言归上前一步,挡去那抹天青身影,抬手举向门外。

迟疑片刻,景俊朝只得告退。

有个尚书女婿固然好,但他猜不透啊,舒南恭迟不娶早不娶,偏偏在全国钩考时出现,他到底为了什么?何况,他不但扬言要娶他的宝贝女儿,手中还有着女儿“塞”给他的定情信物……

他、他要回去好好教训教训那丫头!

“蝶慢呢?小姐人呢?”

“老爷,小姐出去了,还没回来。”老成的景府管家老徐匆匆迎上前。

“什么时辰了,啊?你就没想过去找找?”

“老爷,小姐到了时辰自然会回来,您是知道的。小姐今儿出门前,还给您留了口信!” 徐管家觑觑景俊朝的脸色,心知老爷心中有事。

“蝶慢什么时候出门的?”景俊朝重重地坐在太师椅上。

徐管家轻轻抬了抬下巴,以眼神示意厅中的家仆。

一名机灵的婢女上前一步,轻声回答:“小姐天一亮就出门了。江对岸三个月前开了间点心粥铺,卖早点的,小姐自打上一回吃过后,这半个月来天天早起渡江往那铺里跑。说是去早一些才能吃得尽兴。”景俊朝眉毛斜竖,“是吗?我怎么没听蝶慢提过?”

“老爷,您今早喝的粥还是小姐差人送回来的呢。”婢女补充一句,赶紧退后。

“……”老脸上眉毛竖得更厉害了,怒瞪下人一眼,为人父者咆道:“难道小姐就一直在粥铺里待到现在?什么时辰了,现在还没回家?”

家仆之一收到徐管家眼色,赶紧上前说道:“小姐差人送话,吃完早点她要去运江楼听宁儿姑娘唱曲,中午就在那儿吃,不回来。又说……又说……说您这些日子公务繁忙,中午一定不会回来,她一人在家吃饭没意思,就……就晚上再回家陪您用饭。”

“……下午呢?小姐没说去哪儿?”

家仆一功成身退,家仆二上前接棒,“小姐下午要去骑马,这您是知道的。老爷,您不也总说着让小姐多骑马练箭,不要像没用的官小姐一样待在家里读书绣花啊!”

“……是,我是说过。”为人父者叹口气,刚想流露欣慰的笑容,突然觉得不对劲,立即转瞪家仆,怒咆,“就算这样,这个时辰也该回来啦。你们、你们是怎么伺候的,啊?”

家仆二全身而退,换徐管家上前,“老爷,在武昌城里,只要小姐不欺负别人就成了,谁敢欺负我们家小姐啊?!再说了,小姐下午差人传了话……”

“那丫头只知道叫人传话吗?”景父拍案而起。

管家低头笑了笑,继续道:“小姐说了,今天晚上运江楼戏园排了一出好戏,已经给老爷您订了位啦,您日夜忙于公务,要好好休息休息,她待会亲自接您过去。”

拍跳而起的身子慢慢软下,为人父者坐了回去,脸上是掩藏不了的满满欣喜,“真的?”

“当然是真的,小姐什么时候骗过老爷您呢?”见他面容稍缓,徐管家悄悄松了口气。他做管家二十年,对老爷的心思自认还能猜得出五六分。

“爹——”

徐管家话音刚落,娇脆的声音由远及近,家仆们来不及眨眼,人影早已跃入厅中,直扑正座上的景父。

女子轻罗朱红裙,眸星炫亮,乌发或辫或散,白绵织金的襦衣自右肩而下,半裹至纤腰,足蹬翻云皮靴,俏丽的脸上全是得意。

她,正是景俊朝宠上了天的爱女——景蝶慢。

在她身后,追跑着小婢女一个,直到追进大厅,小婢女口中犹自念着“小姐等我、等等我”。她跑得虽急,气息却仅是微喘——可见跑得是非常习惯了。

“蝶慢啊,可回来了。”笑眯眯地拉过女儿的手,喝退家仆后,景俊朝慈祥的面容立即拉下,故作严肃地小声问:“蝶慢,来来,你老实告诉爹,可有哪家公子是你……喜欢的?”

“爹,你突然问这个……想干吗?”提起儿女情长之事,为人女儿者不但没有脸红忸怩,反倒眯起眼,上下打量脸色古怪的亲爹。

“先告诉爹。”

“不行,爹你先说为什么要知道,若不说……哼哼,我腌了……”糟,说溜嘴了。自家亲爹,她哪敢腌啊,赶紧改,“我……我焉能先说呢,嘿嘿!”

“胡闹。”拍拍女儿小手,景父试探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小时送过一个玉佩给人家,还当了定情信物?”

“人家?谁?”

“户部尚书舒南恭。”

“……他是谁?”景蝶慢一头雾水,转看管家,“到底怎么回事?徐管家?”

“老奴不知。”

“瑚儿?”

“小姐,奴婢不知啊,奴婢一整天都跟着小姐的。”瑚儿——小婢女,急急摇手。

景俊朝细看女儿神色,的确是毫不知情的模样,心头思量片刻,突道:“蝶慢啊,如此说来,你是没有喜欢的公子了?好比那……八鲁术大人的大公子、陈万户的长孙、黄鹤书院学正(即校长)的小公子?”

“没有。”

“好、好、好!”连说三个好字,景俊朝心中有了定数。

“爹?爹?爹?”连叫三声,景蝶慢仍是一头雾水。

看看女儿,为人父者心中一时喜忧参半。

景俊朝是个标准的官——精官——不会太有功绩,也不会默默无闻。他很精,会为自己选择适当的官路,什么时候该往哪条路上走,他摸得一清二楚。他也是个疼爱女儿的爹,纵得过分,宠得过分,一心希望满足女儿的全部要求,为女儿谋得美满姻缘。

若有个尚书女婿,于官场之上当然有益无损,而这舒南恭一看就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书生,蝶慢自幼习武,骑马猎鹰不在话下,必不会受夫家的气。更何况……

思考再三,他给舒南恭的答案当然只有——

“蝶慢,你就高高兴兴等着,爹给你许了门好亲事。来,你先吃,爹要去拜访舒大人,给他个肯定的答复,哈哈!”

景父喜滋滋地呼来马夫,“嗒踢踢”地向驿馆驶去。

景府大厅内,一片死静。半晌——

“爹说什么?亲事?要我……嫁人?”她刚才听到的是这个意思吧?

“好像是呢,小姐!”瑚儿点头。

厅内——